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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心结
六点三十二,谢尧起身准备回住院部。
沉重的心情在与人对视的刹那湮灭,这种感觉宛若台风过境,搜刮他的感官、身体甚至灵魂,只留下一颗心脏“砰砰”跳动,为夏乐的呼吸伴奏。
“夏乐——”
“谢尧——”
夏乐的脸色还很苍白,在看清来人后拿着纸杯的手微微颤抖。谢尧两步作三步地走上前,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你醒了啊,醒多久了?身体躺了这么久舒不舒服?你为什么会昏迷呢?类似的问题他有太多要问,又觉得醒来之后的第一句不该这么俗套。
上下唇一分,声音带了几分颤抖,他说:“乐乐,好久不见。”
两个人之间的羁绊有了拨云见雾的前兆,是值得一句“好久不见”的。
夏徵桧站在小沙发边缘,他的表情确实可用“目瞪口呆”四个字形容,下一秒,夏乐眼眸含着泪水,笑着回:“谢尧,好久不见。”
这下该用“瞠目欲裂”来形容了,人到中年不得不承认25岁所形成的鸿沟实在难以跨越。夏徵桧久经生意场这点应变能力还是有的,他很快地整理好心情对夏乐道:“小夏,想吃什么水果么?”
夏乐的回答和前几分钟夏徵桧问她有没有想吃的饭店一样,都是:“我不想吃。”
真是一点空闲都钻不得,夏乐刚醒来不久几个医生戴着口罩就这样站在了病床尾端。
其中一位鼻梁上架着副无边框眼镜,他正准备询问夏乐昏迷前相关细节就被谢尧打断。
“陈医生。”言及此,谢尧又看了几眼另外几个拿出本子准备记录的医生,继续说,“隔壁病房的病人好像更着急一些。”
陈医生深刻地看他一眼,知晓他的意思便领着三个实习医生出去了。
看,我不用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用给,就有人知道我想做什么。夏乐得救般闭上双眼调整呼吸,再睁眼时病房里只余她一人。夏乐缓慢地转头,确保能第一时间看清进入病房的人。
夏徵桧在照顾人这方面是不得不对谢尧服气的,各个方面都给你考虑的周周到到,现在他倒是对这小子刮目相看了。
谢尧带着四个医生进到一间会议室。会议室不大,能勉强坐下30人的样子,谢尧拉开会议桌最前方背对入口的老板椅坐下,看到夏徵桧跟进来时也只给了他一个眼神,随即看向那几个医生,严肃道:“学会观察病人情绪不应该是你们的必修课吗?”
其中一个年轻医生有些沉不住气,不算小声地“切”了声。谢尧懒得和这种喜欢情绪外泄的人说话,继续把自己没说完的话说完:“还有,未经病人或病人家属同意,陈医生怎么就带着几个实习医生浩浩荡荡地闯进病房?那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你们拷问来了。”
即便夏徵桧在过往的十多年里嚣张惯了,却也着实被谢尧现在的神态和语气唬住了,更不要提三位初来乍到的实习医生——此刻都面色通红的在桌下悄悄掐着手心。
陈医生唇边扯起一抹微笑,不算正经地道歉:“谢先生,多谢指正。今天,实在不好意思。”
谢尧并不在意他的态度,也没有接受他的道歉,只是平静地打了通电话:“喂,李教授。”
“没呢,您在忙?”谢尧没开外放,整间会议室只有他在说话,“您给我换个医生呗。”
话落,除了谢尧,其余人都面露惊讶,有的甚至咬牙切齿。
他们的表情全部落入谢尧眼底,后者挂了电话道:“赵医生,慢走不送。”
赵医生心理素质很好,笑着退出会议室。
夏徵桧看完全程,很是欣赏谢尧的行事作风。
雷厉风行中于旁人施舍一点寡淡的人情味,于夏乐倒是在意得紧。
他直起身,根据谢尧对李院长的称呼来推测:“小谢,这医院属谢氏名下是吧。”
“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
“好,叔很欣赏你!”夏徵桧拍了拍谢尧肩旁一脸笑,抬手看了眼表又像是思考了会儿,“小谢啊,我看夏乐醒了精神状态也好好的应该问题不大,我就先回公司了。小夏就先交给你照看几天,后续医疗费用你直接报备给我,辛苦你了。”
谢尧难言地与夏徵桧简短对视,打心眼里觉得夏乐父亲点儿也不靠谱。
对方咬定谢尧不会拒绝,接起电话就往外走。
不多时,新派来的医生给谢尧发来短信:谢先生,我已经到病房外了,等您一起进去?
