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崇拜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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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疑其眩”

沈约编修《宋书·乐志》的“吴鼓吹曲”中,还有一首为“彝陵之战”刘备集团全军覆没以后两国重新通好所作之曲《通荆门》,全文是:

《通荆门》者,言大皇帝与蜀交好齐盟,中有关羽自失之衍,戎蛮乐乱,生变作患。蜀疑其眩,吴恶其诈,乃大治兵,终复初好也。《汉曲》有《上陵》,此篇当之。第八。

荆门限巫山,高峻与云连。蛮夷阻其险,历世怀不宾。汉王据蜀郡,崇好结和亲。乖微中情疑,谗夫乱其间。大皇赫斯怒,虎臣勇气震。荡涤幽薮,讨不恭。观兵扬炎耀,厉锋整封疆。整封疆,阐扬威武容。功赫戏,洪烈炳章。邈矣帝皇世,圣吴同厥风。荒裔望清化,化恢弘。煌煌大吴,延祚永未央。

右《通荆门》曲,凡二十四句,其十七句句五字,四句句三字,三句句四字。

其中谈到了“中有关羽自失之衍,戎蛮乐乱,生变作患”。何出此语?这也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吴蜀同盟之间的互不信任;另一个则是荆州民心归向。不妨拈来续论。

应该说孙、刘两家“盟友”彼此猜忌已非一日,而曲注所谓“蜀疑其眩,吴恶其诈”正是两大猜忌点。《吕蒙传》叙蒙分析荆州大势说:“且羽君臣,矜其诈力,所在反复,不可以腹心待也”,就是吴人看法的典型代表,还成为后世“帝魏”派的论据。如青年苏轼《诸葛亮论》就批评“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22]再后来“帝蜀”派占据上风,“蜀人之诈”又成为“状诸葛多智而近妖”的源头。枝蔓不提。

自从《三国志演义》绘色绘声地描写了诸葛亮江东“舌战群儒”之后,一般读者心目中,吴人之“眩”似乎已缺失依据。其实此处所谓“眩”者,“迷惑”也。即《荀子·正名》“彼诱其名,眩其词而无深于其志义者也”之意。《吴书·陆凯传》言凯上谏孙皓疏,亦有“游戏后宫,眩惑妇女”之语,二字属连,亦此之谓。[23]也可引申为“诳言虚语”,“大言假话”。如述袁曹交兵时,顾徽向曹操夸耀江东“山薮宿恶,皆目化为善,义出作兵”[24]以制止曹氏觊觎之心,而实际上却一直怨恨蛮夷不宾。外言炎炎,而其实不逮然(参下文)。裴注转引之吴人《吴书》,先后叙述冯熙、赵咨、沈珩在吴危难之际使魏,每以“带甲百万”等语夸大吴之实力及备战状态。除冯死于魏外,其他使者或令曹丕“善之”而“魏人敬异”,或“引珩自近,谈语终日”,因而“频载使北”云云。可知吴人载记中的“眩”言炫事,几乎成为东吴外交使节的义务职责。而西盟蜀而偷袭蜀,北臣魏又背叛魏的事实反差,不能不令东吴的外交信誉受到极大的损害。

更惊人的是,吴人还曾利用随于禁遣返的魏臣浩周为其大胆“眩”言,在曹丕面前“口陈指麾”,甚至“以阖门百口”来担保孙权的一片忠诚,以致曹丕“既信(孙)权甘言,且谓(浩)周为得其真”,[25]为吴立国争取了战略时间。只是这段记载不出于吴人之手,结局当然也不圆满。

《吴书》描绘设计擒拿关羽事,多有踵事增华之言,尤以吴范之事叙得神乎其伎:

权与吕蒙谋袭关羽,议之近臣,多曰不可。权以问范,范曰:“得之。”后羽在麦城,使使请降,权问范曰:“竟当降否?”范曰:“彼有走气,言诈降耳。”权使潘璋邀其径路,觇候者还,曰:“羽已去。”范曰:“虽去不免。”问其期,曰:“明日日中。”权立表下漏以待之。及中不至,权问其故,范曰:“时尚未正中也。”顷之,有风动帷,范拊手曰:“羽至矣。”须臾,外称万岁,传言得羽。

叙来一波三折,尽得跌宕之妙,但故事的空间距离颇有问题。按吴范位置应在公安城孙权的总指挥部,而潘璋则在当阳漳乡的前沿指挥所,两地直线距离至少也有数百里。不意千里动静,几经变化,仍不出其掌心。风帷初动,须臾即报,信息交流竟然如此迅捷,无异于今日之电话、手机、“伊妹儿”矣。裴松之于此引《蜀记》云:

权遣将军击羽,获羽及子平。权欲活羽以敌刘、曹,左右曰:“狼子不可养,后必为害。曹公不即除之,自取大患,乃议徙都。今岂可生!”乃斩之。

且为此疏云:

臣松之按《吴书》:孙权遣将潘璋逆断羽走路,羽至即斩。且临沮去江陵二三百里,岂容不时杀羽,方议其生死乎?又云“权欲活羽以敌刘、曹”,此之不然,可以绝智者之口。

也是由此处质疑。显为后人踵事增华,敷演成为当时正在流行的“志异小说”,而于史家体例殊不相合。这在《吴书·周瑜传》叙“赤壁火攻”中体现得更为突出,事实上《吴书·周瑜传》关于“赤壁之战”经过的描述,显与《魏》《蜀》两书相关描写均有歧异,且与《吴鼓吹曲》及王粲《英雄记》的相关资料亦有很大差别。或者这就是三国故事虚构化的开始,以此证明吴人“赤壁争功”的合法性,从而为背叛盟约,偷袭关羽制造根据。以其枝蔓,另文再议。[26]

