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胥御皇帝
等两人安全离开路府后,符言一并挤进了马车,和季安四目相对。
“她怎么认识你?”符言率先问出心中疑问。
化开的油彩糊在脸上异常难受,季安抬袖擦了两把脸,白皙的皮肤如破壳的鸡蛋:“她是我的未婚妻。”
“孙太师的幼女孙清歌?”符言一眼不眨,咂舌道,“她怎么会来藏宝阁?”
“还有你刚才说‘不会有人来’是什么意思?”符言不由问道。
季安将脸擦拭干净,才觉得好受了些,却不知道此刻落在符言眼中的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景色。
冷漠疏离的眼睛,红润的嘴唇,白皙的皮肤,小巧的鼻子,若说平常克制严谨的官服为她增添的是清隽,那么这身翩翩衣袂,就似摆脱了禁咒的邪魅,让她如同山中妖灵,画中美人。
“因为,有人特别想让我得到藏宝阁里的东西。”季安道,她仍是不冷不淡的模样,可符言却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避开了视线,正襟危坐。
“王爷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符言不敢看她,沉声点头。
“三十年前,有一大户人家,夫妻恩爱,儿女乖巧,可偏偏有一个不争气的庶弟。庶弟幼年是养在主母膝下的,吃穿住行与嫡子无异,和嫡兄感情甚好。可嫡庶终究有别,庶弟继承的家业不过九牛一毛,时日久了,这庶子生起二心,趁着兄嫂一家外出探亲居然一把火把他们活活烧死了。”
季安抿了一口茶,回忆着当初纪如晦和她讲过的细节:“这庶子因为娶了高官的侄女,弑兄一事被轻飘飘地掩盖了过去,此后名正言顺地接手了兄长的家业。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兄长家中的男孩在大火中活了下来,还跑回了家里。”
符言听得入神,季安放下手中茶盏,娓娓而道,“那孩子命大,活了下来,还失了忆。庶弟原本不信,请遍天下名医皆束手无策,迫于族中压力,这庶弟只好将那男孩养大。”
符言双眼如潭,“那男孩是谁?”
“路明的亲侄子,礼部侍郎路典。”马车悠悠扬扬,恰好路过季府后门,季安撩开车帘一角,看向焦急地站在后门的一道熟悉身影。
符言默声半晌,回京三年,他从未听说过此事。
季安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释道,“进大理寺的第一天,老师便让我把京中世家大族的秘密全部背了下来。”
符言扬眉,笑着问她,“那我的呢?你背的什么?”
季安回看过他,道,“只字未提。”
符言心中了然,一笑而过。
季安亦轻笑起来,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季安一直以来心中有一疑问,不知王爷可否能够解答?”
符言眨眨眼,猜到了几分,‘你想问我为什么帮你。’
“不为什么,看你顺眼。”他长腿一伸,嬉皮笑脸。
次日,养心殿。
季安跪在殿内,垂眸抿唇。
殿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鎏金掐丝珐琅彩铜中升起一簇簇香烟,是熟悉的龙涎香。
季安轻轻吸了口气,寂静无声的窗外忽地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藏在朝服袖子里的手动了动。
屏风后的三交六椀菱花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愈加清晰。
季安弓着背脊,眼角余光瞥到一双绣着金龙的赤舄从自己身边而过。
待脚步声停止,季安低声道:“陛下万安。”
话音刚落,那张牙舞爪的赤舄稳稳地落在了她眼前。
“这么着急,有事?”胥御皇帝虚虚扶起她问道,“朕听说你在纪如晦身上找到了什么书信,可有此事?”
季安躬身候在一侧,“确有此事,”说着,她将仵作复原好的书信呈给了一旁的朱总管。
朱总管将托盘中的两截碎纸递到胥御皇帝符承面前,胥御皇帝符承揉着眉心,微叹一声,“又是黄金榜上,这纪学之人还真是不死不休。”
他敲了敲托盘,指着那截写有路明名字的碎纸,托盘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路明又是怎么回事?”
