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嘉禾”显圣
赤金新历天勤四年三月,又到一年春耕时。
这个月,邝志隆特聘那位名叫“孔东岳”的东疆老农为“井田守”,操办“交蕊杂合”之事。
提起这孔东岳,邝志隆满脸敬仰之色:
“话说这孔东岳先生,乃是上古神农氏传人,自幼躬耕田亩,研习各种农事秘术。
北图受挫前,他曾秘密在东疆江海永宁堡望海村垦荒百倾,将所产粮食大部供应军需。
想当年,他所垦之田,一年可以耕作四季,且亩产达到上万担!就他这一个村,就贡献了永宁堡镇卒军需的十之七八……”
说到这里,邝志隆眼神更加飘忽:
“孔老先生所说的‘交蕊杂合’之术,更是一门源自祖上神国的农事秘术……”
接下来三年,孔东岳率领一群农事巧匠在希望谷、瀚海绿洲和飞沙胡杨林等试验田辗转奔忙,尝试将本地粟种和各地外地良种进行杂合。
作为此次农事的推动者,邝志隆三天两头往田里跑,跟着孔东岳躬耕田亩。
这位功勋彪炳的侯爷,在田里倒也不耻下问,缠着孔东岳问这问那。
日子一长,他不仅成了农事行家,也逐渐掌握了交蕊杂合这门秘术……
听到这里,杨嘉烈忍不住插话道:
“老憨,你东扯西饶了这么久,却还没说到点子上!话说这个‘交蕊杂合’,究竟是怎么个搞法?”
看到杨嘉烈一脸饥渴,邝志隆有意收住话茬,慢悠悠吸了三五口烟,然后才一脸显摆地说:
“话说这‘交蕊杂合’秘术,乃是孔老先生从父辈那里传承的‘叠加’之法……”
“‘叠加’?”
听到邝志隆又冒出一个专业名词,杨嘉烈更是一头雾水。
一旁的傅瑞,也一脸不解地盯着邝志隆。
见二人如三岁孩童般的表情,邝志隆忽然坏笑起来:
“老憨,不是本侯说你啊,你昔日长年征战域外,对农事很是不熟,方才有此一问……”
听到这话,傅瑞“噗嗤”一声笑了,心里也是一阵嘀咕:
“这老头贵为侯爵,竟然还这么记仇……”
玩笑够了,邝志隆才继续说道:
“话说‘叠加’之法,就是精选粟、稻之良种,使之与另一良种‘叠加’,从而兼具二者之长,培育出更优的良种——一如男女结婚之后,其子承其父母的优点……”
说着,邝志隆喝了一口茶,将烟斗伸到火盆旁,磕了嗑掸掉余烬,又重新放进烟丝,点燃,又继续道:
“相传祖上神国开国时,神农氏曾研习‘叠加’之秘术三十六法,新育出粟、稻、禾等良种一百八十九种,兼之耕、灌、去病、施肥等八十一秘术,才使得赤金古族饱食无忧,奠定了神国鼎盛之基。”
“而今我族几经动乱,其秘术已十不存一……这‘交蕊杂合’之秘术,就是‘叠加’三十六法传续至今的硕果仅存者……”
说着,邝志隆眼中幽光更盛:
“所谓‘交蕊杂合’,就是精选一良种花蕊,将其移至另一良种的骨朵,单株培育并叩拜先祖,以帮助其散叶结穗。到次年,再将其种植于土中,如是往复一年,则新种育成。此后,再复种一年,观其长势特性,若兼具其父母之优,则事成矣。”
按照这样的秘技,孔东岳在邝志隆支持下不懈努力。
如此往复,这位井田守略有所成——一共交蕊杂合出新粟种二十七种。
育新初成后的第二年春天,孔东岳在三处试验田中遍植新粟种,测试其产量及品性。
却不想,当年秋收,新粟产量并无提升,较之父母种还略有下降。
孔东岳并不气馁。
次年,他又育十一新种,复种时却再遭败绩。第三年,如是往复……
在育新和受挫的不断循环中,天勤九年悄然而至。
这年,北图军在“无涯雪海”大败,北定侯所部四十万拓骑悉数殉国。
消息传到朔风,邝志隆气得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而正在飞沙胡杨林井田育新的孔东岳闻讯,当即一声大呼、泣血倒地。
此后,孔东岳卧床一年。
其间,北图军一而再、再而三败于“血海”的消息不断传来。
至第二年,因摄于“修罗”战战力,皇庭被迫暂停了北图,并命令部署于北疆域外的拓骑,在随后数年中分批次转为屯田镇卒。
皇命传至西疆边陲,邝志隆独自登上城楼,一边面北而拜,一边大呼“北图一停,我百万英魂如何暝目”!
