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帝国:一部新的中国货币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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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的东西命运

谈论货币,不可不谈金银。作为一名革命理论家,马克思对于货币理论也分外热情,他的名言之一就是“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这句话已经为金银的自然属性适于担任货币的属性而得到证明。由金融史可知,人们过去习惯将贵金属铸造成硬币在交易中使用,因此今天的货币名称往往也来自当年的遗迹,也就是这些货币含有多少贵金属的重量,便士、磅、马克甚至中国的银两都曾是度量衡单位。

至于白银,它是如此重要,甚至在宗教与历史中屡屡出现。“恺撒的归恺撒,上帝的归上帝”,这句名言众所周知,而出处也与银币有关。根据《圣经·新约》记载,耶稣传道之际,法利赛人想引诱耶稣说错话进而陷害他,就问耶稣:“我们纳税给恺撒可以不可以?”这里的恺撒不是那位恺撒大帝,而是罗马皇帝的代称,耶稣看出他们居心不良,就让他们拿出上税的银钱来看,等对方拿出一个denarius (罗马银币,大概是一个工人一天的工资,常作为与税收相关的指代),上面有恺撒的像。耶稣机智地指着上面的人像问这是谁,对方说是恺撒,耶稣即回答:“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耶稣结合了现实情景,如此妙答让对方哑口无言。

在这个故事中,恺撒所指即代表银币,也代表银币上头像背后的世俗政权,可见银币与王权很早就被联系在一起,难怪英国国家博物馆的管理员曾经如此解释,“白银是一种非常有价值的物质,象征着王权、财富和权力”(9),直到今天仍有学者断言“这个全球市场的轮子是用白银的世界性流动来润滑的”。(10)中国古人也曾说,“银,白金也”。黄金白银在古代文献中也每每连用,《尔雅·释器》云:“黄金谓之,其美者谓之镠。白金谓之银,其美者谓之镣。”银字的形态也可看出端倪,银由金、艮构成,艮意为“边界”,银的本意据说就是“价值仅次于黄金的金属”。

从历史来看,白银在西方的使用其实很早就开始,甚至起到过关键的历史作用。众所周知的叛徒犹大,在公元前就为了30个银币而出卖了耶稣。这自然引发人们的愤慨,姑且不论背叛的行为以及犹大被诅咒了2 000年,大家愤愤不平的原因之一在于背叛的价格不高,银币毕竟不如金币,30个银币到底价值几何?由于具体是何种银币大家说法不一,价值也因此难以确定,有人说是上文提到的denarius,也有人说是另一种银币——shekel(舍客勒)。后世记载说,犹大用这笔钱买了一块田,但仆倒而死,那块田因而称作“血田”。

罗马帝国晚期,各地蛮族崛起,法兰克人属于日耳曼人一支,也是最成气候的一支,其领袖查理大帝(Charlemagne ,也作查理曼)在8世纪恢复了西罗马帝国,一举扩张了法兰克王国,独力统一了西欧。查理大帝死后,其帝国分为德国、法国、意大利,迄今他仍有“欧洲之父”之称,一说法国扑克上的红桃K就是他。在货币史上,查理大帝的地位同样不容小觑,他在781年对其帝国货币进行改革,而这些新货币都是白银铸造的,因为其帝国拥有的贵金属主要是白银。正是源自他的规定,一磅白银为240德尼厄尔(denier),每个德尼厄尔含银2克左右,一磅白银也等于昔日金币20苏(sou),因此黄金和白银的比价核定为12倍。随后上千年中西方金银币比价虽然有所起落,但基本围绕这一刻度波动。

大英帝国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莎士比亚写成《威尼斯商人》,那时贸易与商业已然热络,银币的作用变得更加重要。后人考证《威尼斯商人》成书于1596年至1597年间,对应中国的万历二十四年与万历二十五年之间,这部戏剧不仅关于友谊与爱情,也关于货币与资本主义的秘密,对于金银关系的描述极多。

犹太高利贷商人夏洛克对“我的银子”“银钱”念兹在兹,他将金子银子比作“像母羊生小羊一样地快快生利息”,主角鲍西娅的父亲就安排求婚者在金、银、铅三匣之中选择,选对便可以跟她匹配成亲,而实际上价值低微的铅盒子才是正确的选择。有人选了金匣子,理由就是金子价格高昂:“那么她会藏在那价值只及纯金十分之一的银匣子里面吗?啊,罪恶的思想!这样一颗珍贵的珠宝,绝不会装在比金子低贱的匣子里。英国有一种金子铸成的钱币,表面上刻着天使的形象;这儿的天使,拿金子做床,却躲在黑暗里。”

而鲍西娅的心上人则选择铅盒子,指斥黄金白银尤其是白银被使用过:“你炫目的黄金,米达斯王的坚硬的食物,我不要你;你惨白的银子,在人们手里来来去去的下贱的奴才,我也不要你。”

