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黄色的是房,绿色如墨般是矗立在村口的那几株大柏树,白色的覆在它们身上的雪和游走在它们之间成群结队的红袄子。
颜色纯粹、明快。
使得沙柳寨这个本该和别的农村一般,正应处在浑浑噩噩猫冬状态的北方村落显出一种活泼的劲气。
看着就得劲儿!
跟着赵三多在村里转了一圈的闫书勤不自禁叫起好来。
赵三多心里得意,他看了看天,对闫书勤道:“一会儿,等他们人齐了,俺带恁去看看他们练功,看看‘金钟罩’是不是真的挡得住洋枪子儿!”
闫书勤早就被沙柳寨的气象震撼了,他后悔自己没早些来一趟,不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跟个傻瓜似的,哪哪都觉着新鲜了。
只有魏道士,既不惊讶,也不感慨,尽管赵三多时不时投向他的眼神里明显带着想从他嘴里听到赞美的时候,他也只是用那只好眼睛表露出一丝看上去从来都不会让人觉得舒服,又似乎带着些羞涩的古怪的浅笑。
“嗵~嗵~嗵~!”三声鼓响。
“哦!要开始了!”赵三多道:“俺们去吧!”
闫书勤一看演武场就知道是打谷场改的。却改的周周整整,几排兵器架子一搁,马上添出几分肃杀之气。很是那么回事!哎!比起前阵子亮拳时候梨园屯乱哄哄那副模样,不知高出好多倍!
闫书勤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越看越自惭形秽。唉!他看了眼道士,跟着赵三多走上了北面一个三尺上下的夯土台子。
又是一阵骤雨般的鼓点,赵三多站定了身形,把闫书勤拉到身边,两手一压,鼓声戛然停了下来。
“老师!”台下几百号红袄子和雁翅般排在赵三多两侧的红头巾齐刷刷对台上的赵三多拱手行礼。
“好!好!各位弟兄有礼!”赵三多哈哈大笑道:“今天俺给各位介绍个了不起的兄弟。”他把闫书勤又往身边拽了拽,“在场的各位一定听说过这位英雄汉的大名,闫书勤!”
“啊!闫书勤!”
“这就是闫书勤闫三哥!”
台下的红袄子开了锅。
这倒弄得闫书勤有些害臊了。
“赵哥,不,不,”闫书勤转身对着赵三多,突然一条腿跪了下去,一拱手,道:“俺闫书勤没见过啥世面,岂敢与你老做并肩的兄弟!从今往后,”他快速瞥了眼魏道士,又转身望了望台下的拳众,回过身对赵三多道:“你老要是不嫌弃,看得起俺和俺那帮兄弟,请收俺和俺的弟兄为徒,俺以后都跟着你老干!”
“哦?!”赵三多极诧异的看着跪在面前的闫书勤,不知是因为那一下过于惊讶还是欣喜过度,竟忘了去把闫书勤搀起来。
“兄弟,说那里话!”半晌,他似乎才回过神,一弯腰,一把搀住闫书勤的胳膊肘。
闫书勤却没有就势站起身,而是千斤坠般仍跪在地上说道:“师父,俺闫书勤说的可是掏心窝子的真心话!”
