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老农之梦
听到傅瑞的提问,邝志隆的表情并无任何波澜。
他俯下身,在板结的沙碱地上磕了嗑疙瘩木烟斗,又拈了一夹烟丝塞满,点燃。
喷出一口浓郁的烟雾,老侯爷才缓缓说道:
“傅郎官有所不知,这‘嘉禾’是上天赐予我朔风的神物!
只要有这旷世奇宝,再旱再硬的沙碱地都能长出颗粒饱满的粟米!
只要一茬一茬种下去,嘉禾就能长遍万里飞沙瀚海,贫瘠的朔风就能变成西疆的粮仓!”
“哦?”
傅瑞故作惊异,急声道:
“侯爷,此话怎讲?”
邝志隆又吸了一口烟,憨笑道:
“如你所见,这嘉禾是一种神粟,其所结的粟米粒大饱满,可口异常。更神奇的是,其粟种只需随手播散,无论万里沙漠还是贫瘠石山,都能长出新的嘉禾!”
说着,邝志隆双颊涨红,细小的眼睛里盈盈有光。
“竟然如此神奇?”
傅瑞一脸好奇,又问道:
“那么,这神粟又是怎么来的?”
邝志隆并没直接回答,而是笑着卖了个关子:
“本侯不是说了吗——此乃上天赐予朔风的神物。”
傅瑞又和杨嘉烈对视了一眼。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杨嘉烈主动接过话茬:
“老憨,你说话不要绕弯子!‘嘉禾’既然是天赐神物,你又是怎么得到的?你倒是给老兄弟我讲讲啊!”
此话一出,傅瑞就知道,杨嘉烈这是在试图通过询问“嘉禾”现身之处,从而锁定“司农”的埋藏位置。
然而,邝志隆还是不肯接招。
他又磕了嗑烟斗,从腰间的麻布带上抽出弯刀,对二人打了一个哈哈:
“二位,时辰不早了,咱们先把正事做了吧!要是今天不能把嘉禾收割完,明天戎贼又来攻城,咱们可就得继续饿肚子了。”
见邝志隆避而不答,傅瑞略有焦急,杨嘉烈却毫不介意,高声笑道:
“行啊,等今天老夫帮你收割完嘉禾,你如果还不肯给我们说明这神粟的由来,可就别怪老夫我回帝京参你一本,说你得了宝贝不上供。”
听到这句隐隐透着威胁味道的玩笑话,邝志隆依旧云淡风轻。
他一边提着弯刀快步朝前走,一边回头大声喊道:
“杨老龟,你老儿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我们侯府的婆娘一样爱嚼舌头?
实话告诉你吧,你们要是好好帮本侯把粟米收了,本侯倒是可以考虑给你们讲讲嘉禾的来历;
若是光想听故事不干活,今天本侯就只给你们吃粗面馒头!”
听到邝志隆的回答,杨嘉烈心里一喜,急忙让傅瑞招呼军士集合,继续收割。
接下来三个时辰,邝志隆和杨嘉烈继续较劲,比赛看谁收的粟米多。
在二老带领下,朔风牙军和御守们也开始默默加力,都不希望落在对方后头。
这可随了百姓的愿——
夕阳西下时,谷中大部分田地都已经收割完毕。
不少乡亲没事做,便抄着双手旁观两军比赛,一边看还一边起哄:
“眼下,南兵和御守收了一千二百担,暂时领先;牙军收了八百担,要赶紧啦……”
当夕阳的余晖即将消失在天边时,希望谷中的二百余顷嘉禾收割完毕,并同步完成了脱粒。
把最后一担谷子脱粒后,刚才还剑拔弩张的邝志隆和杨嘉烈对视一眼,朗声大笑起来。
乘着丰收的喜悦吸了两斗烟,邝志隆让部下清点了当天的收获——
一共收割嘉禾八千余担,脱粒后得粟米一百二十万八千斤。
邝志隆很豪爽地划出其中二十多万斤,让里长分给谷中百姓,剩下的则由将士分担,运回朔风城充作给养。
“邝侯仁义!”
“侯爷万福!”
“希望谷永记邝侯恩德!”
……
听到邝侯安排,里长领着数百乡亲齐齐叩拜,欢呼声响彻山谷。
邝志隆很谦虚地回礼,让将士就地埋锅造饭,把新制的粟米和着军用水囊中的清水一并煮了,又就着风干肉和百姓大快朵颐起来。
吃吃喝喝间,邝志隆辗转于将士百姓之中,以水代酒、把盏言欢。
看着老侯爷军民一家亲,傅瑞觉得心里很暖。
“邝侯真的和寻常贵族官吏不一样啊……”
他心里嘀咕着,不禁觉得面前的清水粟米粥甚是可口。
这时,傅瑞耳旁忽然飘来一声幽幽的低吟:
“小样,识人万不能只识其表。”
一转头,就见满面阴霾的杨嘉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凑到近前。
“……”傅瑞还没想好怎么接茬,杨嘉烈已经大步朝邝志隆走了过去。
“邝老憨,白天你可答应过,若是老夫领兵帮你收割好了庄稼,你就给我们摆摆嘉禾的来历。如今嘉禾已经收割完毕,堂堂邝侯可不能食言!”
