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抢洋教堂,杀洋人!
这话从刘德润嘴巴里一出来,比晴天里打个炸雷还吓人。刘德润狗日的疯起来真让人打心底里怕。
坐在槐树下的几个谁也不说话,到底谁也不真傻。
奚效方最明白,这个时候杀洋人,那还能活吗?他越来越后悔自己好好的军官不当,跟他们跑回山东来裹这个乱。酒!唉!都是那点穿肠药!黄汤进了肚皮后管不住这把嘴巴,酒醒之后又怕丢了面子,让人笑话自己不够好汉······唉哟!自己是中了哪门子邪!
树枝上的老鸹叫的人心里发慌。
奚效方直觉刘德润的眼睛正盯在他身上。事到如今,他想,只好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吧!奚效方低着头,咬牙决计不看刘德润。奚效方肚皮里翻来覆去,又绕着圈想了许多回,肠子都缠成一团了也没想出个明白主意。
“咋?一说起杀个把洋人,”刘德润手往奚效方肩上一搭,吓了奚效方一跳,他不由自主的把眼睛看向刘德润。刘德润满不在乎的说到:“恁的就怂包软蛋了?叔,”他那只巴掌显得很亲热,轻快的在奚效方肩上拍了拍,“恁也怕?”
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太可怕,也太讨厌了!他从来没这般怕过这个人,怕过这双眼睛。可现在自己的眼睛仿佛被它施了法术,躲不开,也逃不掉。
“嘿······嘿嘿······”奚效方脑袋瓜子里的七十二根转轴这下也应付不来刘德润的发问,就连平常应付上司时说两句场面话的本能都给逼得跑没了踪影。
“叔,恁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样的小事你还会往后缩?”刘德润感觉到奚效方是真怕了。
“怕呀!如何不怕!”刘德润的一激,反倒让奚效方抓到了自己的神。三十六个心眼,七十二根转轴突然像涂了油,“德润,这可不像你去曲阜绑孔家那娃娃(巨野县将刘德润女儿收监本就不合常理,当时刘德润为了让巨野县释放她他女儿,明面上有孙道隆出面,暗地里绑架了孔家外孙作为要挟。孔府下文给巨野县,这就导致巨野县迫于巨大的压力,释放了他女儿。)!他们只能仰仗官府。可洋人,你不知道,就是北京城里的皇爷,也怕得要死呢!真到了那一步,你我弟兄该咋办呢?”
“叔,恁说的在理。”刘德润看了看奚老五,奚效方刚才的话让他很不舒服,就像正吃着的炖肉里咬到一块冰冷的油。他没想到这老家伙这个时候不但不给自己添柴火,撑台面,反倒浇下这么一瓢凉水。可是现下不能发火,不但不能发火,还得给几个甜枣儿,他脸上压抑不住的那丝不快像个刚开门就眼光撞到生人的小娘子,转身又把门关了,换作一声叹气,道:“俺咋不知道大家伙的担心。俺又不是个傻子!说一千道一万,你老五,尤其效方叔,俺们一起回山东,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帮俺出口恶气?做这么一票就把自己搭进去,别说是你们,就是俺自己,也不干!是不是这话?”
“可不是俺张嘴胡咧咧,你们问问老五,”刘德润的眼睛在奚老五脸上扫过,他估摸着这几个人里头,真正能听自己使唤的,大概也就是他了。可他刚才也不出声,娘的!一到关键时候就没个靠得住的!刘德润心里骂着娘,可这个时候还得指望奚老五帮衬。
“老五,恁跟俺一起去巨野县看过几次,恁给他们几个说说,那衙门是不是难进难出?”
