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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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乖乖儿会养花······”洪用舟操着四川腔调哼起来,显得很有兴致。他伸手接过孩子搂在怀里,揭开娃娃身上的包被,说到:“是个聪明娃子!来,看看茶壶嘴嘴!”

洪用舟鸡爪般的手指在娃娃的小鸡鸡上作势撩了下,把孩子还到绿枝手里,道:“这个茶壶嘴嘴就值了大钱咯!”

夏元楷没想到堂堂的知府大人会有这般动作,大笑起来。闫武义的婆娘脸上的泪水还在闪,也“噗嗤”跟着她丈夫笑了。

“张妈,带少爷去睡吧,”她搂着娃娃晃了晃,对闫武义道:“恁招呼大人、老爷先用茶,奴这就去厨房重新摆布。”说完她抱着娃,带着奶妈先进去了。闫武义请洪用舟和夏元楷去了上房,“老弟,恁把名填上,明天拿衙门来,俺给用印。”夏元楷屁股还没落到椅子上就说到。宾主坐定,仆人奉了茶。

“小闫,眼力不错!这个媳妇,是个有福的人哪!嗯,趁酒菜没上桌,说几句正经话。”洪用舟把手边的茶碗端在手里闻了闻,端在手里却没喝。他的眼睛看着闫武义,道:“你去过梨园屯,说话就到年底,你看今年这个年能过得太平吗?”

过不惑而得子,闫武义两夫妇正处在完成一桩大事后舒了口气的快活状态,听到知府大人的夸赞,闫武义本能想应酬两句,突然听到洪用舟提到梨园屯,他把两句张嘴话扣下了。

上次带勇丁过去,不是他自吹,说实话,就是放到淮军精锐,哪怕是芦台防军(拱卫京畿的淮军精锐。),有一个算一个,也绝对要感叹神速。这一点,他高度认可自己,非常得意。不过,虽说给洪用舟长了脸,解救了几个洋人和教众,没再闹出人命,可是拳社为首的几个一根毛也没揪着,又让他颇感失望。以他的经验,这帮乌合之众不抓几个为首严惩作为震慑,再闹出动静,是迟早的事。只是回来后等他那种本能的建功心态平静些了,他发现自己很奇怪的又庆幸没抓到那些人。是个啥原因,他一时还不明所以。或许不过是一时在心里产生的一点涟漪,他没多想。事情过去了,就像晒着太阳的时候有哪个会去在乎之前下过雨呢!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怎么?”洪用舟把茶碗盖子轻轻一跌,发出声脆响,“我们之间,不必忌讳么!”

洪用舟心里对梨园屯亮拳这个事一直焦虑。是那种眼看着事情发展,自己推算出结局,可事情未按照自己估算显出料定结果的焦虑。加上抚院对拳社的态度不明朗,颇有首鼠两端的嫌疑,这就让他不知该不该下手,从何下手,何时下手了。可是不下手,万一闹将出大事,一时堰溃,可怎么得了!目前就是如此。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坎可远没过去。

“大人!”闫武义直视着洪用舟,“俺寻思······”

“你说,你说么!”洪用舟脸上完全没了官相,那张脸以一种急切又亲近的状态望了望旁边的夏元楷,“又不是在衙门,这是在你家。你脑子里不要那么多上下尊卑么!”

“东翁,恁不要急,人家正要说嘛!”

闫武义瞧着夏元楷,低头笑了下,摸了摸胡髭,道:“大人,好吧,俺就直说。不一定对。俺的确以为事情没完。梨园屯亮拳后,拳民不过拆了玉皇庙上的几间屋,杀了两个教民。据说攻了两次教堂,却没打下来。标下以为,这算的是首战即挫。可谓是大不吉。所以这段时间的清静,反倒让标下深觉不安。打那么大个响雷,不落几个大雨点下来,说不过去。如果不弄出点动静,那说明梨园屯这些拳民真的就没啥好担心的了。”

“嗯。老弟,你的这个比方打得好。”洪用舟捋了捋须子,“是这么回事。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大人消息来的广泛,对形势的把握,必然是高瞻远瞩,不是标下所能设想。标下只是就一己浅见,恭备斟酌。梨园屯那次亮拳,标下就在现场,倘只是蟊贼苟且,必不能拿出那般阵仗。标下以为,如今东省德国人的教堂挑衅之意越来越重,须严加提防拳民在秘密酝酿大举。”

“是的!是的!小闫,你说得对!”洪用舟应道,“我最担心的,也在此处!只是······”他犹豫该不该把自己眼下的处境一股脑甩出来。很多时候即便像夏元楷这样比较悦己的幕僚天天在他身边,他只要张嘴,便有人应声伺候,可洪用舟心里仍然会生出莫名的孤独。好多话,他只能沤在肚皮里,他有时自叹,乌纱里藏得最多的,仔细一看,多是委屈。

洪用舟低首沉思了片刻,道:“不瞒你说,抚院依违抚剿二字之间,无从把握。我现在倒羡慕毓佐臣,管他扁嘴子(川中黑话“鸭子”)、掌冠子(川中黑话“鸡”),先放血再说。然而再激民变······朝廷如今本就虚弱,地方这几年受荒破败,再糜烂了如何收拾!”

