白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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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满天红云。霞光照耀海台大厦时,谈天正好抵达。

他仰头看去,耸立在楼顶的“山水国际”四个金字招牌显赫辉煌,一片血红。

海台大厦是一幢高档写字楼。海岛宣布大开发大开放时,至少有一百家来自全国各地的房产公司在此挂牌。几年过去,尤其是去年冬天后,随着经济泡沫的破灭,大部分公司陆续撤离,留下的公司也只有个把文员或者前台接待轮值。胡老板的山水国际房产开发公司租了二十一楼整整一层。令人欣慰的是,楼顶山水国际的招牌还在金光闪闪,手持大哥大的胡老板还在坚守阵地。

时间尚早,大厦硕大的铁门还没有打开,门边保安亭里的保安刚上班。

谈天把单车停在广场前的一棵椰子树下,然后,用铁链将车锁在椰树粗壮的树干上。他得提防点,岛城偷车贼太多了,如果不上锁,眼睛一眨,车就可能被偷走。锁好自行车,谈天不忘整了整衣衫,然后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怀里,再次摸了摸刀。成败就靠这把刀了。很好,半尺长的刀,报纸包着,一端插在皮带下,一端静静地贴在胸口上。谈天提醒自己不能让刀露出半点痕迹。刀是凶器,任何人看到都麻烦。有了它,谈天很有信心讨还欠款。他想好了:胡老板如果爽快地把钱结了,就万事大吉,刀会静静地躺在怀里不见天日;胡老板如果继续磨蹭、耍赖,他大概会逼自己像大胡子一样,袖子一撸,抽出刀来——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当然,只是吓唬一下胡老板而已。他深知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如果胡老板不但没有被刀吓倒,反而进行反抗,或者干脆报警,那结果就悲剧了——钱讨不回来,自己还可能被扔进“号子”里。这令他有了更多犹豫。但是,他很快停止了这种想法。他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思来想去,会耽误事情,出门便后悔。冒险的念头占据了上风。他告诉自己,必须不择手段地讨回这笔钱,否则,等待他的便是刘老板的刀。到了这一步,纠结与担心都没用,没有退路,佛挡杀佛,人挡杀人。他只能寄希望于胡老板的妥协,有钱的老板都是珍爱生命的,绝不会为了一点点钱去拼命。

他看到大厦前聚集了一些民工。一老一少两名保安将大厦铁门启开后,便将一根粗大的木杆横挡在铁门前。老保安站在一端,年轻保安站在另一端。民工们往里拥挤,两个保安挥舞着手中的电棒喊:“没有预约的,不准进!”民工们便围着保安理论。谈天听出他们在说山水国际拖欠了他们的工资,讨债天经地义,不违法。年轻保安的语气又粗又狠,叫道:“没有预约,谁都不能进!不是违不违法的问题。”民工们便开始咆哮和咒骂。

谈天有些同情民工,走了过去,说:“你们跟胡老板预约一下,这样也好解决问题呀。”民工们看着突然杀出个程咬金,问:“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说这话?”谈天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来讨债的。”一位老民工恼火了,说:“你他妈小屁孩还教我们?我们讨债的时候你还在阿娘肚子里呢。”谈天笑了笑,不再说话了。一年轻民工斜睨着谈天,问:“他同意跟你见面了?”谈天回答:“是的。”谈天走近老保安,递了一支烟,说:“我跟胡老板预约了的,要不你跟胡老板打个电话问一下,我叫谈天,我是远岸公司的。”老保安便走进保安亭给胡老板打电话,一会儿,回来,对谈天说:“你上去吧——不过电梯在十层停了。”谈天问为什么,保安说,十层以上的公司交不起电梯费,所以就停了。

电梯把谈天送到十楼后便停下不再往上运行。

谈天走出电梯,找到楼道口,开始爬楼,从十楼爬到二十一楼,把谈天累得两腿发酸,两眼发黑,直喘粗气。他在楼道口歇息了一会儿,便推开山水国际办公室大门,一眼望见胡老板正窝在沙发里对着“大哥大”说话。

胡老板四十多岁,头发蓬乱,穿着一套起皱了的黑色西装,身材粗壮,一台摩托罗拉“大哥大”很霸道地把他的脸遮掉了半边,露出的半边脸沮丧而苍老,一只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见谈天走进,他没有动弹,只是示意谈天坐在不远处墙角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然后,继续压低声音讲电话。虽然胡老板与电话里的声音都很小,但谈天耳朵尖,还是听清了一些内容。

