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讲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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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佛法与宗教、哲学及现实之关系

近代许多宗教,各有不同。依常论说来,佛法也是一种宗教。但问怎么样唤作宗教,不可不有个界说。假如说有所信仰,就称宗教,那么各种学问,除了怀疑论以外,没有一项不是宗教。就是法理学家信仰国家,也不得不给他一个宗教的名字,何但佛法呢?假如说崇拜鬼神,唤作宗教,像道教、基督教、回回教之类,都是崇拜鬼神,用宗教的名号,恰算正当。佛法中原说“六亲不敬,鬼神不礼”,何曾有崇拜鬼神的事实?明明说出“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就便礼佛念佛等事,总是礼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并不在心外求佛。这一条界说,是不能引用了。惟有六趣升沉的道理,颇有宗教分子羼入在里头。究竟天宫地狱等语,原是《摩拿法典》流传下来。佛法既然离了常见、断见,说明轮回的理,借用旧说证明,原是与自己宗旨无碍,所以没有明白破他。只像古代中国、希腊许多哲学家,孔子也不打破鬼,琐格拉底、柏拉图也不打破神。现在欧洲几个哲学家,如笛佉尔、康德那一班人,口头还说上帝,不去明破,无非是随顺世俗,不求立异的意思。到底与本宗真义,没有甚么相干,总是哲学中间兼存宗教,并不是宗教中间含有哲学。照这样看来,佛法只与哲学家为同聚,不与宗教家为同聚。在他印度本土,与胜论、数论为同聚,不与梵教为同类。试看佛陀菩提这种名号,译来原是“觉”字,般若译来原是“智”字。一切大乘的目的,无非是“断所知障”“成就一切智者”,分明是求智的意思,断不是要立一个宗教,劝人信仰。细想释迦牟尼的本意,只是求智,所以发明一种最高的哲理出来。发明以后,到底还要亲证,方才不是空言。像近人所说的物如、大我、意志,种种高谈,并不是比不上佛法,只为没有实证。所以比较形质上的学问,反有逊色。试想种种物理,无不是从实验上看出来,不是纯靠理论。哲学反纯靠理论,没有实验,这不是相差很远么?佛法的高处,一方在理论极成,一方在圣智内证。岂但不为宗教起见,也并不为解脱生死起见,不为提倡道德起见,只是发明真如的见解,必要实证真如;发明如来藏的见解,必要实证如来藏。与其称为宗教,不如称为“哲学之实证者”。至于布施、持戒、忍辱等法,不过为对治妄心。妄心不起,自然随顺真如。这原是几种方法,并不是他的指趣。又像发大悲心、普渡众生等语,一面看来,原是最高的道德,因为初发大心的时候,自己还是众生,自然有一种普渡众生的志愿;一面看来,凡人自己得着最美的境界,总要与人共乐。譬如游山听乐,非众不欢。释迦牟尼未成正觉以前,本来也和常人不异。见到这一处,自然要与人共见。证到这一处,自然要与人共证。若不是说法利生,总觉得自己心里不很畅快。所以据那面看是悲,据这面看是喜。若专用道德的眼光去看,虽是得了一面,却也失了一面。道德尚且不是佛的本旨,何况宗教呢?从来着了宗教的见解,总不免执守自宗,攻击异己。像印度的数论、胜论,原有不论他人说是说非,总要强下许多辩难。有时见他人立意本高,就去挑拨字句,吹毛求疵,不晓得字句失当的所在。佛法中也是不免。到了这边,又必要加许多弥缝,施许多辩护,真是目见千里,不见其睫。现在且举一例:且如老庄多说自然,佛家无不攻驳自然,说道本来没有自性,何况自然?那么,我请回敬佛家一句,佛法也有“法尔”两个字,本来没有法性,何况法尔?人本无我,没有自然;法本无我,连法性也不能成立了。这种话,只要以矛刺盾,自己无不陷入绝地。后来佛法分宗,也往往有这种弊病。本来专门讲学,原是要彼此辩论,但据着道理的辩,总是愈辩愈精;执着宗教的辩,反是愈辩愈劣。我想陈那菩萨作《理门论》,只用现量、比量,不用圣教量,真是辩论的规矩。可惜亚东许多高僧,从没有在这边着想。这种病根,都为执着宗教的意见,不得脱离,竟把“佛法无诤”四个字忘了。若晓得佛法本来不是宗教,自然放大眼光,自由研究。纵使未能趣入实证一途,在哲学的理论上,必定可以脱除障碍,获见光明。况且大乘的见解,本来“依义不依文,依法不依人”。可见第一义谛,不必都在悉檀;地上菩萨,不必专生印度。恐怕文殊、弥勒,本来是外道宗师,大乘采他的话,就成一种最高的见解。何但文殊弥勒呢?西向希腊,东向支那,也可以寻得几个出来。虽然不在僧伽,他的话倒不失释迦牟尼的本意啊!

