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叔!您快去后头瞧瞧!”一个伙计赶上来,“像是有人盯上咱了!”
“盯上咱?”金满心头一紧,“仵德林,你们到底过来多少俄国人?”
“没听说还有别人呀?”
“走!去瞧瞧!”金满把勾在鞍鞒的脚放下来踏进了镫子,把马头一拨,打了一鞭,马眼睛往下一翻,前腿稍稍一提,两只后蹄一蹬,倏的弹起腿跑起来。
黄可旺、石头和仵德林也跟了上去。
车队后面的远处的确钓着几个人,影影绰绰的瞧不清晰。
“指定不是老毛子!”仵德林一见人和马的比例、骑姿,先嚷起来。
金满也看得明白,只是他在脑子里转着圈的想这是些啥角色。最可能的是当地的绺子。自己虽然就几十号人,可带的大部分是后膛快枪。想劫自己这趟买卖那可真是瞎了他的狗眼,算他触了大霉!不过江湖不宜轻结仇怨,这点道理他是懂的。
“谁跟俺一起去看看?”他看了看左右。
“俺跟你去吧。”石头先开口,他看了下可旺,“人情债先还一点是一点。”
可旺也笑了。
“你们把车打横了,前排据车轮蹲下,后排靠车身,排成两列横队。”
远处那几个人影似乎注意到了他们布阵,立在远处也不动了。
“机灵点!”金满一点头,又叫了两个他觉得还可靠的弟兄,一夹马肚,马迈着碎步往那几个人跑去。
“咋的?”金满刚开口,却看到两个穿官军号褂,戴红缨伞帽的人。是他娘的官军!金满刚松了口气马上心又缩紧了。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这百里不见人烟的地界,官军跟着自己干啥?
他心里头正琢磨,脚下就松了。
马乖乖的停了下来,却正好站在下风的位置。金满现在觉得最欠的,是一副望远镜。跟日本人打那一仗的时候他缴过一副双筒,送给了闫武义。以后一直也没机会弄一副新的,他也没特别在意。眼下到这坎儿上了,金满就有点那啥了。
对面的人就在坡上看着他,没动。
是呀,无论哪方面,人家都占着上风呢!
金满知道石头看了他一看。
好吧,那就看看吧!
他一想明白了,脚就轻磕了马一下,马甩了甩脖子,不紧不慢的迈开了脚。
这倒让他找回了几分从容。
金满拍了拍马脖颈,缓辔朝那几个人站的坡上走去。
还没走多远,一骑马突然卷起一溜轻尘从坡上冲下,金满勒住了马,左手把刀鞘推了推,右手搭在了刀柄上。等那人跑得再近些,他看着对方枪还斜挎在背后,手便松开了。
“你们是什么人?”那人把马停在离金满他们几步外的位置。
金满一看那人的号褂,胸前白底上赫然写着“镇边军”的大字。
“依军门麾下吗?”他问到。
“正是。”那人回答,“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牵着俄国人的洋马?”
“在下是前广武军军官,”金满道指着石头道,“这位是天津武备学堂外派。这事说来话长。在下请与贵长官一见,面述。”
“前军官!”那个小军官语调轻薄的重复了一句,打量了他几眼,道:“等着!”便掉转马头,打了一鞭子,跑回去了。
过不了一会儿,坡上又有一骑跑下来。只是坐在马背上的人摇摇晃晃,屁股却像是长在了马鞍上。
金满正看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不会骑马还是骑得太好,那人影已经拨出了刀,马也跑得快起来。金满定睛一看,好家伙!他大笑一声,“刷”的把刀也抽了出来。
“好鞑子!都别动!”他回身对石头他们道。自己一催马迎了上去。
两匹马很快迎头交错,对面那个军官手里的刀挥成一轮饱满的弧光先迎头劈下来,金满的刀把它格在头顶,那一下看得石头的心直接被捏成了一束。金满硬生生吃下那一刀的气力,那刀却不饶他,一个劲儿往下压,石头都像听见刀刃相格的“咯吱”声了,才看到金满另一只手掌托住刀脊,两手奋力一推,把自己从纠缠的下风解脱出来。
