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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花裙子

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裙子,变成了女孩子们只能想想却难以实现的愿望,那会儿,新衣服都没有。可是,我的愿望,却实现了。

奶奶,姓刘,名字我记不清了。她的头发很黑,很浓密,直到去世,也没有白头发,现在想起来,应该是我随奶奶。奶奶只有我爸爸一个儿子,因为爷爷去世了,奶奶领着我年幼的父亲改嫁到了我们目前的村子,找了我后来的爷爷,勉强过生活。我后来的爷爷,大家都称呼他“傻”,所以,我奶奶理所当然的成了“傻奶奶”。这个名字太刺耳,直到现在,我都不想提及,每次听到别人唤我奶奶“傻奶奶”,我都会使劲的瞪他们两眼,我感觉到一种羞辱。奶奶中等个子,头发盘在后面,利利落落,在我眼里,别人的奶奶都没有她受看,她不应该被人称呼“傻奶奶”。不过奶奶每次都答应着,没有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我这个后爷爷,也不是本村的,他是从外村要来的,体弱多病,智商也有点问题。到了婚嫁的年龄,他却一直找不到媳妇,单身。直到奶奶领着我父亲过来,和他一块过,这才算有了个家。奶奶和爷爷,很少说话,说话就吵架,他们也不在一块睡觉,爷爷在炕东边,奶奶在最西边,把我放在中间,而且离爷爷还很远,后来索性,爷爷就搬到牲口棚里去住了,我跟着奶奶睡。那个时候,我和母亲不亲,她天天去地里干活,我几乎看不见她,我只和奶奶亲。晚上睡觉之前,奶奶经常带我去串门,只带我,不带哥哥,也不带弟弟,去找村里其他老奶奶聊天,讲故事,有时候会讲鬼故事,吓得我躲在奶奶的怀里不肯出来。听完故事回家,奶奶还会偷偷给我小饼干,哄我睡觉。

奶奶的脚裹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国家解放了,又放开了,所以她的脚不是很小,就是有点脚趾变形,走路几乎不受影响。她挺能干,经常弄点什么东西去集市上卖,赚点钱,回家的时候会给我带点炒熟的花生,油条,甚至还有烧鸡。那个时候去赶集,是跑着去的,我也跟着奶奶去过一两次,走到半路我就没有劲了,只能歇歇再走。之后,奶奶说我跑不动,就不肯带我了,总是自己去,自己回来,来回身上被个包袱,东西全在那里面。下午,等奶奶回来,是件高兴的事,我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有时候等的时间了长了,还会睡着,身上爬满小蚂蚁。

一天下午,我在等奶奶。终于,奶奶回来了,她脸上带着笑容,是从八里地之外的集市跑回来的,看起来还有劲,没有一点疲惫。我急忙迎上去,高声喊着“奶奶,奶奶”。奶奶看到我,紧走了几步,拉起我的小手,“妮儿,快跟我回家,看看我给你买啥了”。很神秘的样子。我更加好奇了,一步不离的跟着奶奶回了屋,关上门,我抢过奶奶身上的包袱使劲翻腾着,没看到有啥吃的。奶奶看我找的着急,说你找不着,我单独包着呢,她拿出一个小的布包,说,在这里。我很好奇,奶奶给我买了什么,还包裹的那么严实。奶奶不再逗我了,她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块小碎花的布料,人造棉的,摸起来很舒服,这个小碎花,非常洋气,漂亮,我还没见过谁身上有这种花色的衣服呢。奶奶拿在手里,问我“妮儿,稀罕吗”。当然啦,我已经心花怒放了,只是不知道这块布料能做成什么,我咧嘴笑了笑,趴在奶奶腿上,没有回答。奶奶接着说,现在你也长大了,是个女孩,可以穿裙子了,我给你做个花裙子吧。

一下午的时间,奶奶就做好了一件半身裙,腰上缝的是松紧带,裙子比较长,过膝盖的那种,收工以后,奶奶把我叫过来,让我试试。

我脱下长长的裤子,换上了这件花裙子,裙子的布料那么凉爽,柔软,轻薄,上面的小花,一朵一朵都那么迷人,像是一张一张笑脸,对着我笑呢。穿上裙子,我像跳舞演员一样原地转了一圈,裙子的下摆飘起来,感觉到凉风从我的脚底下吹到了我的腿上,腰上,一直到我的心里,我感觉晕晕的,自己像是做了新娘。

这件花裙子,成了我在同龄人中显摆的资本,我穿着出去找她们玩,跳方格,橡皮筋,然后在她们惊讶和嫉妒的眼神中,享受着奶奶给我的宠爱。

这是我对自己是个女孩的最初记忆,从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是个女孩,应该穿漂亮的裙子,和他们不一样。

之后,我上了学,十几年,没有穿过裙子,直到刚上班的那几年,我也没有再穿,因为奶奶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没有人再给我做花裙子了。

奶奶病了,好像是肚子里长了什么东西,一开始不太喜欢吃饭。父亲用毛驴车拉着奶奶进城看过病,没有住院,当天下午的时候又拉回来了,说在家养着。我不知道是治不好,还是没钱治,或许都是吧。后来奶奶越来越瘦,眼睛慢慢的凹陷进去了。有一天我在院子里和小伙伴们玩,似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我,我仔细听了听,是奶奶,她的声音已经不洪亮了,很低沉,也很慢。我听到奶奶的声音,就进屋了,屋里还有个邻居,在陪奶奶拉呱,我在外屋往里面看了看,没再往里走,奶奶已经不能起床了,天天躺着,我见了有点害怕,那个时候也不跟奶奶睡了,换成父亲来照顾她。那个邻居说,你奶奶想你了,想看看你,我站在外屋不动,只是声音很低的叫了声“奶奶”,奶奶听到了,眼睛眨了眨,眼神里没有了光,含着泪水,看起来也没有答应的力气。这是我最后一次清晰的见奶奶。

之后,父亲几乎形影不离的照顾着奶奶,因为夏天来了,屋里来了不少苍蝇,父亲会拿着苍蝇拍拍打苍蝇,打的一个也不剩,直到奶奶去世,家里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可能父亲也感觉到,奶奶寿限快到了,家里开始准备奶奶的后事,做寿衣,打棺材。棺材是木制的,父亲亲手做的,为此,他买了锯,刨子,锤子,断断续续做了好些天,做的很认真,每一个接口都做的严丝合缝的,他像是制作一个精美的礼物。棺材就放在门口的偏房里,出入大门都能看见,我觉得很是碍眼,每次都会故意不去看。这或许是父亲能为他母亲做的,最后的、唯一的事情了。

四年级的一天,村里来了个大伯,到了我的教室,把我叫出去,说你奶奶“过去了”,那个时候我还小,听到“过去了”还不太懂,我不解的看着那个大伯,他或许知道了我没听懂,然后直接和我说,快回家,你奶奶走了!

奶奶走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奶奶没有女儿,只有父亲一个儿子,到了我这一辈,只有我一个孙女。那个年代,农村思想还很封建,本以为,我会是家庭里重男轻女的牺牲品,可偏偏相反,我却成了她的偏爱,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在奶奶眼里确实可爱,还是奶奶天生喜欢女娃子,还是因为我和她一样,都有一头浓密的长发,已不得而知。奶奶的温暖和偏爱,陪伴我度过了我的幼年,如果她还在世,我很想亲口问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意疼爱我,可惜,她早已不在。不过奶奶给我做的花裙子,就足以回答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