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梧桐雨
盛夏的末尾往往代表着分别——那是毕业季的时间。
毕业,是一个美好而又残酷的词语。它代表着的新的未来、新的方向、新的朋友……
但它,也代表着离去。是离去的挚友,是飞逝的时间,是渐行渐远的自我……
人生是一段十分漫长、十分枯燥的旅途。我们赤足跋涉过山川、戈壁、荒漠、雨林……我们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率先到来。
在旅程中,我们不断磨练、充实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拥有更多应对未知风险的能力。
但,我们也在离曾经的自己越来越远……
伴随着摄影师的“茄子!”
初三年级全体师生的笑容被定格在一张小小的胶片,而后经过简单的化学反应和色彩调配。化作一张张的照片,保存在每个师生的相册之中……
魏铭打量着手中经过塑化处理的相片,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些许的悲凉……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一段话:人知识的增加可以用痛苦的减少进行极为精准的衡量。
但魏铭却拥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知识的增加应当以痛苦的增多进行精准的衡量。
依稀少年时,我们还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广。我们也不知道明天究竟有多遥远,未来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那时,幼稚园下午一同离开的伙伴依然会在第二天相见——就像约定好的那般。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了你的生活。
这并不是一种背叛,也不是一种不忠。
每个人都是向前走的,当你抱怨着他们走的太快时,往往容易忽视——其实自己也早已向前走了。
佛教有一段很有趣的论述,大抵讲的是两个人的相遇需要千百年、千百世的累积。
著名的诗人席慕容曾因此写下名篇: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用一千次回眸换得今生在你面前驻足停留。
说到底,人始终是阶段性的动物。这大抵也是人类只能存在于三维空间的重要原因——没人能逃得过时间。
看着面前满脸泪痕,递来信封的学妹。魏铭温柔地笑了笑,他透过女孩的黑框眼镜,看见了她澄澈透亮的内心:“感谢你的喜欢。虽然这么说或许有些说教的意味,但我还是认为自己并非你的良人。”
看着面前有些局促的女孩,魏铭开口道:“你就当我是一棵千年不凋,万年不倒的树好啦~把你的心意先寄存在我这里,等有一天你遇见了,不需要告知我,取走就好……”
说着,魏铭扬了扬手中的白色信封,郑重其事的收入怀里。
告别了那些熟悉的人,魏铭不禁暗自感叹起自己的伤春悲秋。
但实际上,秋就是秋。它不可能因为你“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而变得寒冷刺骨,也不可能因为“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而胜春朝般温暖。
收拾好有些零碎的心情,魏铭看向身旁的楚子航,缓缓开口道:
“走吧,我们……回家看看……”
那黑发的男孩还是和曾经一样,只是点了点头,道了句:“好。”
没有任何缘由,魏铭轻笑起来。
这个世界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但总有一些人,他们会站在那里。
站在时光交错的路口,等你。
……
盛夏的孔雀邸,知了在树梢上鸣叫,似乎它们永远不知疲倦。
推开阔别许久的家门,熟悉的气味充斥在魏铭的鼻腔。
这座老房子,没有一句言语,它只是沉默而又坚定的站在那里。用自己的方式,欢迎魏铭的回归。
四处打量了一番,屋内窗明几净,冰箱中甚至还有三天前出厂的新鲜薯片和可乐。
魏铭看向身旁默不作声的楚子航,轻声道:“谢谢……”
楚子航显得有些不自然,也只是回了句:“不用……”
随后却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该说谢谢的,是我。”
魏铭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即使楚子航自始至终从未提起过。但那个男人,似乎已经成为了鲠在二人心间的一根刺。
准确些说,应当是鲠在魏铭心间的一根刺。
“我……”
“我上网搜了一下那所学校,”楚子航开口打断道:“没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可他不是说……”魏铭有些急切,他不是很理解楚子航做出这般决定的原因。
当然,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站在魏铭的角度而言,因为这种理由而去涉足从未接触的水域,实在是……
“高中毕业时,我希望能够被那所学校录取。”楚子航平淡而又坚定地说:“这是我的决定,我希望……”
“希望什么?希望我支持你的选择?希望我看着你奋不顾身的跳进火坑?就因为……”
魏铭眼眶通红:“就因为我失败了?”