琐格拉底,即苏格拉底,古希腊哲学家,与其追随者柏拉图及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被并称为“希腊三贤”。他被认为是西方哲学的奠基者

佛法中原有真谛、俗谛二门。本来不能离开俗谛去讲真谛。大乘发挥的道理,不过“万法唯心”四个字。因为心是人人所能自证,所以说来没有破绽。若俗谛中不可说法,也就不能成立这个真谛。但在真谛一边,到如来藏缘起宗、阿赖耶缘起宗,已占哲学上最高的地位。只在俗谛一边,却有许多不满。那不满在何处呢?佛法只许动物为有情,不许植物为有情,至于矿物,更不消说了。兄弟平日好读《瑜伽师地论》,却也见他许多未满。《瑜伽》六十五云:“离系外道,作如是说:一切树等,皆悉有命,见彼与内有命数法,同增长故。应告彼言:树等增长,为命为因?为更有余增长因耶?若彼唯用命为因者,彼未舍命,而于一时无有增长,不应道理。若更有余增长因者。彼虽无命,由自因缘,亦得增长,故不应理。又无命物无有增长,为有说因?为无说因?若有说因,此说因缘不可得故,不应道理。若无说因,无因而说而必尔者,不应道理。又诸树等物与有命物,为一向相似?为不一向相似?若言一向相似者,诸树等物根下入地,上分增长,不能自然动摇其身,虽与语言而不报答,曾不见有善恶业转。断枝条已,余处更生,不应道理。若言一向不相似者,是则由相似故可有寿命,不相似故应无寿命,不应道理。”这许多话,不用多辩,只要说“寿、暖、识三,合为命根”。植物也有呼吸,不能说无寿;也有温度,不能说无暖;也有牝牡交合的情欲,卷虫食蝇的作用,不能说无识。依这三件,植物决定有命。至于根分入地下能动摇,这与蜗牛石蛙,有甚么区别?语言不报,也与种种下等动物相似。断枝更生,也与蜥蜴续尾、青蛙续肢别无两样。惟有善恩业果一件,是人所不能证明,都无庸辩。种种不能成立。植物无命,费了许多辩论,到底无益。至于矿物,近人或有说他无知,或有说他有知,依唯心论,到底不能说矿物无知。为甚么缘故呢?唯心论的话,简说成心有境无。请问触着墙壁,为甚么不能过去?唯心论家,必定说身识未灭,所以触觉不灭。触觉未灭,所以不能透过障碍。究竟不是外界障碍,只是身识上的相分。若身识灭了,触觉就灭。触觉灭了,自然不觉障碍,可以透过。这几句话,原来不错,但又请问唯心论家:石块和石块相遇,金球和金球相遇,也一样不能透过。请问石块和金球,还是有身识呢,还是没有身识呢?若没有身识,为甚么不能透过障碍?石块、金球可说没有身识,便是动物也可说成没有身识,这是依着甚么论根?若说石块、金球也有身识,为甚么佛法总是说四大是“无情数”呢?问到这句,佛法中唯心论师,口就哑了。到底不说矿物有知,不能完成自己的唯心论。现在依《起信论》说,更有证成“矿物有知”的道理。原来阿赖耶识,含有三个:一是业识,二是转识,三是现识。业就是作用的别名,又有动的意思。矿物都有作用,风水等物,更能流动,可见矿物必有业识。转识就是能见的意思,质言就是能感触的作用,矿物既然能触,便是能感,可见矿物必有转识。现识就是境界现前的意思,矿物和异性矿物,既能亲和,也能抵抗,分明是有境界现前,可见矿物也有现识。若依《成唯识论》分配,业识便是作意,转识便是触,现识便是受,并与阿赖耶识相应,但没有想思二位。所以比较动植物的知识,就退在下劣的地位。况且矿物不但有阿赖耶识,兼有意根。何以见得呢?既有保存自体的作用,一定是有“我执”,若没有我执,断无保存自体的理。只是意根中“法执”有无,还没有明白证据,不容武断。矿物既有阿赖耶、意根二种,为甚么缘故不见流转生死啊?因为流转生死,必要“感”“业”二种为缘。矿物的感,只有“俱生我执”,没有“分别我执”;只有“显境名言”,没有“表义名言”。矿物的业,只有“无记性”,没有“善性”“恶性”。流转生死的缘,阙了大半,所以没有流转生死的果。这也是容易说明的。但虽说矿物有知,依旧不容说矿物有质。只是矿物和矿物相遇,现起触觉,毕竟没有窒碍的本体。动物和矿物相遇,动物现起色觉、声觉、香觉、味觉、触觉,毕竟没有五尘的本质。五尘的幻觉,只为两种有意根的东西相遇而生,所以心有境无,依然成立。