“东翁公忠体国之言,真要让人落泪!”

“莫讲那些大话。你呀,”洪用舟不喜欢在他要聊重要问题的时候幕僚不但接不住还把话题扯偏。可他不混,夏元楷在他幕中钱粮、刑名和文书,没让他操过心。唯独在一些需要把眼界放得远一些的事上,他总是说些蠢婆娘嘴里才出产的淡话。洪用舟毕竟不是一般俗吏,对这样张嘴就来的奉承话不但毫无兴趣,有时还会觉得恼火。

但洪用舟深知,话不能重,尤其像夏元楷这样心系功名又到老未尝入流的读书人。那样的话说出口,无异就是在夏元楷脸上挠下一道永远不会康复的血口子。他摇了摇手,“老夏!岂不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等他们如长毛、捻子那般成了气候,我区区一个东昌府再说守土,殷鉴不远,这个四品顶戴拨翎摘顶都是祖坟开坼,怕是不死于乱贼,也要死于刽子了!”

“大人,恕标下鲁莽,”闫武义把话及时接住,化解了眼前的尴尬。“不管大刀会也好,义和拳也好,说穿了,不过是一句话,勿视敌之不攻我,而视我之不可攻。这才是紧要。标下以为,前次突袭梨园屯,固然使当地绅民惊诧官军到来之速,却不能吓惧匪首,使彼不存侥幸。道理很简单,所谓‘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知厉害罢了。”

“唔!有道理!有道理!”洪用舟手指在桌边轻轻点了点,“接着说。你接着说。”

“标下一直在寻思的,无非两样。一是抚院究竟是要把这些拳民当匪痛剿,还是以其为与洋人周旋的筹码?若是前者,只须一支令箭投下,找个下得手的痛剿罢了;倘是后者,剿未必易,观望也难呢!唔,”闫武义看了看洪用舟,稍稍一停,续言道:“然而以标下拙见,目前总是静待为妥。”

“不轻动,不轻动,”洪用舟若有所思的在嘴里重复着闫武义的话,手指在桌子角轮着个儿的弹着。这个小闫说的,倒是挺合自己的心思,也符合目前的状况。之前毓贤在曹州剿杀大刀会,不问青红皂白杀人,大刀会没根除,地方已经搞得怨声载道。他要不是个满人,别说升任,便是保住头上那顶乌纱都难吧!他不能这样蛮干。从李秉衡,尤其是新上任的张汝梅,对打着“扶清灭洋”旗号的拳社,都有利用之义。这一点,洪用舟当然知道自己看的不差。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借梨园屯亮拳这件事对拳社痛下杀手。闫书勤几个为首的逃匿后,他虽然也下海捕文书,却没有紧盯,也没限期催捕。这件事在他而言,正是未明水深的投石。年终吏部考核时“缉盗(清律,缉盗为地方官在任最重要的任务,是铨叙时官员评定优劣的重要指标。)”这一条,以眼下的情况,还不在首要。他不在意。因为他深知这绝非寻常盗贼,朝廷那些大僚要是连这样的轻重都分不清,那自己这个官当着也就没啥滋味,罢了也就罢了。尤其是他通过夏元楷撒出去的眼线把这些人可能的行踪攥在了手中。

洪用舟官运不算好,仕途也只是个马马虎虎,他却是个聪明人。不必处中二千石,半辈子的仕宦让他对危险有一种食草动物才具备的警觉。

野火燎原常常未见先兆,可一旦烧起来,火势的猛烈又长出乎人之所料。

一边是德国人早就向朝廷提出了要租借胶州,天天都在盯着山东地方,只等着一星半点火星。山东、直隶甲午以来迭遭大旱,田里收成锐减。只要是脑子没被猪油封了,都明白这两样凑在一起会生出个啥崽儿来。到时候顶罪的,下到七八品知县,上到一二品的督抚,轻则遣戍,重则,······唉!真的,当个鸟地方官神经都快绷断了。真不忍言呀!他手指突然加重在桌子角敲了两下,对闫武义道:“我只想问你,倘若拳民再闹将起来,你认为应该什么打算?”