听闻此讯,孔东岳恸哭三天三夜,其间九次昏厥。
此后,这位老农的身体更加一天不如一天。
邝志隆几乎天天守在病榻前,亲自递水喂药,一如亲父子般。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知命数,也许是深感邝志隆振兴农事的赤诚,孔东岳将毕生所学口授给邝志隆,希望这位侯爷“顺应天时,倾心育新,久勤农事,以助神国”。
听到孔东岳的话,邝志隆涕泪齐下,叩首允诺。
天勤十年正月初八,孔东岳病入膏忙。
弥留之际,他握着邝志隆的手说出遗言:
“神国之后两千余年,我赤金族颠沛流离、饿殍遍野。
我辈世代承神农之志,但为大赤金万民永无口腹饥馑之忧,但求神国荣光重耀故土之时。
此赤诚初心,老朽八十有八而未敢忘!”
“而今北图受挫、选育良之事亦不顺利,老朽命不久矣,望侯爷继承神农之志,决胜于井田阡陌之间,选育良种帮助万民获得温饱,广植神粟筑牢神国复振之基……
此乃老朽之心、之情、之命也!
老朽去后,还望侯爷以昔日决荡疆场的坚韧,圆朔风以至全国温饱的梦想……
老朽就算化作孤魂,也会游荡于千里风沙之上、盘旋在万顷嘉禾之间,叩首泣血倾心以拜!”
言罢,孔东岳紧握邝志隆的手忽然一松,溘然长逝。
面对这位农事巨匠的遗体,邝志隆没流一滴眼泪。
他沉默着站起身,以军礼向孔东岳俯首拱手,轻道了一声:
“喏!”
七天后,邝志隆将孔东岳风光大葬于希望谷,让苍翠粟浪和他相伴。
此后三十余年,邝志隆卸下铁甲、换上斗笠,自领了“井田守”之职,以持剑之手紧握锄犁,谨遵孔东岳亲传,以“交蕊杂合”秘技潜心选育新种,虽一败、二败、三败而不气馁……
“在这三十余年里,本侯先后育得新种三千一百八十六种。其中,虽有不少在风和日丽的东疆南国堪称良种,却无一能抗得过西疆狂暴的风沙,产量更无超越父母者……”
回忆至此,邝志隆眼角有些发红。
听了他刚才的介绍,傅瑞心潮起伏涌动,却又只能强自镇定。
他斜眼瞄了瞄杨嘉烈——
就见老令公表情如遭冰封,并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见杨嘉烈并没有插话的意思,傅瑞便试探着问道:
“侯爷屡败屡战,那么‘嘉禾’……”
不等傅瑞说完,邝志隆就轻轻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傅郎官,方才本侯不是说了么——这‘嘉禾’,乃是上天赐予朔风的神粟……”
在不断的尝试和挫败中,时间来到了天勤四十八年。
这一年春天,邝志隆再次分拨军兵,将去年新育的九十九种粟种遍植在三处试验田。
同时,他也将一把粟种撒在了孔东岳墓前。
当年九月,粟种结穗,邝志隆率领军民收割。
收割后,他们将谷穗一一脱粒、称重、烹食。
结果依然不如人意——新粟种产量并没超越父母种,更无谈口感。
邝志隆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百次失败了。
面对如期到来的挫折,他只有一声苦笑,提一壶酒一斗烟、抱着一束粟苗来到希望谷,又喝退护卫,独自到孔东岳的土坟前坐下。
那天,老侯爷借着酒性,对着坟茔絮絮叨叨说了一宿。
夜半时分,自“血海无涯”大战以来从不曾流泪的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天快亮时,声嘶力竭的邝志隆在坟茔旁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邝志隆惊觉眼前一片金光乍现,赫然惊醒。
睁开双眼,就见一束金黄粟苗独立坟前。
邝志隆震惊不已,急忙定睛观瞧起来——
谷中清风拂动,就见那粟苗随风摇曳,其茎之壮、其叶之阔、其穗颗粒之饱满……无一不是他梦寐以求的良种模样!
邝志隆揉了揉眼,确定所见非虚后,立即用佩剑铲土挖掘,把粟苗挖出护送回城,又取其穗粒以为粟种。
第二年春天,他再次来到孔东岳坟前,亲手把这些栗种播散在希望谷井田之中。
半月后,栗种破土。
三月后,田中粟株如林。
半年后,粟浪结穗,颗大如豆,口感极佳,且产量较之其他品种激增十倍有余!
丰收之日,希望谷中哭声雷动。
旧坟之前,新田之畔,但见邝志隆素衣白袍,一手高举赤金升龙帜,一手紧握一株嘉禾,在烈烈风中纵马奔驰,一路狂声大呼:
“公见嘉禾万顷否?!公可瞑目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