这植物有命,矿物有知俗谛,佛法中不能说得圆满。我辈虽然浅陋,还可以补正得一点儿。还有一句话,是兄弟平日的意见。现在讲唯心论的,必要破唯物论。依兄弟者,唯心论不必破唯物论,反可以包容得唯物论,只要提出“三性”,就可以说明了。

第一是据“依他起自性”。唯物论家为甚么信唯物呢?除了感觉,本来无物可得。感觉所得,就是唯心论的“现量”。信唯物的,原是信自己的感觉,即便归入心上的现量了。

第二是据“遍计所执自性”。有一类唯物论师,说感觉所得,不过现象,分析出来,只是色、声、香、味、触五种。此外还有物的本质,不是色、声、香、味,也不是触,没有方分,没有延长,五感所不能到,就是真正的物质了。但五感所不能到,就在“现量”以外,又兼一切物质,界限最广,更没有甚么“比量”。离了“现量”“比量”,突然说有物质,那便非经验非推理的说话。这句话由那里起来,只为我的意根中间,原是有“法执”。依着“法执”做自己思想的靠傍,就说出“物必有质”的话来。那么,“物质”这一句话,就是唯心论中所说的“非量”,分明是句妄语。然而离了意根,再不能无端想成,这不是以心量为主,物质为从么?

第三是据“圆成实自性”。动物植物也有知,矿物也有知,种种不过阿赖耶识所现的波浪。追寻原始,惟一真心。况且分析一物,到分子的境界,展转分成小分子、微分子的境界,总有度量可分,不能到最小最微的一点。所以《庄子·河伯》篇说:“物量无穷。”既是无穷,必不能说是实有。也像空间时间,没有边际,就不能说是实有。到底是心中幻象,就此可以证成“诸法不生”。矿物、植物、动物,同是不生,那就归入圆成实性,所以说不必破唯物论。尽容他的唯物论说到穷尽,不能不归入唯心,兄弟这一篇话,或者不为无见吧!