“书勤,兄弟,这,这俺咋当得起!”赵三多脸上的肌肉极力收敛着笑意。
阴云在侧边的道士那张脸上只一扫便不见了。闫书勤的突然之举的确让魏道士吃了一惊,不过那只是一闪之间罢了。早在赵三多悄没声去梨园屯商量助拳,坐在十八魁弟兄中间的时候,他已经隐约能感觉到一点阴影。只是这阴影是啥东西的影子,他一时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毕竟那时候十八魁怎么说也是黄河以北两府十几个县叫得响的名号,哪里会轻易归到别人的麾下!所以他想都没往“拜师”这上面想。然而到了直隶之后,尤其是来沙柳寨,魏道士也深觉十八魁这些年在梨园屯没有利用好自己的名声,组织起一支用得上的队伍。起码,唉!平常总以多智自居,却连统一服色这样的事也没想到!不然官军从东昌府到梨园屯,二百多里地,怎么一点知觉都没有呢!魏道士几乎只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闫书勤的用意。他看了眼闫书勤,这汉子倒真是个没多少小算盘,作得主的人!他按捺住自己那点不甘心——或者说只是把那一丁点不甘心像掸灰尘一样掸了——马上也一脸谦恭悦色的朝赵三多打了个稽首:“无量寿佛!涓滴之水,终归大流。书勤兄弟向来行事果决。梨园屯十八魁今后便归在赵老师旗下,只要是为了扶清灭洋,咱们日后总以唯赵老师马首是瞻了!”
“好!好!”赵三多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快起来!快起来!俺应你就是!道长,”他两只手托着闫书勤,冲魏道士说到:“这两天夏津的老郝和任寡妇,武城的戴大木就会过来,有劳道长恁择个吉日成全,咋样?”
“自是贫道分内!”道士打了个稽首。
“好!书勤,”赵三多朝身侧的一个汉子道,“击鼓!让李四娃、寇玉海他们几个准备准备,”他又对闫书勤和道士说到:“书勤,老魏,一会看看他们的金钟罩练的如何!”
他这里还在说话,台下两边的鼓已经“咚、咚咚”响起来。场子里的红袄子们劈波似的嘴里齐喊着“请大师兄!”往两边散开。
十个头裹红巾,袒着一边胸膛的汉子带着大刀、缨枪阔步来到场子中间,先朝台上拱手行了礼,又对着四边厢作了个罗圈揖,面对台前站定了。
北风吹动了一个汉子臂弯里抱定的大刀刀口的铁环,蹭在刀脊上发出断断续续,轻细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开始吧!”赵三多道。
“得令!”
鼓声又响起来。
场子中一条汉子把另一半身子从半裹着的红袄子里脱出来,扎下马步,两臂往两边一抻,定了定,深吸口气,两臂又往前一抻,跺脚立了个门户,又深深吸了口气,直到脸都憋得都快成猪肝色了,才冲他对面抱刀的兄弟一点头。那个兄弟立时把刀摘在手上,两手握定了刀柄,围着运了气的朋友直把刀没脑的拍下去,拍的那朋友身上青一阵、白一阵。
就这么拍了一圈,拿到的弟兄又回到了那位朋友的对面,那位朋友依前面的样子照瓢画葫芦般重新运了回气,两眼微闭,嘴里念念有词了一会儿,复一运气,大喝道:“来吧!”
鼓声雨点般在场子里响起,四周一片声喊起好来。吆喝催着鼓点,鼓声就着吆喝响成一片。
持刀的兄弟定了定神,挥起砍刀猛然朝那朋友的肚皮砍去!场子里的鼓顿时忘了响,人们的眼珠子都定在这两弟兄身上。
千真万确,刀刃结结实实落在那位朋友的肚皮上,可是那肚皮上除了起了个白印儿,竟然啥事没有!