季安抬头看了符承一眼,见他面色无异,方放心大胆地道,“臣也是怀疑,自从放出话后,府中接二连三遇到刺客行刺,严刑拷打了几天居然一个字也问不出来,臣实在心疑,便借着昨日路大人家宴,亲自去看了看。”
“哦?你昨日也去了?朕怎么不知?”胥御皇帝笑着问道。
季安眉心一跳,不疑有他:“臣担心打草惊蛇,于是乔装打扮换做了女装。”
她话说出许久,不见胥御皇帝有下言,抬头看时正撞进胥御皇帝无比阴沉的眼神里。
“然后呢?”胥御皇帝符承这才道。
季安背脊生起冷汗,不知哪句话惹怒了他,愈加谨慎道,“臣找到了一封信。”
符承伸出手,季安见状将袖中从路府藏宝阁房梁上找到的密信亲自放进了符承的手心。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的手离开的时候,似乎被胥御皇帝轻轻地搔了一把。
季安后退几步,躬着笔直的身子耐心地等天子消化信中内容。
自半年前纪如晦因一纸密信戴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起,季安就知道此事乃无中生有,不仅她知道,纪如晦也知道,甚至朝中人人皆知。
若不然纪如晦被捕前,不会那般神态自若地向她交代年后开春和孙清歌的婚事。
但是,季安没有想到,那封子虚乌有的密信竟是路明一个礼部尚书一手促成的。
胥御皇帝草草看罢勃然大怒,一章扫飞满案卷牍,“大胆!”
季安和朱总管应声跪地,胥御皇帝怒不可遏,“谁给的路明胆子!”
季安接过话,“纪学嫡系子弟尚不能独当一面。反观路明资历够老,又是太师大人的侄女婿。”她话中意思格外名显,纪如晦死了,路明才有可能继承纪学。
她一句话如同火上浇油,胥御皇帝咬牙切齿,“放肆!纪学?这天下只有皇家的官学!”
“他竟然敢说纪如晦死了,纪学就是他的!谁给他的胆子!”胥御皇帝捏着手里薄如蝉翼的信纸,双目决眥,眼中血红一片。
那信纸上白纸黑字详细记录了他是如何策划密谋信企图扳倒纪如晦的详细经过。
“来人!把路明这个乱臣贼子给朕打入地牢!”
“季安!”胥御皇帝高声道。
“臣在。”
“这件事你去办,朕要让全天下知道,官学绝对不容任何人染指!”胥御皇帝豪情万丈。
季安心中一凛,直到走出养心殿还觉得心潮澎湃。
皇权苦纪学久矣,天下苦纪学久矣,读书人苦纪学久矣。
遥想三年前,她初中状元,跨马游街好不威风,却因为非纪学子弟出身备受排挤,堪堪封了九品散官将仕郎。
季安长出一口气,视线落在远处巍峨的皇城。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
朱总管迈着碎步快步追了上来,“季大人,等等!”
季安回过神,那朱总管谄媚地笑道,“眼看要变天了,陛下担心您受寒,命奴才给您送件大氅避避寒。”
说着朱总管身后钻出一个瘦小面白的小太监,小太监年约十五六,一脸稚嫩青涩。
小太监腼腆地朝季安行过礼,将手中放着灰狐毛大氅的托盘递了上来。
季安朝东边养心殿的位置恭敬一拜,接过大氅,“辛苦总管跑一趟。”
朱明笑意吟吟,陪同在季安身侧,“能为大人效劳是老奴的福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宋贵妃身子可还好?”
“好着呢,宋贵妃问了几次,非要亲自谢谢大人,都被皇上圆过去了。”
“皇上有心了。”
朱明笑而不语,待送季安行至宫道,视线追随着季安远去的纤长身影,意味深长:“看到了吗小豆子,那位伺候好了,就是你下半辈子的福气。”
小豆子点头如捣蒜,“干爹教诲得是,豆子一定小心伺候。”
离开养心殿后,季安直奔大理寺地牢。
冷风穿堂而过,带着浓浓的血腥气,豆大的烛光在风中微弱地晃动。季安拢着袖子,跟在狱吏兰溪身后。
穿过幽长的狱廊,此起彼伏的哀嚎和咒骂声不绝于耳。
天子有令,片息之间路府树倒猢狲散,昨日还是那宾客盈门的歌舞场今日便人人避之不及。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路明已被关押在石室。”兰溪提着一盏绿色明灯,身穿绿色长衫,绿得明晃晃好像一根水灵灵的长葱,他提醒季安道,“陈大人也在前面。”
陈续是季安的顶头上司,他来问审无可厚非。
季安点点头,待走到石室时,陈续正好从里面出来。
石室闷热,他脱了外袍,半白的发鬓上沾着几根草屑。
“其莫你来得正好,”陈续朝她招招手,面色严峻:“你让人把路明关在这里的?”他突然问道。
陈续年约四十,为人和善温文尔雅,当初纪如晦执意将她安排到大理寺也是看中了陈续好相处这一点,“大人,有何不妥?”
“不妥的地方多了,你不知道纪如晦,”他压低了声音,“前几天才死在这里?更何况皇上只说让你抓他,还没有定他的死罪。”
季安安抚一笑,“大人多虑了,密信一出,路明难逃一死。”
“这我知道,可路明不能死在大理寺。”陈续直视着季安的眉眼,“你聪慧过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路明是怎么起的家,你比我清楚,不要给大理寺惹事。”说罢,陈续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带着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