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借刀杀人
“大人,还审不审了?”兰溪问道。
季安神情变化不定,良久她吐出一口浊气,“将人提出来,送到后堂派人好生看管,日常一应用品皆按三品官职的准备。”
“啊?”兰溪瞪大了眼睛,小声嘟囔:“这哪是看守犯人,这是请了个大爷。”
季安睨了他一眼,兰溪赶紧闭上嘴巴,老实照做。
“陈续说得没错,路明就算该死,也不能死在大理寺。”季安陇着袖子,眉心微皱,“今天都有谁来找过我?”
兰溪回忆道,“自宫中传出缉拿路明的消息后,请帖就没断过,有孙太师,宋都督,还有孙千金和礼部侍郎。”
“谁?”季安声音陡然提高,追问道。
兰溪试探着道,“礼部侍郎路典,他人现在还在前厅,送了几回都不肯走。”
季安眉心舒展,瞌睡来人有人送枕头,她摩挲着冰凉的手指,笑意浅淡,“我正要见他。”
大理寺前厅,季安斜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怀中的香薰手炉散发着氤氲热气。
屋中燃着红泥小火炉,茶壶温得嘟嘟冒泡,香炉中升起冉冉白烟。
礼部侍郎路典小心地推房门,轻轻吸了一口气,嗅出了龙诞和一股甜香来。
他关上门,自己蹑手蹑脚地往前去。
绕过髹漆雕画红梨屏风,他这才看清了季安的模样。
那人身着素衣宽袍,淡墨色的长衫松松垮垮地堆在一起,却不显臃肿,倒像个心无旁骛的世外高人。面若敷粉的脸上挂着倦容,长长的眼睫下扫下一片阴影。
路典屏气凝神,不料脚下不察,腿肚子撞上了绣凳,吵醒了倦懒美人。
季安乍睁眼时还有些恍惚,眉目半垂,眉心红痣鲜艳欲滴。
那痣长得极好,很衬她这个人。
深藏不漏,一见惊鸿。
“侍郎大人请坐。”季安开口道,带着浓浓的鼻音。
路典纹丝不动,“大人终于肯见我了。”
季安起身温茶,茶香四溢,“昨日在路府荷花池,多谢大人指路。”
路典陪她盘腿跪坐,季安将沏好的热茶递给他,又道:“如果季某猜的不错,我能顺利拿到藏宝阁的东西也要仰赖大人暗中帮助。”
路典接过茶汤清澈的茶碗,炉火旺盛,冒出的火星子点映着她的瞳孔,清澈得几近透明。
“大人好演技,装失忆这么多年还能不被路明发现破绽。”季安拨弄了两把火炉里的银丝炭。
路典举杯一饮而尽,蜡黄的脸上满是凄凉,“寄人篱下,无奈之举。”
季安抬眸,路典三十出头,相貌端正,却有早衰之相,她明知故问:“大人几次三番来找我,所谓何事。”
路典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得放下,“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世,又何必多问?”
“季某不做赔钱的买卖。”季安干脆利落。
路典听罢轻笑两声,眼尾的几条皱纹一层层荡开,“季其莫,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路典似自言自语,“你和外界传言的很像,”他摇摇头,“又不像。”
季安顺着他的话道,“哦?哪里不像。”
路典睁着眼睛,眼球爬满血丝,像是熬了几宿未睡。
“外界说你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我倒觉得你这个人坦荡得很,所有的心机都摆在台面上。”路典继续道。
季安蹙眉,她自小便对坦荡这个词抱着莫大的恶意。
坦荡,在她的世界里等同于愚蠢、弱点。
“路明是孙太师的侄女婿,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宫里那位已经知道了,正在和陛下僵持。”
季安豁然抬眸,意识到他说的宫里那位是谁。
孙太师之妹、先皇后、胥御皇帝嫡母孙太后。
“若是那位插手,皇上难免要留几分薄面,到时候,你,”路典动动嘴唇,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路明是个老油条,我尚且能猜到那日乔装之人是你,他此刻估摸着也反应过来了。”路典为自己斟茶,“还有,你真以为路明一个人,就敢伪造密信?”
“你的意思是,宫里那位也参与了。”季安话问得巧妙,既不提自己,亦不提路明。
路典点点头,“若不然,刺杀你的人怎么会那么多。”
季安陇着袖子的手微微松开,先前所有疑惑茅塞顿开。
“他们嫌纪如晦活得太久了,而皇上对纪学早有怨言,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纪学一代代往下传。最好的办法就是逼死纪如晦,趁皇上羽翼未丰时取而代之。”
“那位选中的下一代纪学传人是谁?”季安淡淡地问道。
路典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料到火烧眉毛了她还能沉得住气,“孙太师。”他张了个口型,无声道。
季安轻笑,“真贪心。”
孙太后怕是忘了,自己不是胥御皇帝亲娘这件事。
“季大人,”终是路典沉不住气,“和我合作,是保全你的唯一方式。”
“这句话难道不该我说。”季安似笑非笑,“你故意放我进藏宝阁,路明现在最想杀的人,只有你。”她一字一顿,字字之下尽是路典惨白的脸。
“你若是有诚意,”季安抿了一口茶,唇齿留香,“就拿着这件东西,去宫里找个人。”
季安从袖口摸出一个民间小儿常用的虎头护身符,递给了他。
路典疑惑地接过护身符,放在手里看了半晌,“大人要我送给谁?”