“狗日的!”像是金满的声音。
两人迅速拨转了马头,脚后跟一磕,两匹马倒了下脚,再次迎头冲过去。马头刚交错,金满的身子往右侧一倾,那把恰西克刀却一变,由下而上撩过去,那匹马上的汉子本已在举的弯刀跟着也一变,用刀脊一格一勾,金满撩起的刀刃将将从他胸前划过,两把刀在阳光下如燕子低掠翻飞。石头,尤其一起来的那两个伙计哪见过这场面!一时间都看得呆了,好一阵才回过神,竟叫起好来。
他们正兴奋间两匹马再次搅在了一起,八个蹄子团团的翻盏打转,马上两个人已经互相捉住了对方的手腕,拧在了一起。对方个头比金满整整大了一圈,看上去像一座小山在往金满身上压。石头他们又紧张得把心都捏抽搐了。
两匹马翻着眼,马头并马头,马尾碰马尾,都试图去咬对方,镇边军那个军官明显开始占了上风,脸上已经浮现出狞笑。金满的脸则由通红开始变白,被对方压得往后倒,似乎马上就要吃不住劲儿了。
要糟!石头心想。他已经把食指搭到鞍袋里快枪的扳机了。
正在犹豫间,却看见金满右脚抽出靴子,身子干脆往后倒,趁那军官身子来不及反应,跟着压过来的时候,对他胸腹就势一脚,镇边军军官眉头一挤,脸上原来的狞笑立刻就像被人绞毛巾一般变了形。金满趁他力泄,脚还顶着他腹部,抓着他往自己这边一拉,那汉子便像一座小山飞越过金满的头顶,先骨碌进了草甸子里。金满自己也失了平衡,紧跟着从马上摔了下来。
石头只见着草从里一阵乱动,他已经把枪从鞍袋里抽出,手下意识的把击发打开了。对面那些镇边军也有几骑马往这边跑。
石头拿着枪正为难不知往哪儿瞄,却听见草甸子里两个人大笑起来。
石头完全没明白发生了啥事,蒿草也让他无法看清跌在草里的两个人是个啥情况。
“咋会是你呢!”石头听到草丛里是金满在大声说话,“俺就说么!哪个狗日的马骑得这么油!起来!起来!再不起来两边人非打起来不可!”
只见草丛一动,两个人站起了身。
石头不解的看着两人,手上犹犹豫豫的把击发复了位,把枪插回了枪袋。
“还······还是那两招!没点,没点新鲜的!”那个细眼睛大汉拍了拍身上,蒲扇般的手搭在金满肩上笑着用没熟透的汉话道。
“好使就成!你敢说刚才那一刀没吓到你?”金满哈哈大笑,“来,给你介绍介绍。”他把那汉子带到石头跟前,石头赶紧下了马。一阵浓烈的酒味和烤肉气直接窜进了他鼻子里。
“嘿!你还真是!”那汉子迈着罗圈腿,他走起路来远不如在马背上那般自如,“俺不想让你的刀在你的人面前被俺磕飞了,让,让着你,还······还看不出吗?”他喘着气。
“没摔断你脖子!喘成这样还把大牛吹上了天!”金满边笑边不屑的挥了下手,“瞧见没?这娃子也是嵩武军老人,光绪二十一年盖平打起来的时候他也在。如今武备学堂都快念完了。人家如今手拿把攥的都是西洋那一套。以后咱们这些老狗就只有吃屎的份了!刀法!屌!石头!”他努力的勾搭着哈布其克的肩,仿佛在和一头壮年棕熊称兄道弟,“来!长长见识!知道尉迟恭吧?这位!”他在哈布奇克胸前捶了两拳,“尉迟恭多厉害俺没见过,一矛把一头老虎刺个对穿,俺亲眼得见!”
“啥?!”
“啥啥!”金满笑道:“好鞑子!见过他使矛,那才说的上三生有幸!欸,对了,你镇边军跟着俺作甚?”
“俺上头派俺出来寻一队俄国人呢!”哈布奇克舔了舔唇上的干皮,“俺的兵说见到你们牵着许多匹俄国洋马,俺寻思八九是遇上土匪了,便跟过来看看。没想是你!”
“娘的!那些俄国佬是干啥的?”
“干啥俺知不道。”哈布奇克道:“但他们没领护照,是擅自越界。俺只管拿人。”
“嘿!嘿嘿!”金满看了看他,自己先笑起来,“你小子命好。遇上了俺!”他又看了看石头,挤了挤眼,“娘的!这些个王八抢劫还不算,俺要晚一步,俺大掌柜的差点让他们给活埋了!”