不要说闫书勤,就是在沙柳寨练拳有日子的老少爷们也只听说,没几个真见识过这样的功夫。
人们一时竟然忘了喝彩。
还是鼓师先反应过来,鼓槌在鼓边敲出几声脆响,四下里的人恍惚才从梦里醒来,爆发出山呼般的叫好。
接下来缨枪刺颈,枪断人存的结果让人群里开始充斥对这几位师兄崇拜,进而引发了对是否神仙护体的议论。
人们还在叽叽喳喳争论不休的时候,场子里已经换了两个赤膊的师兄,另有两位师兄手里拿的,既不是鸟铳也不是抬枪,眼睛亮的一看就知道,那是如假包换的洋枪。
“书勤,给你看个新鲜的!”赵三多说完话往身后一看,对一个人点了下头,道:“志坤师弟,今天你露一手吧!”闫书勤顺着他望去时,那人虽是一身红袄,举止却跟道士一般,握着柄桃木剑,往前走了几步,叫了台下打赤膊的两个上了台去,他便舞剑作法,闫书勤听不大清楚内容,只有“广成子、赤精子、”,“玉鼎真人”之类以前隐约入过耳,有名号的神仙的名字一溜烟钻进了耳朵。
他不禁看了看老道,却见着魏老道站在那里,脸上似乎显出些诡异的笑。
念念有词的志坤师弟边念便将符绕在桃木剑上,就着蜡烛烧起来,眼见得都化作灰的时候,他把剑斜着往天上一指,猛然大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便把桌上落了符灰的一碗水端到赤膊师兄面前,一人让喝了一口。
志坤师弟另将黄纸现写就的符给两人胸口各贴了一道。两人一拱手,领命下了台去,站到了距离拿枪师兄五六步开外的位置。
鼓师在鼓帮上敲了两槌。
没一个人说话。
拿枪的师兄把枪立在地上,咬开了纸质的火药包,把火药倒进了枪管。
鼓帮又响了两下。
两个人抽出捣杆,伸进枪管里捅了捅。
如果说之前的刀劈枪刺对闫书勤没太大吸引力,这一回则完全把他勾住了。
他一看架势就猜出来了,马上开始的,八成就是他听说过的洋枪也打不穿的“金钟罩”最上层功夫。
他眼睛钉在了那几个人那里,丝毫没注意身边的赵三多脸上流露出的一丝诡谲的得意。
枪端起来了。
两个师兄瞄准了另两个师兄的胸膛。
那两个师兄表现得全无惧色。
“砰砰!”还没等看客做好准备,两杆洋枪几乎同时响起!
两杆枪枪口马上腾起两团青黑浓烟,很快吹向两个挨枪的师兄,把他俩笼罩在烟雾里了。
人群里有人相互看了看,但所有的人都没出声,直到烟雾散去大半。
“咦!站着!”有人狂喊了一句,“站着呢!”
人群里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谁也听不清嚷嚷的是个啥,但谁都明白,那是由衷的叫好。
“给大伙看看,身上有枪眼子没有?”有人特别大声的喊。
马上就有反应快的从人群里钻出来,一溜烟跑了过去。
“没有!”先跑到挨枪子的师兄旁边的人
绕着圈看过后朝人群乐呵的挥扬着手,“除了娘胎里带出来的肚脐眼儿,啥眼儿都没有!”
人群里爆发出哄笑。
闫书勤在台上也看得傻了。他没想到金钟罩的功夫这般厉害。也越发觉得自己拜赵三多为师是个极正确的决定。
一定要把金钟罩这功夫学到手。
“德润!”曹作胜跨出院子门,一把迎住了刘德润他们几个,“恁来得巧,看看谁在屋里!”
曹作胜拽着刘德润的手就往屋里去。
刘德润甫一进屋,只觉着屋里昏昏暗暗的,除了个人背影,看不清个所以然。
“怎么,小刘,”那人转过身,人看不清,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逼人,“几年不见,全不认得了吗?”
刘德润让眼睛适应了一下屋里的光线,仔细瞧了瞧,道:“恁······赵,赵老师?!”刘德润两步跨上前去,一看,果然是赵天吉。他一摇身子,跪了下去。
“起来,快起来!”赵天吉微笑着两手一托,把刘德润扶了起来,“不好认了是吧?”
“上次见恁的时候,还是黑胡髭多呢!”
“是呀!”赵天吉放开手,托着自己雪白的胡髭看了看,“上次恁见俺的时候,士瑞还在。如今也死了快十年了!”