谢尧快速打字:不,麻烦您先来二楼会议室。
新派来的医生面容清秀,气质干净,她在谢尧右侧第一个位置坐下后自我介绍道:“谢先生您好,我是倪葙。叫我倪医生就好。”
谢尧点头表示回应,又补充说:“不用称我为‘您’,直接称呼我谢尧吧。”
两人简短聊了十五分钟,倪葙便独自前往病房与夏乐交谈,谢尧则去车库取张叔送来的晚饭。
门被推开了,几乎没有声音,但夏乐还是第一时间打起精神朝门口的方向看。
两人对视的瞬间,倪葙精准捕捉到了女孩眼中的失望。她笑着坐在靠近病床的独凳上,手中什么都没有:“妹妹,我叫倪葙。你想吃糖么?”
甚至夏乐都没有反应过来,倪葙“叮——”的一声就从背后变出一只棒棒糖。
夏乐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逗三岁小孩都不一定有用的魔术在此时却对她很奏效,她道:“原来现在当个医生还要先学会魔术才行。”
气氛活络起来,倪葙把糖放在夏乐手心,笑容不减:“妹妹,姐姐想问你一些关于昏迷前的事,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夏乐握住糖,脊背的曲线完全隐入靠枕,嘴唇因为许久不沾水变得干裂。
“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对血有应激反应。”夏乐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风透过窗的缝隙撩动了一朵花的花瓣,“那是什么花,这个时候都还开着。”
倪葙笑着回:“看起来像迎春花。”
得到答案后,夏乐自觉地把话题引回去:“我对血没有应激反应。”看到倪葙困惑的眼神,她主动解释,“之前有个朋友受伤流血,我没有昏迷。”
像是知道倪葙会说什么,夏乐补充道:“也没有很多的情绪起伏。”
“哦,这样啊。”倪葙觉得夏乐对自己的情况比较清晰,比起她一步一步引导夏乐回答问题不如等夏乐愿意敞开心扉与人交谈。
倪葙虽然年轻,可经验丰富。夏乐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防备太重,而且很能根据当下环境前后推断出别人想问什么。
总而言之,这个能让夏乐敞开心扉的人不会是倪葙。
于是,倪葙换了方案,和夏乐聊起高中来。
作为大姐姐,倪葙说得更多,夏乐全程以一个听者的姿态倾听倪葙口中丰富多彩的高中生活,聊着聊着还扯到了倪葙高中时期暗恋的学长身上来。
起初夏乐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个甜美的微笑。可听多了,夏乐便发现了不对劲。
此时,倪葙已经完全是一副花痴脸了。脸色绯红,眼尾一直弯着,就连声音都软了不少,满满的崇拜意。
夏乐没有打断倪葙,只是一边放空一边听着她讲故事。
倪医生和那位帅气学长的故事止步于两人暑假实践活动的一次相遇,因为此时谢尧拎着饭盒敲门进来了。
谢尧换了件白衬衫,清瘦的面庞更显漂亮。
他轻声掩门,把饭盒放在茶几上,再走到病床另一侧抽出护栏外栏配有的小桌板,确保小桌板稳固后,打开饭盒把饭、菜摆到上面,顺便给夏乐倒了一杯温水,最后才开口说话:“吃吧,家里阿姨做的。”
倪葙诧异地看着谢尧——一个明明半小时前还很严肃高冷的人。她观察了两人之间的相处氛围,觉得自己不太适合继续待在这里,于是找借口离开了。
待人走后,夏乐看着谢尧点点脑袋,先喝了一口水,再夹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夏乐有些不自在,因为谢尧的目光实在难以忽略——总是盯着自己。
“刚刚醒,喝汤不太好,就没叫家里阿姨煲。”谢尧趴在护栏上,一双眼睛亮晶晶。
夏乐迅速嚼完嘴里的青菜,顾不得咽下时喉口还很痛,她道:“你别趴上面。”说完从身后抽出一只枕头横放在谢尧方才趴过的护栏上方,“垫着,没那么硌。”
谢尧收起愣怔的表情,乖乖接过然后趴在这只夏乐靠过的枕头上。
饭还没吃几口,夏乐憋不住了,她问:“你耳朵后面怎么受伤的?”
谢尧云淡风轻道:“不小心被柜子砸到了。”
夏乐立即放下筷子,紧张地看向谢尧。
后者安抚性地摸摸她的后脑勺,笑嘻嘻道:“柜子里面没什么资料,不重,哥不痛。”
“柜子为什么会砸到你?”
