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个男孩
推开熟悉无比的家门,楚子航踏足其中。“爸爸”正坐在餐桌旁,翻阅着最新的财经类报刊。妈妈则毫无形象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兴高采烈地闺蜜煲着电话粥。
开门的声音并没有打乱或惊扰到他们,这个家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或许在常人看来缺乏了些温馨的味道,但对楚子航来说,这就是他的家,是他最为温馨的港湾。
“回来了?”“爸爸”例行公事般开始询问楚子航的境况。
或许是出于负责,又或许是出于担忧——毕竟一个多月前自家孩子刚经历过一场史无前例的车祸。
楚子航也只是点点头,随后一板一眼地回答着“爸爸”的问题。
并非他不想和男人进行什么行之有效的沟通,而是缺乏一种东西——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就像先前所交待的那般,楚子航和“爸爸”保持着一种默契。
二人对于这种默契习以为常,所以并没有任何一方愿意将其打破——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平静,往往便是最好的状态。
“你朋友的事情我托人去问了,”“爸爸”破天荒似的开口:“目前并没有那家医院表示,曾接收过魏铭。”
看着儿子有些错愕的眼神,鹿天铭抖了抖报纸补充似的说道:“那个孩子挺不错的,对朋友、对长辈……”
楚子航听懂了“爸爸”的弦外之音,但又好似没懂。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魏铭,被人重新记起了。
早在一个多月前,楚子航就曾委托救援的警察核实魏铭和楚天骄的生死。
但得到的答案却出人意料。所有的档案,所有的信息都没有切实记录过二人曾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据。
换言之,魏铭和楚天骄两人在司法领域和社会角度,是不存在的“死人”。或者说,是被一个死里逃生的男孩,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幻想出来的人物。
在救援人员关切的眼神中,楚子航回到了家里。回到了那个温馨、祥和,但又有些许陌生的家。
即使多年过去,楚子航还是下意识的怀念着那拥挤的狭小房间,怀念着坐在男人脊背上,抓他胡须的曾经。
过往的岁月就像深埋在杏花树下的老酒。你或许会忽视,或许会遗忘。但当湿漉漉的春雨洇透土壤,那尘封已久的香气还是会萦绕在鼻尖,化为眼中的一泓清泉,没入初春的雨滴。
……
楚子航就这般浑浑噩噩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缺失了一块。用比较文青的话或许就是——我的心依旧随着那道身影远去,此后或将再无悲喜。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很久,短短一月有余,却仿佛已经过数千年。
直到大约四天前。
低年级的学妹突然向楚子航打听那个看起来安安静静,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学长。
在那一刻,楚子航产生了一种清晰而荒谬的感觉——魏铭,还活着。
那种近乎于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将楚子航脑子名为“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到魏铭。
他想好好的质问对方。
没错,质问。他想要质问魏铭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独自苟活?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为什么擅自为了好友的父亲拼上自己的性命?
太多太多的话语,太多太多的思绪如洪水般将楚子航的大脑淤堵。
但他不能,仅凭自己的能力去找寻一个失踪许久的男孩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好不容易生起的火苗,“呼”伴随着一阵清风、一股徐徐升起的青烟——灭了。
……
繁杂的思绪萦绕在楚子航的脑海,他就像在香波地群岛与伙伴分离的路飞。
懊悔自己的孱弱,懊悔自己的无力。
如果不是孱弱,巴索罗米熊不会那般猖獗的将他们分开。如果不是无力,他大可以乘上万里阳光号振臂高呼,跨越四海寻找自己的同伙。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迷迷糊糊的吃完饭,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迷迷糊糊的和“爸爸”寒暄完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魏铭,真的活着吗?
脑海中预演了无数次魏铭可能遭遇的,但唯一让人不解的是,既然活下来了,为什么没有找到自己?