佛法在印度,小乘分为二十余部,大乘只分般若、法相二家。般若不立阿赖耶识,又说“心境皆空”,到底无心无境,不能成立一切缘起。但《中论》所说:“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为中道。”空便是遍计所执自性,假便是依他起自性,中便是圆成实自性,不过名目有点儿不同罢了。照这样看,般若宗的真义,还是唯心。般若所破的“心境”,即是法相的“见相”,也没有直破真心。法相宗提出阿赖耶识,本是补般若宗的不备。以前本有《起信论》提出如来藏来。如来藏与阿赖耶识,《楞伽经》中本来不说分别。《密严经》也说:“佛说如来藏,以为阿赖耶。恶魔不能知,藏即赖耶识。”《起信论》里头,虽有分别,到底八识九识,可以随意开合,并不是根本的差违。法相说三性三无性,《楞伽经》也说三性三无性。大概《楞伽经》《密严经》《解深密经》,同是法相宗所依据。《起信》《瑜伽》,也不过是同门异户。所以印度本土,除了般若、法相,并没有别的大乘。一到中国,却分出天台、华严二宗。天台所据的是《法华经》,华严所据的是《华严经》。这两部经典,意趣本来不甚明白。智者、贤首两公,只把自己的意见,随便附会,未必就是两经的本旨。其间暗取老庄旧说,以明佛法,其实不少,所以称为支那佛法。现在把两边的佛法,比较一回,到底互有长短。大概印度人思想精严,通大乘的,没有不通小乘;解佛法的,没有不晓因明,所以论证多有根据,也没有离了俗谛空说真谛的病。中国却不然,思想虽然高远,却没有精细的研求;许多不合论理、不通俗谛的话,随便可以掩饰过去。这就是印度所长,中国所短。且看华严宗立“无尽缘起说”,风靡天下,人人以为佛法了义,还在《起信》《瑜伽》之上。依兄弟想,本来《庄子·寓言》篇曾经说过:“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这就是华严宗的“相入”说。《齐物论》也说:“万物与我为一。”这就是华严宗的“相即”说。贤首暗取庄子意思,来说佛法,原是成得一种理论。但如来藏缘起说、阿赖耶缘起说,都是以心为本因,无尽缘起说到底以甚么为本因?还是无量物质互为缘起呢,还是无量心识互为缘起呢?或者无量物质、无量心识互为缘起呢?到底说来暗昧,没有根源。所立二喻,一是“十钱喻”,二是“椽舍喻”。十钱喻说,十个钱是一个钱所缘成,一个钱又是十个钱所缘成。究竟不过把算位进退。一的进位便是十,所以说十数是一数所缘成;一的退位,便是小数的一,所以说一数是十个小数的一所缘成。但在算位上可以这样讲去,在有形质的物件上,就不容易这样讲去。为甚么呢?十个钱可说是一个钱所缘成,一个钱更无小钱可分,将一个钱切做十分,早已不能唤他为钱,怎么可说一个钱是十个小数的一钱所缘成呢?椽舍喻说,椽便是舍,因为舍是椽所缘成,去了一椽,便是破舍。所以说椽即是舍。这一条喻,更加荒缪。舍是椽所缘成,便说椽即是舍。这个比例,与“泥中有瓶”一样,犯了“因中有果”的过。况且去了一椽,好舍虽变了破舍,不能不说是舍。去了一椽还是舍,怎么可说椽即是舍呢?照这个比例,也可说眉毛就是人,因为去了眉毛,便是丑怪的人,所以说眉毛就是人。这不是极荒唐的诡辩么?《庄子·天下》篇所载名家诡辩,说的是“郢有天下”。贤首这篇诡辩,与那句话正是同例。这般荒缪无根的论法,到底不会出在印度。这分明是支那佛法的短处。但有一端长处,也是印度人所不能想到的,就像《华严经》有“性起品”。华严宗取到“性起”两个字,犹有几分悟到。本来缘起这个名称,原有几分不足。缘十二缘生说,《大乘入楞伽经》已曾疑过:“大慧菩萨白佛言,外道说因不从缘生而有所生。世尊所说。果待于因,因复待因。如是展转成无穷过。”《庄子·齐物论》也说:“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这种驳难,到底不能解答。因为第一因缘不能指定,所以虽说缘生,不过与泛泛无根一样。又像《楞伽》《起信》,都把海喻真心,风喻无明,浪喻妄心。但风与海本是二物,照这个比例,无明与真心也是二物。海的外本来有一种风,照这个比例,心的外本来也有一种无明。这就与数论分神我、自性为二的见解,没有差别。唯有说成“性起”,便把种种疑难可以解决。因为真心绝对,本来不知有我。不知有我这一点,就是无明。因为不知有我,所以看成器界、情界。这个就是缘生的第一个主因,一句话就把许多疑团破了。这也是支那佛法所长,超过印度的一点。若是拘守宗法,必定说那一宗长,那一宗短,强分权教、实教、始教、终教许多名目,那就是拘墟之见,不是通方之论了。只要各取所长,互相补助,自然成一种圆满无缺的哲理。

