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崇拜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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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国志》及裴注辨析

三家夺荆州

“大意失荆州”与“败走麦城”都是今天人们熟知的口头俗语,不但是历史人物关公“大义归天”之由,也是后世信仰关公者永生之痛。“大意”二字既有惋惜之情,又兼批评之意,可谓得《春秋》“婉而讽”之旨矣。其实此种说法值得辨析。究其原因,后之论说者恒以《三国志·关羽传》列举关羽败死之由时,曾说他“骂使拒婚”:

先是权遣使为子索羽女,羽骂辱其使,不许婚,权大怒。

又,裴松之注语亦引《典略》谓:

羽围樊,权遣使求助之,敕使莫速进,又遣主簿先致命于羽。羽忿其淹迟,又自已得于禁等,乃骂曰:“貉子敢尔,如使樊城拔,吾不能灭汝邪!”权闻之,知其轻己,伪手书以谢羽,许以自往。

凡此种种,都指责他严重伤害了孙权自尊和孙刘战略同盟关系。故陈寿评赞中批评关羽“刚而自矜”,“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

但是,历史真相果然如此吗?

2001 年中国社科院与台湾民主基金会、世界龙岗亲义总会联合召开河北涿州《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关羽》学术研讨会,我获邀准备论文时偶然发现《宋书·乐志》辑存了一批三国时代魏、吴、晋军乐歌辞,其中吴鼓吹曲《关背德》和《通荆门》应是吴人有关掩袭关羽,夺得荆州,深刻影响三国格局及其后续发展的第一手材料。如判断不误,其于荆州易手和蜀、吴关系的叙说,且早于《三国志》及其采用的史料。而就笔者目力所及,似乎从来未曾纳入研究关羽甚至三国文史学者的视线;治南北朝文学史的专家也未绍介,甚至历代小说话本敷衍三国志者亦未见利用,成为沧海之遗珠,甚为骇怪。所以不避固陋,草成《吴鼓吹曲〈关背德〉〈通荆州〉看三国历史上的荆州之争》一文[1],辨析于此。

四库本《宋书·乐志四》《关背德》书影。其中遵照乾隆四十一年上谕,“关羽”已经改称“关侯”。这样重要的历史资料,居然由具有“历史癖”和“考据癖”的四库馆臣如纪昀者流眼皮底下“走私”而过,也是怪事。

《关背德》辞全文是:

《关背德》者,言蜀将关羽背弃吴德,心怀不轨。大皇帝引师浮江而禽之也。《汉曲》有《巫山高》,此篇当之。第七。

关背德,作鸱张。割我邑城,图不祥。称兵北伐,围樊襄阳,嗟臂大于股,将受其殃。巍巍吴圣主,叡德与玄通。与玄通,亲任吕蒙。泛舟洪泛池,泝涉长江。神武一何桓桓,声烈正与风翔。历抚江安(校点注:当作“公安”)城,大据郢邦。虏羽授首,百蛮咸来同,盛哉无比隆。

右《关背德》曲,凡二十一句。其八句句四字,二句句六字,七句句五字,四句句三字。

首先令人奇怪的是,吴人何能谓“关背德,作鸱张”,“背弃吴德,心怀不轨”呢?难道关羽对孙吴负有什么义务和责任吗?

试思吴人所谓“背德”,一或指“骂使拒婚”一事。盖“和亲”之举本师两汉之故伎,孙权亦素擅结婚姻以自固,最有名的是以幼妹配婚刘备。“群下推先主为荆州牧,治公安。权稍畏之,进妹固好。先主至京见权,绸缪恩纪。”[2]至今梨园犹在搬演《回荆州》单折或《龙凤呈祥》全本之剧目,正是说此。不大为人所知的,则是早在孙策时代已与曹操结亲,[3]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日后在赤壁和濡须打得死去活来。此外魏、吴又曾出于得失利害的考虑,意欲再续前缘:

二十二年春,权令都尉徐详诣曹公请降,公报使修好,誓重结婚。[4]

《吴书·顾雍传》注引吴人载记之《吴书》,亦言官渡之战后孙权闻曹操有东向之意,遂遣顾雍之弟顾徽使北,夸耀江东国富兵强,曹操还曾重拾这个话题:

操曰:“孤与孙将军一结婚姻,共辅汉室,义如一家,君何为道此?”徽云:“正以明公与主将义固盘石,休戚共之,必欲知江表消息,是以及耳。”

据《吴书·吕蒙传》,建安二十二年(217)鲁肃新卒,孙、吕密议即以“夺荆州,图关羽”为吴之国策。可见孙氏“许婚”魏、蜀,并非和亲以结永好,不过是试探,以安曹操、关羽之心而已。

吴人所谓“背德”,二或指荆州是否属“借”。此事之是非曲直,自裴松之注《三国志》前后已议论不止,尤以宋明理学诸儒连篇累牍,哓哓不休。时过境迁,亦不必深论。[5]但曲中分明表现出对关羽“称兵北伐,围樊襄阳,嗟臂大于股,将受其殃”的焦虑担忧,倒是真实地反映了孙权、吕蒙等人的心境。其实正当关羽“威震华夏”,曹操集团商议欲迁都以避其锐时,蒋济就曾提出了反对意见:

于禁等为水所没,非战攻之失,于国家大计未足有损。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可遣人劝蹑其后,许割江南以封权,则樊围自解。[6]

可知战略中最难防范的,就是盟友之中的蓄意背叛。关羽北伐强敌得手,却令东邻之“盟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已是“同盟”者之间的咄咄怪事;而该曲强拽此事,与“背德”与否,前后踵继,却毫无逻辑联系,就更显得牵强了。

倒是“臂大于股,将受其殃”的比喻,反映出吴人视荆襄为立国基础(“股”),视西蜀为屏藩奥援(“臂”)的固有心态,以及对关羽北伐胜利会打破暂时均势的深刻忧虑。在《吴书·诸葛瑾传》叙失荆州后刘备举兵伐吴,瑾致书孙权责备刘备云云时,裴氏曾按捺不住,引人注目地加了一个注:

臣松之云:以为刘后以庸蜀为关河,荆楚为维翰,关羽扬兵沔、汉,志陵上国,虽匡主定霸,功未可必,要为威声远震,有其经略。孙权潜包祸心,助魏除害,是为翦宗子勤王之师,纾曹公移都之计,拯汉之规,于兹而止。义旗所指,宜其在孙氏矣。(诸葛)瑾以大义责(刘)备,答之何患无辞?且(刘)备(关)羽相与,有若四体,股肱横亏,愤痛已甚,岂此奢阔之书所能回驻哉?载之于篇,实为辞章之费。

直接出面指责孙权,开启了朱熹以孙权为“汉贼”的先河,索性连陈寿都骂进去了。裴氏对荆州归属及孙权夺荆州、杀关羽的看法,也于此暴露无遗。裴松之(372 ~ 451)为刘宋时人,实较最初《宋书·乐志》著录二曲,并加案语之萧梁时人沈约(441 ~ 513)稍早,故录以备考。

按孙权耿耿于荆州之未据,盖已有年。今观《三国志·吴书》诸传,周瑜临终前与孙权书信中已点透了此题:

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7]

吴之文武要员图谋关羽而见之于史载的人,除吕蒙之外尚有陆逊[8]、全琮[9]、是仪[10]等人。可知当时吴之君臣心腹大患不在洛阳曹操,而在荆州关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