“打算?”闫武义没想到洪用舟会这么问他,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又绷紧了。他本能的不肯贸然说话。只那么一会儿,他说到:“标下唯大人马首。”

“鬼话!”洪用舟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在对自己表现出恭敬的同时有一种隐约的硬气。每次出现这种感觉总是让早就习惯了下属恭顺的洪用舟颇不受用。就像准备喝热茶,入口却是凉水。这个人在自己这里有些日子了,几乎没见他像自己平常所见识的武人那样动辄拍胸脯。要么不开口,只要开口,于事理都有见地。因此从内心深处而言,洪用舟的确欣赏闫武义表现出的这种气质。“兵事归于豪杰一流,气不盛者,遇事而身先慑,而目先逃,而心先摇,平时一一禀承,奉命惟谨,临大难而心中无主,其识力既钝,其胆力必减,固可忧之大矣!”胡润芝(即胡林翼)所谓中节也!他的眉只是在灯下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佯嗔道:“讲过不止一遍了,私下说话,不必拘谨么!”

“唔,那好。标下就说说自己的想法,备供大人参酌。”闫武义轻轻笑了笑,“血流成河。”

“说的在理!说的在理!”闫武义的看法恰好搭到了洪用舟的思路上,洪用舟手扣在桌子角,道:“到那时,也只能血流成河了。”

“东翁,从亮拳这个事看,咱们之前放出的眼线报来的还算及时,消息还是可靠的。”夏元楷插嘴道:“在下以为,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待机而动一途,别无他法。好在有老闫这般的人物,”他不再称闫武义叫“闫老弟”,而是换称了“老闫”,“那些村妇蠢夫你跟他讲道理是全无作用的。从来重症全在猛药。总不能眼见其成燎原之势!”

“嗯,嗯。”

“标下以为,放出的眼线一直都在下面几个县,有点风吹草动,他们不会不知道;勇营不驻城里,既不易走漏风声,动起来也方便。只要得到消息,不必等到坐实,还是亮拳那次的做法,标下的勇丁先出发,大人带大队随后。一旦咬上,一定要捕获几个匪首以儆效尤。”

“到底是见识过真场面的!”夏元楷一拍腿,“老闫把勇丁移营城外这个主意好!本来军队若非守城,驻防城外理所当然。依俺的意思,就把西北角七里铺绿营那块地交给老闫好了。现成的房舍!再说,”他看了眼洪用舟,“东翁,咱们只要管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其余就不是老大人你要去操心的了,是吧?”

“嗯,嗯,道理是这个道理。绿营那边总归要给个说法!”洪用舟说着话,端起茶呷了一口。

“那有啥难办的!”夏元楷见自己的主意被接纳,人也变得神气了,说起话也精神起来,“就绿营那几棵蔫巴唧的菜!老闫的勇丁面前他还有端着的脸吗?东翁给他几句温言,在下拨他些许好处,他还敢不识相?”

“嗯,嗯。东昌府鼎鼐调和全仗你夏老先生。”洪用舟一笑,“是这么个意思。就这么办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一脸春风带着婢仆提着菜盒进来。

“恁倒来的是时候!”闫武义对他婆娘道。

“酒菜都是现成!知道大人和你在说话,”女人边安排布桌,一边厢道:“恁爷们说话不该俺们女人在场。俺又回去了厨房呆了一阵,菜热过了一轮,再放便不中吃了。”

“不知洪大人和夏老爷会来,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薄酒小菜,幸勿嫌弃。”她带人布完菜,朝洪用舟和夏元楷各福了一福,先退下了。

夏元楷看着这女人身上一番操持下来,既不刻意逢迎,又不失礼数,竟然看不到一点娼门的迹象。心里也感叹人之不可论。他拿起酒壶往洪用舟的酒盅里注满了,又给闫武义和自己倒了满盅,道:“东翁,咱们到底是来道喜的,先跟闫老弟满饮了此杯吧?”

“对头,对头!”闫武义的回答很大程度上让洪用舟脑海里对以后的情景产生出相应的画面,这就极大缓解了他的焦虑。洪用舟举起杯笑着应道:“话说着说着就去了题外,你不提醒,差点冲了小闫的喜事!该罚!满饮,满饮此杯!”