佛法本来称出世法,但到底不能离世间法。试看小乘律中,盗金钱五磨洒,便算重罪,也不过依着印度法律。大乘律脱离法律的见解,还有许多依着寻常道德。这且不论,但说三界以外,本来没有四界,虽说出世法,终究不离世间。精细论来,世间本来是幻,不过是处识种子所现,处识见《摄大乘论》。有意要离脱世间,还是为处识幻相所蔽。所以断了所知障的人“证见世间是幻”,就知道世间不待脱离。所以“不住生死,不住涅槃”两句话,是佛法中究竟的义谛。

其中还有一类,《大乘入楞伽经》唤作菩萨一阐提,经中明说:“菩萨一阐提,知一切法本来涅槃,毕竟不入。”像印度的文殊、普贤、维摩诘,中国的老聃、庄周,无不是菩萨一阐提。这个菩萨一阐提发愿的总相,大概是同;发愿的别相,彼此有异。原来印度社会和平,政治简淡,所以维摩诘的话,不过是度险、设医药、救饥馑几种慈善事业。到东方就不然,社会相争,政治压制,非常的猛烈。所以老庄的话,大端注意在社会政治这边,不在专施小惠,拯救贫穷,连“兼爱”“偃兵”几句大话,无不打破。为甚么缘故呢?兼爱的话,这是强设一种兼爱的条例,像《墨子·天志》篇所说,可以知其大概。若有一人一国违了天志,这个人就该杀,这个国就该灭,依然不能纯用兼爱。又像那基督教也是以博爱为宗,但从前罗马教皇代天杀人,比政府的法律更要残酷。所以庄子见得兼爱就是大迂,《天道》篇。又说“为义偃兵”,就是“造兵之本”,《徐无鬼》篇。这真是看透世情,断不是煦煦为仁,孑孑为义的见解。

大概世间法中,不过平等二字,庄子就唤作“齐物”,并不是说人类平等、众生平等,要把善恶是非的见解,一切打破,才是平等。原来有了善恶是非的见,断断没有真平等的事实出来。要知发起善恶,不过是思业上的分位。《庄严论》说的“许心似二现,如是似贪事,或似于信事,无别善染法。”至于善恶是非的名号,不是随顺感觉所得,不是随顺直觉所得,只是心上先有这种障碍,口里就随了障碍分别出来。世间最可畏的,并不在“相”,只是在“名”。《楞伽》《般若》多说到字平等性、语平等性。老庄第一的高见,开宗明义,先破名言。名言破了,是非善恶就不能成立。《齐物论》说的:“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分明见得是非善恶等想,只是随顺妄心,本来不能说是实有。现在拿着善恶是非的话,去分别人事,真是荒唐缪妄到极处了。老子说的“常善救人,故无弃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并不是说把不善的人,救成善人,只是本来没有善恶,所以不弃。