抛开对莎翁戏剧典型的文艺分析,从金融历史的角度可见,黄金与白银的比价当时并没有后世那么高,而明显在当时的西方白银的使用频率高于黄金。无论东西方,由于价值相对低廉,白银在大部分时间的使用比黄金来得广泛。

白银大概发现于5 000多年前,历史比黄金短,而其命运往往与黄金纠缠不休。在西方,二者的价值并非一成不变,白银也曾一度贵过黄金。马克思曾经写道:“银的开采却以矿山劳动和一般比较高度的技术发展为前提。因此,虽然银不那么绝对稀少,但是它最初的价值却相对地大于金的价值。”随后冶炼技术进步以及美洲银矿的发现,使得新世纪的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欧洲与亚洲,也导致东西世界的秩序倾覆。值得反复强调的是,即使在号称古典金本位的17世纪之后200年中,白银也并没有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与日常交易。在西方黄金对于白银的优势其实是缓慢地、逐步地确立的,最终在19世纪尾声得到确认。由此可见,同为贵金属,黄金白银的货币化进程直到18世纪才开始逐渐分道扬镳。

在中国,最开始白银使用得并不多。秦始皇统一币制之际,将全国货币规定为三等,白银并不在货币之列,“及至秦,中一国之币为三等,黄金以镒名,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11)即使到了司马迁所在的汉代也如此,白银在汉代多数是储藏之用,例外也就只是汉武帝与王莽时期,不过汉武帝的“白金”是以白银为主要成分的银锡混合物,而王莽的所谓白银则是实在的白银。

王莽改制中,币制是重要的一块,又关系民生,因而影响很大。王莽四改币制,所造“大泉五十”的重量是西汉五铢钱的2.5倍,价值却规定为后者的50倍,以此应对财政危机,其对民间私铸钱币十分严厉,甚至禁止民间持有铜、炭以防止私铸,但即使定罪“私铸钱币者死”也不能完全禁止民间私铸。钱穆认为,复杂而紊乱的币制使百姓愦乱,货币不能流通,为王莽最大之秕政。“因犯法者多,由郡国备槛车铁锁,送至长安钟官(主铸钱者)处,愁苦而死者达十分之六七,可知王莽币制之扰民。”(12)可见法律需要有人情基础,打击私铸如此不得人心,实施效果不佳,扰民无数,“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王莽改制的失败,导致了实物货币的流行,《后汉书·光武帝纪下》记载:“王莽乱后,货币杂用布、帛、金、粟。是岁,始行五铢钱。”这里的“金”通常被认为金银并行,金银从此作为流通物算得上王莽币制改革遗产之一。(13)

魏晋以后,源自佛教文化等外来文化的影响,黄金白银开始受到欢迎;除了铸造佛像及佛寺饰物等宗教用途外,黄金也作为赏赐、饰品,当然也作为铸造货币之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一阶段黄金的普及使用,导致了黄金的不足,白银也作为补充使用,从此用银逐渐增加。(14)金银的普及,外来影响不可忽视,一是佛教建筑中用金,二是国际贸易,“由于丝绸之路上的一些国家如大月氏、安息、大秦、南天竺、扶南等国均重视使用金银,同中国的交、广地区全用金银交易”。(15)

唐代,金银更多为上层使用,多带有商品性质,两宋之后,黄金主要作为储藏与大宗支付手段,而白银则进入民间,与钱并行使用,金元之后更是如此。白银在中国的作用日渐重大,最终将中国塑造成最大的白银王国。

如前所言,这是一个演进的过程。白银后来成为中国的价值尺度,其实更多源自元代蒙古人的统治。学者彭信威考证这可能源于蒙古人受到邻近民族的影响,比如花剌子模。尽管如此,蒙古人统治初期,还是以纸币为主——也就是所谓的钞,同时禁止金银流通,却最终难以杜绝民间使用。明朝建立之后,钞退出历史,最终确立了中国的银本位制度。

西方世界过去的国际结算基础是金币、银币和铜币的混合使用,对应几乎同时代的中国明清,则是“大数用银,小数用钱”,二者其实不无类似之处。学界的普遍共识在于,作为国际金融体系重大产物之一的国际货币制度,出现于19世纪后半叶尤其是70年代之后,从此黄金才作为国际货币基础而存在,而这又几乎同时对应着中国清末的币制改革、白银本位的确立。中西在此明确走向了黄金本位与白银本位的不同方向。

明清时白银的广泛使用,被很多学者认为是中国与世界市场关联的“焦点”(16),白银甚至成为一种象征,象征现代世界对于古老帝国的“溶蚀”或者“入侵”。白银在西方式微的同时,它在东方的作用则得到加强。为何白银在东西方走向不同道路?这是否又决定了两个世界不同的走势?无论如何,白银是一个隐秘的脉络,顺着这一线索,或许可以听到一些历史深处的回响与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