“可不!”曹作胜把老头扶到椅子跟前,让他坐了,“那般的英雄!说起大刀会的刘士瑞,哪个不挑大拇哥!让那帮狗官!嗨!”他边示意刘德润坐,自己往一张椅子上放屁股的时候,在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这个仇俺刘德润可从来没忘记过!”刘德润本来已经不太记得这个“叔”,经二人把火一点,不烧出点火苗,似乎过不去这个坎儿。
“中!中中!”老头说话的声音还像以前那般中气十足,三个“中”就像三块石头投进了水潭,“德润,就知道恁老刘家有出不尽的好汉子!”
“咋?”刘德润对着曹作胜问到:“恁告诉老爷子了?”
“啥俺告诉老爷子?”曹作胜笑了笑,“这巧主意本就是老爷子想出来的!”他看了看赵天吉,继续对刘德润说到:“恁又不是没去县衙看过!就是百几十号人也未必能攻的进去。就算拿出吃奶的劲打进去了,还有几成把握抓得到许廷瑞和魏培喜那小子?张庄那洋庙就不一样了,就一个长胡子神甫。怎么弄,还不是咱们弟兄说了算?”
“德润哪,”赵天吉说到:“不能蛮干。跟官府硬碰硬,你士瑞叔就是个前车之鉴啊!明修栈道不成,咱们就暗度陈仓嘛!”
“俺知道要去弄那个洋教堂啊!”德润道:“只是,嗨!不能亲手给魏培喜三刀六洞,不能报许廷瑞去郓城抓俺闺女的仇,不能解俺心头的恨!”
“恁真是个!唉!”赵天吉望着刘德润长叹了口气,道:“收拾了张庄的这个洋人,恁的那些仇啊恨的一准,老汉俺给你拍这个胸脯子,一准报了还有多!”
“德润,咱可是早就说好的,可不兴临时改主意!”曹作胜接过话说到。
“曹哥,恁放心,不能!”刘德润那口气还没顺,“只怕便宜了那两条狗!俺有些不甘心。”
“赵老爷子刚才的话恁没长耳朵吗?”曹作胜话说的变重了,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可不是往这样的犟驴身上甩鞭子的时候。曹作胜的口气缓和下来,“弄了那个长胡子神甫,许廷瑞和魏培喜还能有好日子过?恁还怕没人收拾他们?”
“曹哥,俺还没傻到这点事都拎不清。”刘德润瞥了曹作胜一眼,“要不然来之前也不会跟俺的弟兄说明白了。”
“俺就说嘛!德润怎么讲当年也是大刀会有字号的人物,咋会在这上面想不开!”赵天吉很满意,“德润,恁的家眷安顿在哪里?”
“郓城老刘庄啊!”
“不成不成!”赵天吉扶着桌子角站起身,“恁太大意了!甭说那地方许廷瑞们都去过,张庄这是要做了,必定是要惊天的!”他举起一只手,伸出一只手指往上举了举,“一旦案发,倘知道有恁又抓不到,必定抓捕家眷!恁怎么吃了亏还不长教训!赶快去另找地方!”
听赵天吉这么一说,刘德润暗自惊出一身汗。是啊!自己咋这般蠢!那么多年前的旧事,巨野县都能派人去郓城抓人,何况杀了洋人!
“曹哥,”刘德润冲曹作胜说到。
他话都没说全,曹作胜已经开口了:“德润,咱这事哪天办都成。恁先去把宝眷安顿好!咱们爷们干起事来没有后顾之忧,也就轻快了许多!”
“中!赵老爷子,曹哥,容俺几天时间,俺安顿了老娘,马上赶回来!”
“今天是九月二十,十月初一回得来么?”
刘德润看了看曹作胜,又看了下赵天吉,他脑子里估算了一下郓城到梁山再赶回曹庄的时间,道:“中!就这么的!”
“中!奚家那几个叔伯兄弟和侯七你不用操心,把家里人安顿好,俺和赵老爷子等你回来!”
“德润,”赵天吉叮嘱道:“黑介动身,跟谁也不要说,也不要让人看见!”
“知道了,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