楚子航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理智,在欣喜之余,浓浓的担忧又涌上了心头。
……
“叮咚”
手机简讯的消息在此刻是那样的刺耳,那样的嘈杂。
楚子航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简讯,那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魏铭在xxxx医院xx楼重症监护室
头一次,似乎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破天荒的,楚子航变得有些冒失。
他并未和“爸爸”、妈妈打招呼,甚至没有告诉家里的保姆,只是抄起自己的外套便急匆匆的走出了家门。
楚子航奔跑着,玩命似的奔跑着……
他只觉得自己需要跑的快点,跑的再快点。不然,那个熟悉的人就会化为一缕青烟,再度从自己的指缝中溜走……
……
喘着粗气,楚子航跑到了市中心最大的三甲医院。他没有数自己跑了多少米,也似乎没有注意自己跨过了几条街区。
他只知道,他想见的人就在那里。
就像一个坐标般,指引着楚子航前进的道路。
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萦绕在楚子航的鼻尖。
“呦~少爷来啦~”倚靠在病床上的魏铭笑着摆了摆手。
虽说是笑,楚子航却分明看出了淡淡的心虚和愧疚。
楚子航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很清楚面前的男孩在想什么。他不想去纠结,也不想向男孩询问有关父亲的丝毫问题。
这并非是一种遗忘或冷漠,只是楚子航猜到了。
或者说,在他们杳无音讯的时光里,楚子航已经强迫自己接受了失去的事实。
在魏铭注视的目光中,楚子航一步步的走向病榻。
“白痴,”楚子航轻声骂道:“好像和你有什么关系似的。”
魏铭当然知道楚子航在骂什么,但他不想去纠结这些问题。在他看来,自己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不是有老话说的好嘛,“从心所欲,不逾矩”。在魏铭看来,自己只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恰巧做了自己认为“正义”的事。
或许,现在的魏铭也有资格像《JOJO Steel Ball Run》中的法尼·瓦伦泰那样问心无愧地说出“吾心吾行澄明如镜,所行所做皆为正义”。
但魏铭不会说,不只是因为漫画还未更新到此,更多的是一种“默契”——一种历尽劫难之后的两个男人之间的“默契”。
他只是轻轻地握着楚子航的手,笑着调侃道:“瘦了。”
魏铭曾给楚子航分享过一本叫《九州》的杂志,那一期的封面是四个男人。
当然,或许用男孩来说更为合适。
卷首语是魏铭很喜欢的那位作家写的几句话:世界上总有一些男人,他们梦想时有如孩子,而他们站在一起,就变得坚硬如铁。
那时楚子航还打趣似的说过魏铭矫情,扭扭捏捏的全然没有半分男子气概。
而魏铭只是笑着说:“无论什么样的男孩,最后都会成为男人。”
现在,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两个先后死里逃生的男人对视着。他们之间没有一句言语,但眼神之中却似乎有千言万语……
……
大约在两天前,魏铭睁开了双眼。
几乎下意识的,魏铭看向自己的床边——一个扎着黑色高马尾的女孩正在用手中的小刀削苹果。
“谢谢”魏铭的声音有些嘶哑。
昏迷了近一个月,能在苏醒的第一时间发出声音、捋清经过,无疑是有些骇人听闻的。
女孩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魏铭:“不用谢我,我只是个打工的。”
“谢谢,”魏铭再次有些执拗地重复:“不管你是谁,谢谢。”
女孩笑了,像寒冬腊月的寂静深夜中悄然绽开的梅花:“真想感谢的话,半个月后,丽晶酒店。”
女孩将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用削好的苹果压住,起身离开。
即将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女孩回过头:“哦,苹果,别忘了吃。”
似恶作剧一般,女孩推开房门,背对着魏铭道:“我已经通知你的朋友了,他大概一会儿就到。”
魏铭把玩着手中写着“苏恩曦”三个大字的名片,嘴角勾起一丝苦笑‘通知朋友什么的……’
一时之间,魏铭竟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责怪对方的多此一举了。
若说魏铭没有丝毫的愧疚是完全不可能的。毕竟,当初是自己夸下的海口——‘我一定会把他活着带回来’。
……
当魏铭在梦中再次见到黑袍人时,他也曾气势汹汹地质问对方为何只有自己一个人成功获救。
黑袍人只是摊了摊手说:“毕竟我们的约定只是保证你们三人活下来,可没有包含回来这项业务啊……”
魏铭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毕竟这确实是自己立下的“约定”。
黑袍人也只是完成了自己所要求的,就像一个实习生只是没有按照默认规矩加班一样。
魏铭没理由去责怪任何人,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欠他什么,也没有谁有必要一心一意的为他付出。
强迫他人为自己的私欲付出,毫无疑问是可耻的、蛮不讲理的行为。
而魏铭,自认为自己并非这样的人。
“那现在他怎么样?”魏铭向黑袍人询问道:“还……有机会回来吗?”