奚老五一点不带犹豫的点了点头。
刘德润表现出满意的神情。
“既然直接弄许廷瑞和魏培喜那狗娘养的没处下手,咱们硬来不但要折自己弟兄,以后都躲不开官府的追捕。”刘德润把话题又转回到教堂,“可是弄张庄那个长胡子洋人,那就不一样了!那教堂平日里到晚上就他一个,你们想想,这些个洋教堂里值钱的东西还能少吗?”刘德润说着话,眼睛却在几个人的脸上来回的扫,“死了洋人,不说要了他许廷瑞的狗命,那王八的官帽子还戴的稳?再说,俺就那么不心疼自己兄弟,让咱们弟兄去当出头的鸟,伸出的枝儿?他旁边那个曹庄,掌庄的曹作胜他们几个也早就想弄他!”他越说越起劲,槐树下的气氛松动了,刘德润注意到奚老五的眼睛里又有了他们“请财神”之前的亮光,他另外两个奚家的兄弟也在看着他说话。刘德润知道这几个人心思活了,他暗暗有些得意,“恁的还不明白?这不就是天塌下来有姓曹的大个儿顶着吗?俺的大仇得报,兄弟几个还可以搂草打兔子,顺手发笔洋财,这还有啥好怕的?”
槐树底下的声音多起来,惹得老鸹扑着翅膀起起落落,叫的越发急了。
侯七捡起块土坷垃朝一只老鸹扔了去。
“叔,你看······”奚老五望着奚效方。
奚效方带着一丝惊讶的神色看了眼奚老五。这个侄儿真是蠢得······唉!还能说个啥!
“德润都说到了,俺还看个啥!”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走到屋门口的水缸边舀了瓢水,喝了半口便把水一泼,把瓢扔进了水缸,砸起从水花,他把嘴里那点水也嗞了出来,“呸,真凉!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德润把事情都想到了,就听他的呗!不过要弄就早点弄,俺请的假可经不起等。”
“中!中!”一看奚效方虽然有些不大情愿,可到底也表态顺从了。刘德润高兴起来,“叔,恁放一百二十个心,住在这里有了这几个糟老娘们儿,就是个漏水的砂罐儿。咱们明天一早就动身去曹庄!那里是曹掌庄的地头,离张庄也才抬脚就到的几步路。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办了,不敢耽误恁!”
奚效方只想着赶紧把这个事做个了断,自己好快点离开这些事非。好在自己在南边的钱庄里还存着笔银子,实在不成······哼,神不知鬼不觉!但愿吧!但愿神不知鬼不觉······
“掌庄的,这马上可就年关了。”曹义忠拇指和食指一挤,把一粒花生仁挤进了嘴里,拿起酒盅,把里面的酒一口饮尽。
“用不着你在这里点这把火。”曹作胜看都没看自己这个侄儿,把自己面前的酒盅转了一下,一滴酒落在桌上,他的小指甲就着这点酒在桌面轻轻画,“二弟,你看咱们这庄子还能姓几天曹?”
“哥,您也甭敲打俺。上月底俺就开始跟各户打招呼了,”曹作明显得委屈,“以前吧,装聋作哑拖一时算一时,如今倒好,那些户明说了,他们信了主,主不要他们交钱!今年,还有往后,这拜祖宗的钱他们都不交了!连许多姓曹的户都不情愿交份子钱,俺有啥办法?”
“俺知道,俺知道怪不得你,也不能怪义忠夹枪带棒的说话,”曹作胜把面前满满一盅酒一口饮尽,皱了皱眉,作明给他碟子里夹了一箸子菜。曹作胜拿筷子拨了拨,没吃。曹作明和曹义忠叔侄知道这是曹作胜要拿出个定主意了。俩人秉着气,没出声。
“俺本不想撕破脸,”曹作胜把筷子重重一搁,“只是那姓薛的长胡子洋人欺人太甚!老子倒是一番好意,入了教便都是有话好说一家人,他倒好,把老子挡在门外,却把老子的人都弄了进去!俺给他脸,他却把俺的脸楞踩在脚下!咱家每年最要紧的进项是个啥?还不就是这个年祭?娘的!他挡咱老曹家的财,那就不要怪咱要他的命!”曹作胜看了眼自己的酒盅,把作明的那盅酒拿过手,一饮而尽。
“哥,”曹作明刚想说话,作胜手一抬,拦住了他。
“俺知道恁要说个啥,”作胜把酒盅推回到他面前,义忠给作胜的酒盅里筛满了。作胜把碟子里那一箸垛子肉蘸了点酱夹进了嘴里,又拈了瓣蒜放进嘴里慢慢的嚼,道:“恁啥时候见过恁哥做事不留后手?别的俺不敢说,刘德润跟衙门、洋人本就仇深恨大,以他的脾气,万无换辙的可能。退一万步讲,就算出个把白胜,咱这么多年花出去的钱还养不来个把宋押司?就是真出了事,哼,”他手上又去拈了瓣蒜,眼睛一骨碌,朝着两人各望了一眼,“交几个人头出去,还是难事吗?”