杨嘉烈做出一个死皮赖脸的表情,凑到邝志隆面前喊道。
“杨老龟,你哪只龟眼看见本侯食言了?”
邝志隆也不示弱:
“等护送粟米回了城,今夜若是没有戎贼来袭,本侯就和你摆一摆这嘉禾的来历!”
半个时辰后,吃喝完毕。
杨嘉烈随即整理军马,挑着沉甸甸的嘉禾往回走。
乡亲们则一路相送道希望谷外十五里,这才依依不舍地返回。
望着乡亲们的背影,杨嘉烈突然对傅瑞说:
“之前,你问我‘嘉禾满仓’究竟有什么意义——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傅瑞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
及至夜半,大队才回到朔风城。
一进城门,邝志隆就命将士把新米运至城中粮库,又让军需官登记造册,以备来日之需。
等部下军校回营歇息,杨嘉烈悄悄拉着傅瑞,一路跟随邝志隆辗转奔忙,就像生怕让盗匪逃脱的捕头。
忙活完,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在牙军护送下,邝志隆这才返回朝侯府。
盯着越过中天的明月,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瞄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傅、杨二人,憨憨地笑了。
“老龟,白天本侯答应你的事,你若还有兴趣,就到府里一叙如何?”
“好。”
见邝志隆主动重启话题,杨嘉烈心里狂喜,脸上却还是云淡风轻:
“等会泡一壶好茶,抽两斗好烟,再听邝侯爷摆一摆神粟嘉禾的故事,岂不美哉!”
回到侯府大堂,邝志隆依杨嘉烈所言,命人煮了一壶玄武贡茶,又找出珍藏的黄金贡烟,招呼傅、杨二人坐下。
坐定之后,略感疲倦的傅瑞吸了一斗黄金贡烟,登时觉得满口醇香、甚是醒神,脑子也清醒起来。
“邝侯这烟丝,不就是老令公平常所抽的吗?”
他大口吸着烟斗,眯眼瞄了瞄杨嘉烈:
“一个从二品的行营副总管天天抽的烟丝,这位裂土封王的侯爷却要珍藏起来、以作待客之用。看来,这位侯爷是真抠啊。”
傅瑞心里嘀咕之际,杨嘉烈喷出了一口烟,直接进入了主题:
“老憨,你究竟是怎么得到这神粟的?快给老兄弟我说说吧。”
见杨嘉烈突然发问,邝志隆略作回忆,旋即眯着眼点头道:
“老龟不要慌,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话说得到嘉禾,缘起于本侯接受册封之初……”
原来,天勤元年,邝志隆受封朔风之后,原瀚海郡建制撤销,其地划归朔风侯国。
初到封地,邝志隆就开始着手实践自己谋划已久的“大业”——
寻找一种能在风沙干旱环境下生存和成长的优良粟种,在朔风全境进行种植,满足百姓口腹之需。
忆及往事,邝志隆一口接一口猛吸着烟,眼神也随着烟雾飘忽——
“对于选育粟种,本侯当时还是门外汉,根本就摸不着门道,于是发布英雄榜,广招天下农事巧匠携带各地良种云集朔风、召开‘农会’,希望通过寻计问道,寻找适合朔风水土的粟种。”
“第一次‘朔风农会’,来自大赤金九国九边的农事巧匠共八十一人,携各地良种二千九百种来会。经本地农官及熟练老农精心筛选,选定其中一百九十种进行试种,并圈定朔风境内水土较丰沛的希望谷、瀚海绿洲、飞沙胡杨林等三地开辟井田三万顷,作为试种之地。”
“然而,虽然巧匠们苦心耕耘,第一年试种下的粟米却只收成了三五千担,尚不如本地土种,可谓惨淡。”
“第二年,本侯再办‘朔风农会’,又招各地农事巧匠一百九十八人,试种良种三百九十种,依然成效甚微。”
“第三年‘农会’再接再厉,怎奈何收成如故。”
……
言及至此,邝志隆喷出一口烟雾,不禁摇头一声长叹。
听到邝志隆的回忆,杨嘉烈笑着插话道:
“老憨,不要怪老夫多言啊——你昔日常年征战于北疆域外,并不识农事。封侯后虽有心选育良种,怎奈何外地良种并不服朔风水土,才有此挫折。”
邝志隆深以为然,点头道:
“老龟所言甚是。当初第三年试种受挫,也有一东疆老农对本侯如此进言。”
“本侯闻之恍然大悟,于是问那老农‘如何选育本地良种’?
老农答,‘老夫有一策,但所耗钱财田土不菲,且需时颇久’。
本侯闻之大喜,又问‘钱财土地都不是问题,但良种要如何选育’?
老农答,‘可以把本地土种作为母本,以外地抗风耐旱良种为父本,交蕊杂合,历久或可成矣’。”
“‘交蕊杂合’?”
听到这个颇有些专业味道的陌生词汇,傅瑞不禁眉头一皱。
杨嘉烈也皱起了双眉:
“昔日老夫拓边北疆,领兵屯田试种过的良种也不下百种,却从未曾听说过这‘交蕊杂合’之法。老憨,这‘交蕊杂合’之法究竟是什么?”
邝志隆轻轻一笑,原本略有阴沉的面容登时兴奋起来:
“话说这‘交蕊杂合’之策,就是神粟‘嘉禾’的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