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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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伤疤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方明给谢尧打了电话询问夏乐的情况并嘱咐谢尧遵循医嘱好好休息,什么时候病完全好了再回学校,一切以身体为重。十分钟后,有人送来餐食。

夏乐仍处昏迷之中,无法进食。谢尧取了棉签蘸取温水涂抹夏乐苍白的双唇,直到水润。

这之后,谢尧打开餐盒强迫自己进食,医院的饭怎么能好吃呢,才被夏乐养刁的胃只需一顿医院的早餐就能将其打回原样。

白粥索然无味,谢尧却尝出几分咸来。

今儿是个好天,云漂亮树也漂亮,鸟叽叽喳喳叫衔来几束阳光挂在夏乐床头。

门外有明显的脚步声,可谢尧却没听见,只注视着病床上的夏乐。

这家医院虽离C市七中近,可环境确实堪忧,门“咔哒”一声被人推开了,谢尧此时才意识到有人进来。

不及他转身,那人已脚步慌乱地到达病床尾端,是夏徴桧。

“夏叔叔。”看清来人后谢尧起身喊人。

夏徴桧西装外套大大敞开,臂弯处挂着一件厚羽绒,满头大汗神色焦急。

他没有理会谢尧,自顾自地小声嘀咕:“我的乖乖!小夏,小夏。”夏乐自是不会给予回应,夏徴桧伸手去摸夏乐的额角,顷刻间怆然泪下。

谢尧兀自站在床边,一声不吭。脸上看不出一点生气,眼下乌青严重,唇色也偏白。

夏徴桧依旧把谢尧当作空气,拿出手机拨通电话:“李院长,诶,我现在把我女儿转到你们医…什么?哦,好,好的。麻烦您。”

挂了电话,夏徴桧终于正眼瞧了谢尧,语气不善:“你搞定的?”

“嗯。”谢尧声音不大,不卑不亢,“九点之后才能办转院。”

夏徴桧电话不断,原先安静的房间此刻聒噪不已。谢尧忍下几次想赶人的冲动,心想要不下楼给夏乐买一副耳塞。

幸好,没过几分钟夏徴桧便出去了,病房终于回归宁静。夏乐眉头终于有了舒展,谢尧唇角也无意识地挂着抹笑。

走廊,夏徴桧应付了几个合作伙伴的电话,又疲惫地拨通夏乐班主任的电话:“方老师,您好。”

“对,我是夏乐父亲。我想知道我女儿为什么突然晕倒。她身体一直都很好的!”

方明叹了口气,说道:“昨天班上有一位同学受了伤,脖颈上全是血但并不严重,夏乐来时已经止住血了,可您女儿似乎对血有应激反应,说了几句话就直挺挺地昏过去。”

“对血有应激反应?”夏徴桧扯松了领带,对方明的话抱有疑惑。

“这也是猜想,具体情况还要等夏乐同学醒来医生详细问过了才能得出确切的结论。”

“好,方老师我知道了。感谢您。”

“客气,都是份内的事。”

夏徴桧转头进了病房,经过谢尧时,瞥见他左耳后侧的绷带时愣了两秒,但还是在心里不高兴地闷哼了两句。

夏徵桧坐在病房里唯一的沙发上,想必是累极了整个人都陷进沙发里,男人在四十出头的年纪却有了明显的白发,不多但混杂在黑发中尤其明显。

谢尧坐在原位,没有与长辈相见不知如何开启谈话的无措和尴尬,他整颗心都与夏乐的一呼一吸相连,不愿分出心同他人交谈。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夏乐依然是昏昏沉沉躺着,病床一左一右的两人也没有交谈一句。

八点二十三,谢尧收到消息开始收拾东西并下楼办转院手续,直到关上门离开病房时也再没有和夏徵桧说过一句场面话,仿佛他的到来无足轻重。

其间,夏徵桧接了许多电话推脱了很多会议。他又穿上了昨夜用于挡雨的湿外套,给夏乐掖好被角随后就不知该如何做了。

当了十几年父亲,除了女儿的长相,其余他一无所知。

没关系的,因为夏乐不曾埋怨过。

一番折腾,谢尧终于把人安置在了一家环境优越的医院。但耳后的伤口又溢血了,谢尧只一心想把病房布置得温馨些没意识到。

临近正午,阳光很烈,不加以阻挡地穿进这间病房,在白色地板砖上切割出几个几何图形。

这间病房基础设施比上一间好太多,窗边有一盆花开得还算好,素净的窗帘整齐地捆在两侧,另一边是幅暖色调的壁画,夏乐竟都被衬得有些气色。

谢尧拿来三个娃娃,他把它们摆在病床护栏的内侧,与夏乐挂着针的手隔了段距离。

夏徵桧这通电话接的尤其久,待谢尧一切事务都打点好了才匆匆进入病房。

病床上的三个玩偶是最先进入夏徵桧视线的东西,他的脚步在看见这三只毛绒玩具时停住了,出门转了一圈确认就是这间病房时才再次迈进来。

还没等他缓过劲,谢尧脖颈上鲜艳的血又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回事?”夏徵桧没控制住音量,声音颇大。