但这句话,与近来无政府党的话,大有分别。老庄也不是纯然排斥礼法,打破政府。老子明明说的“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又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圣人,皆孩之。”意中说只要应合人情,自己没有善恶是非的成见。所以老子的话,一方是治天下,一方是无政府。只看当时人情所好,无论是专制,是立宪,是无政府,无不可为。仿佛佛法中有三乘的话,应机说法。老子在政治上也是三乘的话,并不执着一定的方针,强去配合。一方说:“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是打破宗教;一方又说:“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又是随顺宗教。所以说“不善者吾亦善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并不是权术话,只是随顺人情,使人人各如所愿罢了。再向下一层说,人心虽有是非善恶的妄见,惟有客观上的学理,可以说他有是有非;主观上的志愿,到底不能说他有是有非。惟有无所为的未长进,可以说是真善真恶;有所为的长进,善只可说为伪善,恶也只可说为伪恶。照这样分别,就有许多判断,绝许多争论,在人事上岂不增许多方便么?

兄弟看近来世事纷纭,人民涂炭,不造出一种舆论,到底不能拯救世人。上边说的,已略有几分了。最得意的,是《齐物论》中“尧伐三子”一章:“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草木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据郭象注,蓬艾就是至陋的意思。物之所安,没有陋与不陋的分别。现在想夺蓬艾的愿,伐使从己,于道就不弘了。庄子只一篇话,眼光注射,直看见万世的人情。大抵善恶是非的见,还容易消去。文明野蛮的见,最不容易消去。无论进化论政治家的话,都钻在这个洞窟子里,就是现在一派无政府党,还看得物质文明,是一件重要的事,何况世界许多野心家。所以一般舆论,不论东洋西洋,没有一个不把文明野蛮的见横在心里。学者著书,还要增长这种意见,以至怀着兽心的强国,有意要并吞弱国,不说贪他的土地,利他的物产,反说那国本来野蛮,我今灭了那国,正是使那国的人民获享文明幸福。这正是“尧伐三子”的口柄。不晓得文明野蛮的话,本来从心上的幻想现来。只就事实上看,甚么唤做文明,甚么唤做野蛮,也没有一定的界限。而且彼此所见,还有相反之处。所以庄子又说“没有正处,没有正味,没有正色”。只看人情所安,就是正处、正味、正色。易地而施,却像使海鸟啖大牢,猿猴着礼服,何曾有甚么幸福?所以第一要造成舆论,打破文明野蛮的见,使那些怀挟兽心的人,不能借口,任便说我爱杀人,我最贪利,所以要灭人的国,说出本心,到也罢了。文明野蛮的见解,既先打破,那边怀挟兽心的人,到底不得不把本心说出,自然没有人去从他。这是老庄的第一高见。就使维摩诘生在今日,必定也主张这种议论,发起这种志愿,断不是只说几句慈善事业的话,就以为够用了。

若专用佛法去应世务,规画总有不周。若借用无政府党的话,理论既是偏于唯物,方法实在没有完成。唯有把佛与老庄和合,这才是“善权大士”,救时应务的第一良法。至于说到根本一边,总是不住涅槃,不住生死,不着名相,不生分别。像兄弟与诸位,虽然不曾证到那种境界,也不曾趣入“菩萨一阐提”的地位。但是闻思所成,未尝不可领会;发心立愿,未尝不可宣言。《维摩诘经》所说的“虽观诸法不生而入正位,虽摄一切众生而不爱着,虽乐远离而不依身心尽,虽行三界而不坏法界性”。难道我辈就终身绝望么?

(1911年10月讲于日本,据章太炎手稿整理,载于《中国哲学》1981年第6期;收入《章太炎全集(十四)·演讲集(上)》,第147—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