看着面前情绪极端的魏铭,楚子航罕见的沉默了。
他本以为魏铭能和自己一样,将过去的故事翻篇。
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困在了那个雨夜。
日本有一位很棒的文学家,叫村上春树。他曾写过一本名为《挪威的森林》的小说。
在那简短的青春故事中,因为木月的死亡,直子和渡边的时间被永远的束缚。束缚在分别的那天,束缚在那名叫木月的少年,十八岁的那年。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红酒宝马,有人永远十八。
我们没办法去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进行评价。
楚子航真的走出了那场大雨吗?如果已经走出了,他又何必将早已掩埋的过往伴随着这个名字重新挖出?
魏铭沉默着,他能感受到楚子航的决心,也能感受到他话语间淡淡的哀伤。但是他必须阻止楚子航,不单单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嘱托,更因为——楚子航,是他最为珍视的人。
伴随着木制大门关闭的响声,楚子航走出了这幢房子。
此后,宽阔的别墅是那般安静,落针可闻。
魏铭瘫坐在沙发中,右臂遮住了溢出泪痕的双眸。
他知道,楚子航没错,自己也没错。
他知道,楚子航只是不希望被自己抛下——即便自己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他能够理解楚子航,就像楚子航也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思绪翻腾着,像风雨欲来之时的漆黑海面。
……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早已是残阳如血。
没来由的,魏铭很想出去走走,随意的走走。就像一个孤零零的,飘荡在人世间的魂魄……
向城南边走去,那里有些许老旧的居民楼。
它们就那样静默无言的矗立,经历着这座海滨小镇的变迁。
但似乎不知从何时起,这些缄默的楼房,似乎成为了一种“耻辱”的象征。
时代在不断发展、不断变迁。那多年未变的老旧小区,就像卡在时间缝隙之中的悼亡者。它们似乎正在被人渐渐的遗忘,遗忘在时间尽头的角落。
对魏铭而言,城南的老旧小区和平价的菜市场较繁华的CBD似乎更有味道。
那是一种给人以幸福的烟火气,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真实。
远处的CBD高楼,像一个个玻璃制成的高大坟冢——那里埋葬着年轻人的热血,也埋葬着他们的青春和理想。
城南的人们似乎总是向往着CBD的繁华,极尽所能的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可以红酒宝马。
但对于一些比较“执拗”的“老顽固”,城南的麻辣烫、城南的网咖、城南边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河……似乎较CBD的高楼大厦更有诱惑力。
推开网咖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热浪,混合着些许有些难以名状的气味——混合着烟味、酒味、汗味……
没有丝毫的抱怨或者嫌弃,魏铭自顾自的前往前台开了台机子。
毕竟,对于他来说,这种嘈杂而纷乱的环境,能让他切实的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这里,是他的秘密乐园。
打开著名的cs登陆器——steam,魏铭几乎火速登录上自己的账号。
看着好友列表中的那个灰色头像,魏铭的眼神暗淡了些许。
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楚子航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从小学时的初遇,到后来一起打闹嬉戏的那些年。“楚子航”这个名字,似乎早早的便和“魏铭”绑定在了一起。
上网的心情瞬间没了大半,连平日里喜爱的北冰洋汽水似乎都染上了香精的苦涩口感。
魏铭起身,打算去别的地方逛逛。
“那个……兄弟,你是打算走了是吗?”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魏铭的耳畔响起,“那这台机子能不能给我用啊?”
魏铭转过头去,面前的家伙有些面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思量了片刻,一道身影渐渐的与面前的家伙重合。
“仕兰中学的?应该是初二?”魏铭开口问道:“柳淼淼的同班同学?”