“账户里还有多少钱?”胡老板问。

“二十万……吧。”一个女人细细的声音传来。

挂掉电话后,胡老板才醒过来似的发现坐在墙角单人沙发上的谈天,他警惕地盯着谈天,审视了半天,像不认识似的,更记不清这个人什么时候进来的。“胡老板,我是远岸广告公司的谈天呀!”谈天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提醒道。胡老板这才收回目光,坐起身子,撇了下嘴角,道:“坐吧。”谈天坐下,继续解释:“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来的。”胡老板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书柜边上的一个开了门的硕大保险柜,声音低弱:“你自己看,保险柜里是空的,没一分钱。”然后,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窗户边上,探头朝下面打望。

谈天看着胡老板身材壮实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的广告公司成立不到一年,便接下了胡老板照顾的大单,两个月完工,他能赚个十万八万。他从心里感激胡老板。可是,事与愿违,现在又因山水公司拖欠工程款而陷入泥潭,无法自拔。“胡总,我一直视您为我的贵人,您也是我人生学习的榜样。我不到绝路不会来麻烦您的。”谈天对着那背影,声音极为诚恳地说。胡老板转过身来,对谈天笑了笑,然后,又转回身去,继续看着窗下。“你过来。”他对谈天说。谈天便走了过去,跟胡老板并肩站在窗前。“你看看——”他指了指楼下。谈天看见楼下广场那些民工已经打出了黑白横幅:山水国际公司,偿还我们的血汗钱!谈天说:“我刚看见他们了,他们要上来找您,被保安挡住了。”胡老板点了点头,“那些都是民工,他们辛苦给我建房,我却不能给他们工钱,你说,我心里多难受。”谈天看到他的脸上确实很沮丧很无奈,一副落魄老板的样子。很有些同情地道:“我知道您心里难受。”

“还有你的钱。我也知道你是个小公司,这点欠款可能就是你的救命稻草。”

谈天点了点头,心里甚是感激胡老板的通情达理。

“我也不是故意拖欠你们啊,现在,整个银行都断供了,而且强制收回贷款,很多老板都跑路了,但是,我不会跑的,我对你们都会有交代的。”胡老板一脸的推心置腹。

谈天说:“我相信您确实是遇到了困难。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您,我也是拿命押着这个项目的,我也没有任何路可走了。”

胡老板面对着窗外,目光是空洞的,眼神是飘忽的。一会儿后,他返回沙发,坐下,摇了摇头,道:“我只能说我正在努力协调资金,我会尽快给你们解决。”

谈天也回到沙发里,道:“您今天帮我解决一点吧。”

“我拿什么给你?”胡老板的表情突然变得冷漠,语气似乎有些厌烦,“我都说了,我会尽快安排。”

“我刚才听到了您账上还有二十万。”谈天也变得针锋相对起来。

这话,先是让胡老板一惊,然后,愣住了。只是一会儿,他恢复了平静,沉思了一下,说:“我跟你讲实话吧,公司账上确实还剩下二十万。但是,我得先付给他们……”他用嘴角往窗外楼下努了一下,“你就再等等吧,我会尽快安排的。”

谈天对“尽快安排”已经十分反感与厌恶了,他无法容忍这四个字再从胡老板口中吐出。“这尽快是何时啊!”他望着胡老板,眼里充满了坚硬,“我也想好了,这次来,就必须有个结果。既然您账上只有二十万,那就给我结了这二十万吧,我一分钱也不想赚您的了。”谈天沉静地说。他确实是想好了,讨回二十万,把这刘老板的欠债还了就行。

“你什么意思?”胡老板望着谈天。

谈天没有说话。突然,他站起身来,解开胸口的扣子,扯掉包着的报纸,一把刀赫然闪亮于胸口上。胡老板瞬间便明白了,他的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仰起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那儿,有一只壁虎,正在努力地挣脱一片蛛网。两人僵立着。胡老板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起身,再次走向窗前,立住,转过头来,冷峻的脸更加黑沉,两眼怒瞪,道:“小子,你要学好,人生路长着呢!”他的声音冷漠而威严,令谈天心头滑过一丝恐惧。但是,他很快消除了这种恐惧心理,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动摇。

“我胡志彪在岛城创业十年,从来没有被人恐吓过,你是第一个。”胡老板盯着谈天,笑了笑,说道。他的笑容很冷,他的目光很冷,他的声音很冷。

谈天避开那目光,他紧握砍刀,沉默而笃定地站在那里,态度坚决:“说吧,结是不结?”