“三哥,要不是神仙老爷们照拂,咱们上回怕是就让东昌府的兵一锅端了。”飞腿罗三倚着炕桌,拨弄着手里的瓜子儿,拣了一粒用门牙嗑开了壳,拿在手里剥出瓤儿,扔进嘴里,“梨园屯一下子指定回不去,耗在这儿,没吃没喝的,俺说,恁得拿个准注意。”

闫书勤本想劈头骂他一顿,想想毕竟是高元祥那边的,也就没接他的腔。

“吃瓜子都遮不住恁那张臭嘴!”高元祥冲飞腿罗三吼了声,“忘了起过的誓了?”

飞腿罗三吐了下舌头,没回嘴,自个把手里的瓜子撒在桌上,人趴在桌边,一颗一颗拣着,挑大个儿的嗑一个,掰开了,把瓤放进了嘴里。

凭良心讲,不能说罗三这小子说的不对。那天要不是几个人和赵三多他们约好去正定,必然会被东昌府派出的兵勇堵在梨园屯。就是能掐会算的牛鼻子老道都没料到官军会来的这般快。梨园屯来的人告知他们消息后,连一贯难测深浅的魏瞎子似乎都显出几分怕来。

这一阵子谁也不敢往回走,出门带的盘缠要管着这十几二十口人的吃喝,眼见得包袱就瘪了。

“先别回去。钱么,总会搞得到。”高元祥这话一般人只会觉得在理,闫书勤却听得明白。搁以前,老高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闫书勤找人打听过,东昌府那个带勇的头领也姓闫,去打探的人回来说他八成还是从堂邑闫家洼出去的。闫书勤心头起了些波澜。这些日子他脑子里一直在寻思这个人是谁。他跟闫家洼挂着亲,如果那个姓闫的真是从闫家洼出去的,沾亲带故便是毫无疑问。可“闫武义”这个名儿,这些日子他把闫家洼他知道的老爷们儿在脑子里前前后后筛好些遍,嘿!想不起这么号人不说,闫家洼这两辈人里,名字之间压根没用过这个“武”字。

他很疑惑。

虽说得亏当时鬼使神差的来了直隶,躲过了一劫。可现在想起来,要当时没走,碰上那股官军,兴许还能瞅瞅这个人眉眼长啥样儿。

“老高讲得有道理。梨园屯这回是真被盯上了。”要不是一只眼眶像是被人踩扁了一般,魏瞎子翘着小手指拈须的样子,还真让梨园屯这些弟兄想起瓦岗寨的徐茂公。

“那年护庙的时候来的那些官兵,恁看那副怂模样,”魏瞎子用那只好眼睛看了下闫书勤,“不是贫道吹嘘,三哥一个人也能对付他七八个。可是这回不同。这回洪用舟那老小子是存着心学那个毓贤,非要把咱们抓笼子里当给猴子看的鸡呢!洪用舟那老小子这回是来真的。不过说来说去,就是个个都拿着洋枪又咋样?也不过是些新来的练勇罢了。咱们义和拳还怕那几杆破枪?赵师哥那里横练金钟罩,枪子儿打在身上也不过打出个白点的朋友不在少数。那可是老道亲眼得见!等咱们会齐了那些朋友再跟姓洪的计较!那时候他也快,是东昌府的城门关的快!”

“中!他奶奶的!”

闫书勤被这突然的断喝惊了一下,从自己的思绪里解脱出来。他脱下只鞋狠狠地朝那人砸过去,道:“恁嚷个啥?听恁的还是听道士的?”

“三哥,”道士一副全然未受影响,仍然循着自己思路的模样,对闫书勤道:“恁这副身子骨招人,认得恁的人太多。为防意外,依俺的意思,恁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回梨园屯······”

“不回······?”

道士一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那只好眼睛露出一丝掐算精准后才有的微笑:“恁要说个啥,贫道还能知不道?不过依贫道看,三哥恁最好直接去沙柳寨赵师傅那里歇脚,反正咱们邀齐人了也会过去。那地方不是东昌府范围,东昌府的眼线藏不住,手轻易也伸不到。即便洪用舟想派兵那也得先跟附近州府打好招呼,这样就不可能像从冠县冲到咱们屯子那样藏住行踪。也就休想再来一次梨园屯那样的偷袭。三哥,一时避其锋芒不是怕他,不要忘了,俺们要举大旗是‘灭洋’,不是跟这些鸨儿般狗官争一时高低。冠县到临清的弟兄,俺老道自会安排其他弟兄去跑这一趟,到时候都到沙柳寨聚齐。这都不必恁亲劳。等到咱们举事,洪用舟那些狗官的乌纱帽也就戴到头了!恁就擎好吧!”

“那好。”闫书勤把魏道士说的这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确,这个时候的确没必要去以身犯险。正好借这个时间去跟赵三多去趟武城县,看看赵三多说的那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