谢尧不满地转头看他,继而转头去看夏乐,见夏乐没有被打扰到的迹象后长舒一口气。

“什么?”谢尧问。

病房里清醒的只有两个人,在意识到谢尧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时,夏徵桧轻笑一声打算就让这些血一直流,枯竭了也与他不相干。

“可您女儿似乎对血有应激反应。”这句话犹如炮弹在夏徵桧脑中炸开。

“你脖子上有血……”

话没说完,谢尧举起左手在耳后试探性地触碰,果真摸到了一片湿滑后起身出了病房,步子很急切,出门前还打开了病房的换气功能。

消停不过半小时,关云的电话就又打来了。

“小夏怎么样了?还没醒吗?”关云靠在沙发一端,手边是一沓文件。夏乐昏迷的消息夏徵桧下飞机后才告知她,现在公司的事情几乎都朝她压过来,难得有些力不从心,声音也不如从前温婉动听。

沙发另一端的落地灯四散暖光,可带不来一丝温暖,房子依旧是冷清的。

海浪翻涌的声音在夜晚尤其清澈,前几天原住址附近发生的枪击惨案仍堵在关云心口,夫妻两人不得已匆忙选了安保更好的住处。

“没呢,你别瞎操心,不严重。”

关云边翻着一本企划书边问:“谢尧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夏徵桧有些意外,看了眼病床上的夏乐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声音应该小点,道:“你知道?”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后,关云竟有些放心,她把那本烂的不能再烂的企划书甩开,在空中发出几道“哗啦——”的声响。

海浪声更甚,风却卷不进来。

“夏乐既然喜欢谢尧那孩子,你就对人家客气些。”

刚挂断电话,又一通电话打进来。夏徵桧揉着太阳穴,道:“住院部五楼,直接送上来就行。”

门被人轻声推开,来人先在门口仔细嗅了嗅空中是否有残存的血腥味,确认没有后关掉了换气功能。

关云的嘱咐很有效,夏徵桧驰骋生意场多年不至于对个孩子拉不下面子,他对来人道:“谢尧,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谢尧回答的很快,他把从医院食堂打来的饭菜一一拿出来摆在茶几上,“夏叔叔,来将就吃些吧。”

诚恳又不记仇的态度倒是让夏徵桧感到无所适从,他正犹豫——房门被人敲响了。

“夏先生,您的衣服。”

“好。”夏徵桧接过装有衣服的牛皮纸袋后对司机道,“你回酒店等。”

夏徵桧转身时,谢尧还站在茶几附近,应该是在等他落座。

少年人长得十分挺拔,有副硬朗又漂亮的长相,夏徵桧默不作声地端详完谢尧朝病房一角走去。

“夏叔叔,您还是先把衣服换下吧。”

这时夏徵桧才光明正大地与谢尧四目相对,他发现少年人稳重异常,既不躲闪他意味不明的眼神,也不讨好他这位颇成功的企业家。

空气沉寂几秒,夏徵桧率先开口:“好,那小谢你先吃吧。”谢尧点头表示回应。

可当夏徵桧换好衣服出来后,茶几上的饭菜依然没有动过的痕迹。而谢尧正在病床前查看药水的剩余量,并默默估算着这瓶药水滴完的时间。

直到此时,他这位做父亲的内心刚被自我平衡好的天平有了皲裂的痕迹。

“还有多少瓶药水需要挂?”夏徵桧坐在沙发上,装作自然地问。

“这是最后一瓶。”

如谢尧想的,从医院食堂打来的饭夏徵桧并没有多吃几口。

整桌菜只有夏徵桧面前的清炒油菜少了一根,谢尧没有劝人多吃饭的习惯,一个人沉默吃着。

阳光已经从夏乐胸膛下移到腹部,药水也快滴完了。谢尧熟门熟路地按响电子铃,然后安静地看着护士拔出针尖再取走挂药水的支架。

床一下空旷了不少,夏乐依旧没有醒来。

“小谢。”夏徵桧突然喊人,谢尧转头看他没有要过去和他讲话的打算。现在他只想不被人打扰的和夏乐安静相处,哪怕两人之间不会有一句对话。

“叔叔替小夏谢谢你。”夏徵桧手撑在膝盖上,模样看起来有一点苦恼,“叔叔和阿姨这些年太忙了,连回来陪小夏过年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听夏夏妈妈说今年是你陪他过年的?”