胡老板摇了摇头,走向办公桌。“好吧,现在就结。”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敞开的保险柜里取出一本支票,弯腰伏案,快速地填写起来。谈天清楚地看到他填写的数字是二十万元。胡老板填写完,又从保险柜里取出一只袋子,倒出一堆公章财务章私人章,一一盖上,将支票撕下,递给谈天。“你可以走了。”他对谈天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起身,再次走回窗前,沉默着如一堵墙地伫立在那儿。

谈天手里捏着支票,看了看胡老板的背影,那一刻,他对他充满了怜悯,同时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但是,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支票折好,放在胸前口袋里;再将刀用报纸包好,藏回怀中,整理好衣服,他向胡老板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迅速走出了山水国际公司。

谈天走出海台大厦一楼电梯口时,便看到广场上闹哄哄的。紧接着,听到有人指着楼顶在大喊:“快看——胡老板!”谈天奔到广场,仰头望向楼顶。

热带海岛五月的阳光像无数把明晃晃的尖刀扎在这幢高大的建筑上。谈天看到身穿黑色西装的胡老板正在攀爬楼顶的女儿墙。“胡老板!胡老板!”谈天向胡老板大声叫喊。但是,胡老板或许听不见,或许听见了根本不理睬。他已坐到了墙栏上,两脚悬空,一会儿望向天空,一会儿望向楼下。

“胡老板,还钱!还钱!”有人大声叫道。

“胡老板,你还有心思看风景呀?”有人戏谑。

“胡老板,最看不起你这种人!吓唬我们啊,你有种跳呀!”有人起哄怂恿。

一片硕大的乌云飘到了楼顶,谈天看见胡老板身子往前一倾,两手朝空中一伸,整个人宛如一只黑色大鸟从楼顶急遽地俯冲下来,刹那间,谈天似乎听见了胡老板的黑色西装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听到了胡老板由远及近的急促厚重的喘息声。仅仅数秒,几米开外的水泥地板上,随着巨大而沉闷的“扑通”一声,几注血液溅出丈高。谈天定睛一看,胡老板已蜷趴在一摊黑血之中……人们惊叫着狼奔鼠窜着四处散开。

谈天也在一片嘈杂声中快速地跑离了海台广场。

他一口气跑到了南大桥下的臭水沟。在一棵椰子树下,他瞄了一眼四围没人,赶紧从怀里抽出那把刀,连同报纸一起扔进了沟里。他看着刀瞬间沉没水中,而报纸却浮了上来。他惊慌地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报纸,好像面对一个背叛他的举报者或者泄密者。直到看着报纸极不情愿地渐渐淹没,他才放下心来。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下身坠沉让他迈不开步子——这是自小就犯的病,只要一遇着恐惧就尿胀。他又瞅了一眼四周,没人,于是,面对粗壮的椰子树,迅速地解开了裤裢。腿抖得厉害,尿液在空中旋转跳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缓地吐出,心里一遍遍念叨:“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尿完最后一滴,他打了两个冷战,但感觉身子舒松了许多,简直是如释重负。他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支票,还在。他提醒自己现在应该去做最重要的事。

这个时候他想起自行车丢在了海台,他没勇气回去取车。岛城不大,胡老板账户的开户银行离这也没多远,他决定走路过去。他刚迈开步子,一辆救护车鸣着笛从桥上快速地驶过。他知道,肯定是去救胡老板的。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胡老板平安无事,他相信魁伟结实的胡老板没那么脆弱,他坚信死神取不走胡老板伟岸的身躯。

柜台前,谈天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支票和身份证递给柜员。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斜睨了神色慌张的谈天一眼,眉间闪过一丝疑虑。她收过支票,叫谈天在一边等待,然后埋下头去仔细核对支票。

谈天在大厅里的一排铁椅上坐下。他感觉全身乏力,手颤脚抖,额头上冷汗如流。警觉的大堂保安见状走上前来,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谈天倚靠在铁椅上,摇了摇头,说:“没事,刚才……走路累了点。”

他自己明白,这是极度的心悸引起的后遗症。约莫两分钟后,他感觉症状减轻了些许。

这时,女孩叫他的名字,他走了过去。

“先生,对不起,山水国际公司账上的存款不够,不能付款。”女孩说着将支票退给他。

“不会吧,老板刚刚开的支票。”谈天就差大声叫起来。

“是的,钱不够。”女孩平静地说。

谈天认为这不可能,胡老板跟人打电话时他听得清清楚楚有二十万。他突然想起银行为了存款达标而拖延兑付的事情,便问:“你们是不是为了存款……”

女孩觉得委屈,一急,脱口而出:“先生您想多了,山水国际的账户上只有十九万八千元。根本不足二十万,无法支付。”

谈天“啊”了一声,再无话可说。“那我什么时候能来取兑?”他有些不甘心地问。

“这个我们不清楚,您得问山水公司。反正五天以后支票就失效了。”女孩答道。

谈天彻底无语了。他悲愤自己太肤浅,他恨胡老板走到最后还耍了他一回。悲愤攻心,两眼一黑,差点就栽倒在地。保安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了他。他在铁椅上又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保安送过来的一杯热盐糖水,才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他站起身来,向保安道了谢,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