“哥,俺的意思,”作明偷偷瞄了曹作胜一眼,他平时就有些怕他这个哥,今晚这感觉越发浓些,以致于他说话之前都会情不自禁去看下曹作胜的脸色。他见曹作胜没有拦住他或者要发飙的意思,胆气稍稍的壮了些,他有些哆嗦:“俺的意思,俺的意思是,为这些小事是不是非得弄出人命来?”
“小事?!”曹作胜听他这么一说,一双眼跟钉子一样钉在作明脸上,“恁糊涂!日他的奶!都是小事!等到你这样的······”作胜“咔哧”咬了半个蒜瓣儿,辣的他一皱眉,把面前的酒一口饮了,“孬种”两个字都到嘴边了,又就着酒咽了回去,“等到你这样的都觉着憋得慌了,人家早骑在你脖颈上,屎尿都拉了你一身了!总被这洋王八压着,这十里八乡的人家以后还会听咱的,咱家老少还有出头之日?!恁不要多说,这个事俺已经吃了秤砣了!”
“叔,恁说的对!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义忠被作胜一番话煽乎的都快烧着了,他没大没小的自顾自喝了个满盅,“其实恁都不用说那多,俺都听叔恁的就是了!恁说咋弄俺就咋弄!”
“哈!哈哈!好!”曹作胜最爱听的,就是这样的话。他给义忠倒了个满盏,“后生里有义忠这样的,咱曹家还得发达!把它喝了!”
义忠被曹作胜两句甜话儿撩拨得心花怒放,利落的把酒倒进了肚里。
曹作胜往他碟子里夹了箸菜,道:“这两天,最快明天,吃,吃,边吃边听叔跟你说,”曹作胜筷子对着菜碟儿虚点了点,招呼作明道:“恁也吃!今年年成好不了。就这样还能弄碗垛子肉,能喝上两口,很不易了!”
“哥,俺,”作明看了看他这个亲哥,从他对义忠的热乎劲儿就知道再讲自己的担心只会招来一顿贬损,最主要是可能以后这般密会小酌就没他坐的椅子了。他看到作胜也在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出来。作明只停了一停,把面前的酒盅轻轻端起,对作胜道:“哥,主意你拿。俺没话说。该咋做,俺也都听你的!”
“中!中!”作胜的脸上马上展开了,他伸过杯子和自己的弟弟端着的杯子碰了下,“恁还知不道恁哥!”他拿着杯子转向义忠,“软一次,他就得寸进尺。义忠,明天大概下半晌刘德润那一拨大刀会的就该到了。你要到庄子外接着他们,住处给安排好了吗?最要紧的是,不要让人看见!来!干了!”
“叔,恁放心!”义忠喝了酒,“俺在庄外接了他们都不进庄子,庄外老邬家走了后不还留着排屋吗?让他们住那儿!哪个知道?”
“嗯嗯!中!有脑仁儿!是吧?”作胜看着作明道:“有勇有谋!以后咱老曹家就得靠义忠这样的后生!酒食不要抠抠索索,反正就几天。一定要叮嘱刘德润,不要出门,不要让人瞧见!”
“这般大喜不摆几桌热闹热闹,老弟,说不过去呀!”