面前的少年神色飞速的变换,显然已经认定魏铭是那种会给他的老师或者叔叔婶婶打小报告的“江东鼠辈”。
没有在意少年唱大戏般飞速变幻的神色,魏铭只是笑了笑,起身轻拍少年的肩膀:“去吧,算我请你。”
说着,便招呼前台的网管说明了一番情况,给那个名叫路明非的少年垫付了三个小时的网费顺带捎两瓶四块钱的营养快线。
在少年湿漉漉的、看向救命恩人的眼神中,魏铭摆了摆手,走出了那家网咖。
晚风轻拂着,魏铭的刘海因此显得有些许杂乱——就像他杂乱的内心。
城南的河水潺潺的流淌着,河道两旁的堤岸,有几株黄色的、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起舞。
绕了好大的一圈,魏铭徒步走回了城东的孔雀邸。
瘫坐在刷着蓝色油漆的靠椅上,魏铭仰头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不知从何时开始,魏铭似乎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也许是经历生死后的开悟,也许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现在的魏铭,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重要性——名为【生】的重要性。
在那之前,【生】和【死】似乎还只是十分遥远的话题。
虽然书籍上有着切实的记录,但那大多都参杂了作者的个人情感,亦或者部分的“美化”。
曾经的魏铭,对于生死其实并没有什么执念,也并不是十分在意。
也许恰恰是因为他的这种性格,才导致他可以为了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楚子航的父亲,拼上自己的性命。
毕竟,即使是报恩,其对象也应当是作为企业家的鹿天铭亦或者常常喊他一起去吃饭的苏小妍。
说到底,楚子航对魏铭的“不满”也恰恰源自这里——魏铭,全然没有为自己考虑的心。
他就像一个完美执行所有指令的机器人,毫无缺陷,毫无瑕疵。
但对于这样的魏铭,楚子航的心中带着些许的怜悯和不满。
怜悯其实非常容易理解,就像出于本能的,对弱者的关心。
而所谓的不满,一方面是对于魏铭“自作主张”的愤怒,一方面是一种惶恐。
在楚子航的观念中,如果有一天自己身边的珍视的同伴、亲人遇到危险,殿后的应当是自己,而并非其他什么人。
这种观念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萌芽的,也许是在那个少年手持扫帚挡在他的面前,也许是那个雨夜异口同声的“跑”。
其实对于楚子航,他是切实有理由憎恨魏铭的——因为楚天骄是他的父亲,而不是魏铭的。
因此,如果一定要选出一个人和楚天骄共同面对,这个人也不应该是魏铭。
在这样复杂到几乎扭曲的情感中,楚子航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要变强,他要切切实实地站在魏铭和男人的身边。而不是像曾经的自己,像曾经雨夜的自己只能伴随着满面的泪水,埋头仓皇逃命。
这是他的承诺,既是对魏铭的,也是对那个男人的。
魏铭能够理解楚子航的情绪,他也不认为楚子航的决定有什么不对。
但他不能赞同,就像家长即使知晓自己的孩子很有电竞天赋,也不可能同意其辍学打职业一般。
在魏铭看来,楚子航是男人拼命的动机,是男人遗留在这个世界上最为重要的宝物。
那么,作为后来人的魏铭,自然有理由替男人守护好他的宝物。
这并非是自作多情,而是在魏铭“灵视”结束后,男人对他的嘱托。
风吹过,身后树的枝叶发出一阵悉窣作响的声音。像夏夜中,一曲安宁祥和的交响乐。
魏铭靠在椅背,抬头望向枝叶繁茂的树木。像是验证自己的猜想,魏铭起身走到树旁。
那是一株高大茂盛的法国梧桐——在这座海滨小城,随处可见这种舶来的高大乔木。
魏铭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触树木苍老的枝干,抚摸着抚摸着,魏铭没来由的笑出声来。
在他手指停顿的地方,两个稚嫩的字体烙印在树上——铭&航。
那是一段极为久远的记忆,或许是二人相识的那段时期。
年幼的魏铭提议道:“我听说人们会把自己的仇恨写在沙子上,随水流消逝;也会把自己的快乐镌刻在石壁上,虽山河永存。既然你是我的第一个【同伙】,我觉得我们也需要一个【纪念地】,象征故事的开始。”
也不知是哄孩子还是其他,年幼的楚子航深思熟虑后点点头:“好。”
闻言,魏铭大喜过望,提议道:“家门口的梧桐树怎么样?”
虽然楚子航很想说些诸如“那是公共财产”之类的话,但少年那如繁星般璀璨的眼眸,竟一时之间让他吐不出半分字句。
……
推开家门,饭菜的香气充斥在魏铭的鼻腔。
顺着气味,魏铭打开了厨房的微波炉——一碗卖相不佳的炒饭,在橙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氤氲的雾气。
不知是因为晚风还是其他,魏铭的眼眶有些许湿润。
隔壁,别墅二楼的灯,在魏铭进屋的那一刻陷入了黑暗。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雨中,梧桐树抖了抖臂膀,撑起了一把翠绿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