季安以手点茶,在桌案上写了个宋,茶水微热,落在冰凉的桌案上转瞬即逝。
“还有一事,等你见过她后,再去一趟都督府,告诉他宫里有人身子虚弱,需要大量的竹荪入药。”
路典恍然大悟,将虎头福塞进怀里,迅速离开。
次日。
眼看离纪如晦头七之日越来越近,朝中众人愈发坐不住。
早朝上百官纷纷启奏,要求胥御皇帝以国丧之礼下葬纪如晦。
胥御皇帝勉强应了,大喇叭蔡锵忽然出列,谈起路明一案。
“皇上,国丧乃是朝中大事,必要交给谨慎之人操办,放眼望去,朝中唯有路大人能担当此任。”
孙太师孙衡满意地抚了两把花白的胡须,昨夜宫里传出消息,胥御皇帝已决意对路明一事松口。
季安站在人群之中,一身九蟒五爪蟒袍,孔雀补服,宝蓝色的顶戴闪着微弱的光。她脸色很白,寂静如潭水的眼睛微微眯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嘴唇不点而红。
符言隐匿在百官最后,靠着柱子剥栗子,焦黄的栗子皮转眼被他胡乱丢了一地。
蔡锵一开口,孙太师派的众官员见风使舵,纷纷启奏,孙衡眯着眼睛,整好衣冠正要跪下逼胥御皇帝就范,不料胥御皇帝勃然大怒,站起身指着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大胆!你们是要造反吗!”
“路明一纸书信逼死了我大景朝的栋梁之才,三千学子之首,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居然还要颠倒黑白替他开脱?”
“来人!把他们全部带下去!各打三十大板!”
眼看御前侍卫鱼贯而入,抓小鸡一样将孙衡吱哇乱叫的门生纷纷带走,孙衡屈膝的双腿僵在原地。
怎么回事?昨夜妹妹亲口告诉他,皇帝不会再追究路明,反正弄死了纪如晦,也算了却了帝王心头之患。
他眼神一暗,看向对面敛着衰老的眼皮默不作声的宋都督宋益年。
“还有谁要为叛臣贼子开脱?”胥御皇帝高声道,冰冷的视线环视殿中百官,最后落在了孙衡身上。
“孙国舅,朕打了你的女婿们,你可有怨言?”胥御皇帝不阴不阳。
孙衡被噎了一句,心道喂不熟的白眼狼,脸上摆出笑脸,“陛下打得好,这些胡言乱语分不清主次的蠢货,该打。”
“那就好,孙国舅,”胥御皇帝脸色愈发难看,他一甩龙袍,端坐在龙椅上,高高在上地凝望着殿中各怀鬼胎的众人。
什么时候,这天下才能真正是他的天下。
他的视线又落在季安身上,半晌后,终于收了回来,“诸位大人可还有事?”
见无人应答,胥御皇帝道,“你们无事,朕有事!”
他一扬手,“来人,宣路典!”
孙衡眼皮一跳,就见对面的武官之首宋益年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
那宋益年打了一辈子仗,生的几个儿子也是军中重将,家族显赫更甚他一筹,前朝未亡时,就已是北方第一权贵,后来又扶持先帝登基,军功无人能及。
却不知为何自胥御皇帝登基后,锋芒收敛了许多,连手上的军权也主动吐出了一部分。从前总爱和孙氏一较高下的子弟们也处处避让锋芒。
白发苍苍的宋益年遥遥看了他一眼,身上不怒自威。
他松软的嘴皮微动,无声地吐出一句话。
孙衡看得一清二白。
“你敢动我的女儿。”
“休怪我无情。”
孙衡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动他女儿了?宋贵妃比他家女儿先怀上龙胎他也没有生出此心。
难道,是宫里又闹起来了?
孙衡还来不及多想,就见路典视死如归地走上前,手持血书,声泪俱下地将路明庶子夺权,鸠占鹊巢,害死他全家一事说了出来。
孙衡如雷轰顶,寂静无声的殿内如同炸开了锅一般七嘴八舌。
景朝礼法森严,嫡庶尊卑犹如刻在他们骨头里的记忆。三十年前的那桩往事又被孙衡轻瞄淡写轻描地掩盖过去,知道此事的人不过寥寥。
恪守礼法的诸官员乍一听到此事,满脸不可置信。
“不是说路侍郎家中遭到山贼,唯有路侍郎侥幸活了下来,被叔父养大的吗?”
“看侍郎此般,此事定是真的。”
“亏我还常赞美路明有大仁大义,抚养孤子长大,还扶持他入朝为官,原来是鸠占鹊巢。”
几个胆大的官员窃窃私语。
“他还伪造信件逼死了老师。”
“如此不忠不义的屠狗之辈,死不足惜!”
宋益年见势已成,移步向前,躬身请旨:“皇上!路明小人,杀兄夺权在先,伪造密信逼死朝臣在后,如此歹毒之人,不杀难平民愤!”
言闭,宋氏子弟不约而同跪地请旨。
孙衡闭了下眼,站在他身后的孙家嫡子孙清彤沉不住气,抓着路典逼问,“你失忆是装的!”
孙衡狠狠瞪了孙清彤一眼,后者铁青着脸松开路典,退到一边。
胥御皇帝适时开口,他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其他人,“嫡庶尊卑,长幼有别,国之法理,否则礼乐崩坏瓦釜雷鸣,国之危矣!”
大理寺卿陈续忽地抬头,侧着身子悄悄看了最后方一眼。
荣亲王符言换了个姿势,还在旁若无人的吃栗子,一点没有受到影响。
“传朕旨意!天津人氏路明,杀兄夺权,伪造密信,逼死重臣,破坏国家法理,其罪可诛!则令路明一门,男丁流放边关,女眷打入贱籍!”胥御皇帝高声道。
路典双膝一软,三十年,无数个日日夜夜,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他伏地喜极而泣,滚烫的脸颊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眼角滑下一滴炽热的泪珠,哽咽道,“臣,谢陛下为臣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