“两个小孩在办公室飞纸飞机,飞机落到柜子顶上,他们够不到就去晃柜子,然后你哥就被柜子亲了下耳朵。”
夏乐的眉头拧的死紧,沉默了一两秒,她说:“为什么开学了办公室里还有小孩。”
谢尧伸手在夏乐鼻尖上点了下:“我们开学了小小朋友还没开啊。”
夏乐听到“小小朋友”四个字时精神都更振奋些,虽然明知不指自己。
“哦。”说完,她继续低头刨饭。
又过了五分钟,夏乐向一直盯着她吃饭的谢某人发出疑问:“一定要全部吃完吗?”
谢尧埋进枕头笑了会才回答夏乐的问题:“嗯。”
见夏乐一脸愁容地看着小桌板上的三道菜,他笑着调侃:“怎么这么听哥的话啊。”
夏乐没有立即回话,她垂下长睫,手不自觉地蜷起。谢尧就这样看着她,不出言打扰,因为他觉得夏乐有话要说。
沉默四五秒后,夏乐抬起头,神情专注地与谢尧对视。
天接近完全黑了,房间里格外明亮,时间可以暂停在这个瞬间,夏乐想。
“谢尧。”夏乐很少用严肃的口吻喊谢尧的名字,这次不一样,她发现了很多从前没有注意过的事。
谢尧“嗯”了声,心开始有一种下坠的感觉。
“我不需要医生,我需要你。”
夏乐看见谢尧的眼睛蓦地睁大了,脊背的线条也逐渐由曲线转为直线,然后,耳廓红得不像样,可迟迟没说话。
夏乐不着急,始终注视着谢尧的双眼:“倪医生方才和我谈起了高中生活。她讲得很精彩、很吸引人,但我突然发现,我几乎想不起来我上高中后经历过的除学习外的事甚至曾经接触过的人,包括初二以后,它们全是模糊的。”
夏乐初二那年,谢氏破产。
谢尧已经明白夏乐的意思,心里的下坠感不减反增,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早已经不规律,只好看向他处以减少内心的慌乱。
“可我又发现,在那些能被我回忆起来的记忆中,都有你的踪迹。”夏乐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倾注了感情,“谢尧。”
等到谢尧再次与她对视,夏乐才继续道:“我喜欢你。”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只有和你一起我才能记录我的生命。”
“谢尧。我爱你。”
每一个字在从谢尧耳朵传到大脑的过程中都经历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秒拉成分、毫秒拉成秒,长到能让沙漠变成绿洲、沧海变成桑田、巨石变成沙砾……
全身血液都沸腾了,谢尧却依然说不出话。
夏乐歪头看到了谢尧的双眸,原来,僵硬也可以用来形容眼睛。
或许这段表白太过突然太过仓促,但夏乐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面对一个人确切的、肯定的情感,她习惯在短时间内给出回应,不论这情感出自于他人还是本人,总之就是要一吐为快才好。
突然,谢尧嘴唇上方出现了一抹红。
“哥,你流鼻血了。”夏乐笑着擦掉那些血。
谢尧只知道嘴唇上方传来一阵冰凉,兴许是被降温了,他回过神,那丝冰凉来自夏乐的指尖。
“手怎么这么凉。”谢尧不管夏乐的手还沾有血,他一把把人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小心呵气。
“我以为你要拒绝我了。”
这下,两人都笑了。
“不会。”谢尧从旁边抽出一张湿纸巾,细致地给夏乐擦干净沾了血的手指。
“你还没说喜……”
谢尧的唇附在夏乐的右手背上,连带着心脏也被谢尧吻了。
“我喜欢你。”谢尧边说边用拇指摩挲夏乐的指骨,笑出了卧蚕,“喜欢了整整六年。”
他方才整个人就像被泡在水里,有些晕乎乎的,夏乐说的话他反应了好久才理解。
理解之后又是一阵恍惚。
国外风气开放,几年间给谢尧表明过心意的不止异性。但对于那些人花样百出、甜言蜜语的表白他都是干脆且礼貌地拒绝,只是到了夏乐这里,仅仅是说出那句简单的我喜欢你亦或是点个头都变得极其艰难——心脏跳得实在太快太快了。
他虚握住夏乐的手,抬头与夏乐对上视线,确认般:“你喜欢我。”
“嗯。喜欢。”夏乐立即回他。
但夏乐喜欢谢尧这件事,困扰了她五年:
12岁,不知道什么算喜欢,只知道想穷尽一切地对你好。
16岁,知道爱与思念可以划等号之后,你却已经离开了我五年。
怨我太迟钝,怨我没能力,让你无故吃了太多苦。
老天眷顾我,让我再次拥有你。
心结了却,我该和你向前走,走到你的未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