“是。”谢尧温柔注视着夏乐,漫不经心回答背后中年人的问题。

“那真得好好谢谢你。”夏徴桧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小谢啊,叔叔…你恨叔叔吗?”

为什么都已经过了五年还要旧事重提,你们大人真是无趣至极。

“谈不上恨。”既然问了,那我也不会回避。

“这件事算上一辈的恩怨,你和夏乐都不应该受牵连。”

“恩怨?也谈不上吧。”谢尧的视线落到那三只娃娃身上,最后又滑到了夏乐翕动的长睫上,“叔叔您本来就没有义务帮助我们。”

“况且这件事都过了五年,叔叔不必再过意不去。”

谢尧默默叹了口气,觉得胸口那块石头始终放不下,眼睛也变得酸涩干燥,自从夏乐昏迷后,他不曾好好休息过。

“唉。”夏徴桧又揉了揉脑袋,压下倦意,“罢了,不提也好……那小谢,你知道夏夏对血有应激反应吗?”

“不知道。”说完像觉得不能完全表达内心的疑惑似的,谢尧又摇摇头。

一点也不像应激反应,他心想。

夏乐第一眼见到血时仅仅只是有些激动,如果对血有应激反应的话,不应该是这样的表现。

直觉告诉谢尧,夏乐的昏迷和他密不可分,而且与五年前的事有关。

“夏夏身体一直都很好的,很少生病…”夏徴桧像在自言自语。

夏徴桧手机又有电话打来了,谢尧不作掩饰地皱眉。

这下夏徴桧选择出去接电话,谢尧的怒火被及时扑灭。

“老夏,夏乐醒了吗?”是关云。

“你还没睡呢?快睡了吧,孩子没醒,这边有我呢。”

“你?老男人五大三粗的,你顶个屁用。”关云抿了口浓咖啡,旁边还有半块面包,这是她的全部晚餐,“你别在小夏面前和谢尧起争执,有两次夏乐从楼梯上滚下去你忘了?别刺激她。”

不等夏徴桧回答,关云又说了:“夏乐不说你这做父亲的也该知道她两次从二楼摔下去是因为谁。”

掐掉电话走进病房,夏徴桧觉得在刚接手父母公司时脚步都没这么慌乱。

经久的疤痕再揭开,会痛吗?

“叔叔,我有事想问你。”犹豫的话有人替自己说出口,但夏徴桧还是反应了许久。

“问吧。”

“五年前我去美国的事乐乐她知道多少,以及什么时候知道的,再详细一点,她是如何知道,是有人告知还是听信了圈里的传言。”

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夏徴桧像处理文件那样一个一个简短回复:“关于小夏知道多少我不清楚,多久知道,大概是在20年她14岁的时候。如何知道……”男人尽管疲惫却依然维持着得体的姿势,“她像是突然知道的。”

“什么意思?”谢尧心中已经了然,但还是想从夏徵桧口中听到确切的答案。

“那天她和我们起了争执,从二楼滚下来……”

谢尧红着眼“腾”地站起,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

答案与猜测相差无几,源自心脏的疼痛来得比他想象中更为汹涌蛮横,谢尧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出了病房。

突然知道,无非是偶然间听到了流言。逃离祖国大地前,各种匿名羞辱短信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手机里。

【谢尧你终于完蛋了!】

【你全家都完蛋了!】

【没人帮的可怜虫,再也别回来了!】

【你不是最能装了吗?现在怎么装不起来了?】

明明是十几岁的年纪,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好恶心。

这是谢尧读完这些垃圾信息后的第一感受,恶心,就是恶心,多余的愤怒都不曾有。

还有事情发生不久,一群人当面羞辱我后不解气又折回来抄起棍子打我的事,乐乐也知道了吗?

明明被五个人压在地上狠揍的时候都没有害怕,现在却因为担心夏乐知道而害怕,这算是“报应”么?

谢尧在医院楼下花园的长亭里坐了一个下午,太阳已西沉,心里的情绪还没有被完全消化。

面前有很多轮椅经过,它们轧过落叶时有明显的“咔擦——”声,谢尧的眼神没有焦点,虚无地看着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