黑袍人摊了摊手:“也许吧……”
魏铭瘫坐在冰凉的黑曜石墓碑上,舌根泛起了一丝苦味——那是失败者的苦痛。
也许是自幼过早的接触到了成年人的世界,魏铭清楚的明白——所谓的不幸,究其根本大多源于当事者能力的不足。
因此,他没有怪罪任何人,只是那样沉默着……
……
自从魏铭的父母抛下他后,魏铭便开始了几乎称得上“深居简出”的生活。
年仅四岁的孩子,依靠着父母定期打款的钱财和隔壁好心的叔叔的帮助,勉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
当然,就庞大的打款金额来看,魏铭完全有资本雇佣几个保姆和一位专车司机。
但他没有这么做,这并不是出于节约亦或者报复。
在魏铭看来,人是一种非常简单的生物。每个人都在一条知晓结局的道路上撒腿狂奔,不管你生前多么成功、财富几何,待你死去之时,或许无一人为你哀悼。
对魏铭而言;活着,并且能活成接近理想中自己的模样,便已经足够了。
四岁的孩子,对物质的欲望几乎降低到了超乎常人的地步。
即使兜里揣着每月定期打款十万美元的黑卡,魏铭依旧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般在菜市场和卖菜的大妈讨价还价。
这并非做作或是吝啬,这只是另一种【充实】和另一种注定无法满足的【贫穷】。
四岁的魏铭,能够自由的支配家中的钱财,自由的用钱财去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为他带来了一种心灵上的【充实】,也让他心甘情愿的自己动手处理家务,自己照料自己。
但较寻常人家的孩子,魏铭又是那样的【贫穷】。
如果父母离异的楚子航是余额为零的穷光蛋,那魏铭便是一个不择不扣的“负翁”。
当其他孩子依偎在父母的怀抱中,和父母一同前往游乐园时。
魏铭只是坐在家中啃食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漫画书、历史、哲学、宗教、金融……
这样的选择一方面来自于魏铭对世界的好奇,对世界和自我的探索。
一方面则是出于无奈——没有人教导过魏铭什么是正常的家庭、什么又是所谓的“爱”。
人类的脑神经发育极其有趣。在婴孩还是0—3岁时,脑神经会以几何倍数的生长、膨胀。或许,用另一个词更为合适——爆炸。
就像宇宙的起源一般,人类的脑神经发育在0-3岁时迎来了第一次的出色而伟大的变革——它们爆炸式的增长,就像在实验室培养皿之外的菌落。
而三岁后,脑神经将自我放弃式的开始“自杀”,于是此前的记忆开始被人们遗忘,于是更多的营养进入了控制人体生理活动的神经中枢。
这并非“退化”,而是一种近乎于漏电保护式的防御。
换言之,魏铭约等于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
对如今的他而言,“父母”似乎成为了一个极其遥远、极其陌生的词汇。
如果现在立马有一对男女出现在魏铭的面前说:“我们是你的父母。”
魏铭并不会抱头痛哭,告诉对方自己这些年来的“不幸”。
而是会以看傻子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然后开口问道:“您二位莫不是不孕不育?”
这并非是他无情,而是一种习惯。
如果有一天,魏铭受到自己父母死去的消息,大抵不会悲伤。
与之相反的,他恐怕还会生出“庆幸”的情绪。仿佛心中的一块儿巨石落了地——终于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因素可以干扰他平静的生活了。
就世俗意义的角度看,魏铭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直到那年夏天,那个男孩的出现,彻底的改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