吴、蜀两地皆以才辩之士辈出而称道于世。然当同为弱势,彼此不相佩服,一度兵戈相见之外,亦不断有口角纷争穿插其间。此为“大背景”中之“小过节”,但亦对两地后世之文化走向不无影响。“蜀疑其眩”即其一也,值得拈出,略申数言。

《吴主传》曾云,有“蜀使来,称蜀德美,而群臣莫拒。权叹曰:‘使张公(昭)在坐,彼不折而废,安复自夸乎?’”此或为敷衍“舌战群儒”故事之张本。俗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大概受此刺激,此后无论在蜀在吴,每当与蜀人论辩,吴士每奋勇争先,必撄其锋,而屡载之于吴史,津津乐道,风气亦为之转移。如记叙彝陵战后吴使郑泉奉命通好,谈及蜀已称汉帝号事:“刘备问曰:‘吴王何以不答吾书,得无以吾正名不宜乎?’泉曰:‘曹操父子凌轹汉室,终夺其位。殿下既为宗室,有维城之责,不荷戈执殳为海内率先,而于是自名,未合天下之意,是以寡君未复书耳。’备甚惭恧。”[27]直接羞辱到刘备头上,显有报复之意。[28]其实此前关羽不就正是在荆襄“荷戈执殳为海内率先”之际,被孙权背后捅一刀的吗?吴人之《吴书》竟将郑泉之言书之于史,可谓善于强词夺理。亦可参见诸葛恪与蜀使费祎应对嘲难,吴人“咸称善焉”。[29]蜀使张奉以姓名嘲吴臣阚泽,泽不能答,薛综即以地名嘲骂:“蜀者何也?有犬为独,无犬为蜀,横目苟身,虫入其腹。”复自伐曰:“无口为天,有口为吴。君临万邦,天子之都。”“于是众坐喜笑,而奉无以为答。”[30]请注意这两次嘲难都有吴士旁观应和,不谓无因,可供治三国外交史者补注一笔。

其于后世影响甚大之两事,亦容略为申言。吴人君臣之间雅好争嘴斗捷,每逞口角之胜,后亦备载于《三国志·吴书》中。如《张纮传》引环氏《吴纪》叙纮孙张尚与孙皓谈论“柏中舟”与“松中舟”等事,孙皓反目,发怒收尚,百官公卿“诣宫叩头请,尚罪得减死”事。又如《王蕃传》注引《吴录》:“(孙)皓每会,因酒酣,辄令侍臣嘲谑公卿,以为笑乐”云云。东晋南朝以后,随着江东文士数量增多、地位提升,此风渐次浸被,《世说新语》已多有描述,尤以宋后为甚,即蜀人苏轼亦以此著称。朝士大夫彼此以姓名籍贯谑虐嘲骂,从此成为中国官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叙者每以其为雅谑韵事,亦不乏以此结怨而相倾轧败坏政风者。历代笔记稗史多有载记,事烦不引。[31]

又两宋重臣多出江左,宋人记叙与辽金元之“北使”打交道时,亦每以斗诗论词之尖新、讲说清谈之奇峭来嘲谑摧折对手,复以私记夸耀笔端,辗转录入笔记稗史,喋喋不休,以与荣焉。今之国人每言“阿Q之精神胜利法”,溯源追根,造始之端,其源于此乎?[32]

《吴书》瑾传曾述诸葛瑾“为人有容貌思度,于时服其雅弘。”“与权谈说谏喻,未尝切愕,微见风采,粗陈指归,如有未合,则舍而及他,徐复托事造端,以物类相求,于是权意往往而释。”而其子诸葛恪却“辩论应机,莫以为对”。可谓橘生于淮,水土异也。按驳难辩论原起于东汉儒学今古文经学之争。建初四年(79)汉章帝亲临白虎观,大会今文经学群儒,讲议五经异同。“省章句”,“正经义”,敕为《白虎通义》一书。佛教宗派新入中土,也把天竺辩风带了进来。《世说新语·假谲篇》云:

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

由“旧义往江东”,就怕连饭也没得吃了,即可推知中原谈习本与江左大异其趣。而后来道恒却与竺法汰弟子昙壹、慧远等“大集名僧”论“心无义”说,“据经引理,析驳纷纭”,“就席攻难数番,问责锋起”,[33]成为一时潮流。盖缘晋室东迁,进入江东的人文环境之后,中原旧习、西来梵风与江东嘲难交相煽炽,发为“清谈”,遂使汉末月旦人物之“清言”、魏晋言近旨远之“谈玄”更上层楼,成为中国思想文化史之大端。此节应有专书论述,论者幸当留意之。[34]

元人郝经《曹南道中憩关王庙》诗云:

传闻哨马下江陵,青草湖南已受兵。壮缪祠前重回首,荆州底事到今争?[35]

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有《晋书·东晋南朝地理形势与政治》一条,曾作精辟分证,略谓据有荆州实为“控制上游强兵,以夺取建康中央政权之经验教训”的大事,且言“周瑜在刘备入蜀之前,早已规取益州,实为卓识,惜其志不果。‘王浚楼船下益州’,则‘金陵王气黯然收’。”不妨参看。

我以为,《吴书》及《江表传》等所以违背史书体例,多有增饰之言,首先“赤壁争功”而为刘备“借荆州”作铺垫,又以“借荆州”作为“袭荆州”的合理性张目,也是吴人善“眩”的一个证据。后人不察,贻误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