“俺婆娘说荒年能得温饱已是非常福分了,哪里敢再铺张炫耀。所以······”
“嗯嗯,这个话说得在理!小闫好福气!不过少爷满月连我们也不请,小闫这是不拿你我当朋友呀!”洪用舟一脚跨进门,看着身边的夏元楷笑道。
“标下岂敢与大人以朋友称。”闫武义在一旁唯唯,道:“犬子满月,标下谁也没请,就打算······”
“咋?这么大的事,真打算悄摸的混过去?”夏元楷笑道,“东翁和俺可是连晚饭都没动筷子,直接来的。”
“这可折杀标下了!请!快请!”闫武义赶忙道。
“先去看看少爷!”洪用舟笑道。
二进院子里的女人早听说东昌府的大人来了,慌得叫丫头先去重新拾掇桌子,重换碗筷,自己入了房,扶着妆台匆匆把眉稍稍扫了扫,抱起还在酣睡的娃娃,把裹被掖了掖,出了门。
“小闫,”洪知府看着闫武义微微一笑,“你这个人我到现在还没看出哪里不好。只一点,”他又瞧了瞧夏元楷,元楷报以一笑,“见外。”
“这······”闫武义着实有点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问你,”洪用舟还未跨进二进前把脚停下来了,“如今儿子也有了,尊夫人就打算让她,嗯?”
“大人指的是?”
“你这个丈夫当的!崽儿都有了,”夏元楷笑着摇了摇脑袋,“你就打算让人家一直厕身乐户不成?”
“唉,”闫武义一拍额,“眼下事务冗杂,本想等局面清静些了再想办法。”
“蠢话!”洪知府对天“哈”了一声,“你就算不在乎自己的脸面,以后娃娃大了怎么办?想入正途寻个出身啷个办?糊涂!拿来给他!”
夏元楷笑着将一纸文书递到洪用舟手里。
“今晚我和老夫子来讨杯酒喝,别的礼物都是寻常,不值一提。只这个嘛······”夏元楷笑着把那纸文书递给了闫武义。
闫武义恭恭敬敬接到手里,昏黑天他看不大清是个啥,一转身寻了个光亮处凑近一看,哎!却是一封脱籍(旧时妓女嫁人从良,须由官府出具脱去妓户的文书,从此不是下九流贱民,子孙才有参加科举,入仕的机会。)文书!这把他一阵热血翻腾,也顾不得礼数,就在院子里喊他的婆娘:“绿枝!娘们儿!快!快来给洪大人叩头!”
闫武义进到院子的时候绿枝已经迎了出来。当她知道闫武义手里拿的是给她的脱籍文书,一向伶俐的女人反倒愣在了当场。本想着做个妾便知足,却成了妻;头胎就给丈夫下了个带把儿的;这个时候没想到连个预报神都没现身就脱了娼籍!女人把抱着的娃娃塞到身边奶妈的手里,自己两只手躲进袖子里捏得掌心发白,都透不过气了,她只想抱着自己男人哭个痛快,鼻子酸的受不了,一双眼睛直楞楞望着男人,眼泪汩汩的从眼眶里往外淌。
“还愣着作甚!”闫武义看了看她,伸手抹了女人脸上的泪,“快把泪抹了!来见过大人!”
“原以为小闫是个军营里出来的粗汉子,”洪、夏两人在院门外稍稍停了下,等院子里的声音平静了些才一前一后踱进门,“没想到还是个细腻疼人的情种!”
“大人说笑了!”闫武义见洪用舟进了门,慌忙躬身拱手相迎,“这是标下贱内,”他冲绿枝使了个眼色,促声道:“还不快见过洪大人!”
女人不及抹去泪痕,早已落下身子,冲洪用舟重重道了个万福。
“起来!快起来!”洪用舟作了个扶的样子,哈哈大笑道:“我和老夏本是来讨杯喜酒。你两公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倒像是存心不肯赏这杯酒给咱痛快喝了!先看看娃娃!”
“不知大人和夏老爷会来,真是怠慢了!”女人破涕一笑,看了男人一眼,从奶妈手里接过娃娃。那娃娃被折腾得醒了,“哇”了一声,却没继续开哭,一双眼睛似乎在围着他的几张脸上看来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