“人呢?”
“哼,”金满不屑道:“他们怎么对咱的人,俺怎么对他。”
“埋了?!”哈布奇克酒似乎醒了一大半。
“埋了。”
“你!”哈布奇克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把手抓着的金满的那只靴子愤愤地往他怀里一塞,“唉!埋哪儿了?”
“咋?你急个啥?”金满弯腰把脚套进了靴子,“擅自越界还抢劫杀人,埋了有啥稀罕的?”
“俺军门说了,这是北京的衙门专门打电报来交代的。要拿活的。”蒙古人那个轴劲儿上来了,“你埋了俺咋交差?”
“咋还有北京衙门的交代呢?咋回事?”
“俺哪知道?!”蒙古人说:“出来之前军门反复交代过不能杀的。”
“唉!”金满停下脚,两手叉腰对天叹了口气。哈布奇克不见得明白“北京的衙门发电报”的意味,可金满猜到了几分。他想起自己刚到黄水洼子那时候正值和日本签完和约。潘先生一次酒后大骂朝廷鼠目寸光,从皇帝到大臣,连他心目中除了皇帝,最高不可攀的大帅李鸿章也被潘先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断言这一仗不跟日本人打下去而是认了输,从此大清国便要成软柿子、砧上肉,由着人家捏‘任人割了。金满从没见过潘先生如此失态过,也并不清楚跟日本国签了些啥,这些跟他没任何关系。他也毫不关心。可见到潘先生气成那个样,寻思八成是大清国吃了亏。可大清国这么些年下来,吃的亏又不是这一次!软柿子,砧上肉,他无法将这两样东西和大清国联系到一起。谁能拿着大清国捏,割大清国的肉呢?这么大的大清国,谁有这么大的手来捏,怎么捏?大清国的肉长成个啥样子呢?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金满想象不出潘先生讲的大清国究竟会成个啥模样。看着潘先生气的那样,他挺担心他气出个好歹,也没好问。可是这一下他朦朦胧胧的,似乎有点明白了。看来······唉!
“放心吧。”他的巴掌在蒙古人的后背上拍了拍,“死不了。”
“咋?”
“咋?亏得俺到的早。”金满朝蒙古人一侧的眉毛稍稍一扬,“折一个这些王八也别想活。你来的时候看没看见一间小屋子?”
“见着了!咋?”
“那些王八就在那。”
“不能够!”哈布奇克看着金满,“俺和俺的人还在那里停了一脚呢!正是在那里看到蹄印和轮子的痕迹才跟上你们的。”
“肏!”金满眼角瞅了瞅他,“你这么个大聪明,就不多会看两眼?没见着旁边那一片野高粱地也有蹄印吗?”
哈布奇克看见了那片野高粱地,但当时太阳正把他肚里的酒精快速的蒸发,升腾,使得他脑子晕乎乎的,整个人都荡漾在酒后的春波里,哪里会去关注一片野高粱地!
“嘿,嘿嘿,”蒙古人傻里傻气的笑着,“咋?都,都活着?”
金满瞧着他又好气又好笑:“都活着!去晚了俺可就不敢保证了!”
“俺这就去!”蒙古人颔着首,脸上带着收不住的笑,大巴掌搭在金满肩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自己眼前晃了半天,“真的啊!真的!哈都(兄弟ah duu的蒙语发音)!不兴骗俺!”
“哪个敢骗你这样的大聪明!”金满想起这蒙古人当年在倪家窝棚憋着劲儿滴酒不沾到举碗豪饮,再看他眼下的样子,兀自先笑了,“野高粱地另一边,全在那。不过马和车子俺可不会交给你。”
“嗯嗯。”蒙古人一脸开心,“俺懂。俺只要活人,不要那些。”
“去吧。只要黑瞎子、山神爷(老虎)没抢在你前面,准能全须全尾刨出来。”
蒙古人催着马跑了几步,却又勒住了缰,回转身道:“哈都,你叫个啥名来着?”
“你呢?”
蒙古人一愣,“哈布奇克!”他哈哈大笑着把挂在腕子上的马鞭子在空中打了个鞭花,快活的走了。
“俺叫金满!”金满朝他背影喊道,“日后要找俺,就去辽南问一个黄水洼子的地方!”
蒙古人手里的鞭子又在天上扬了扬,矮马迈着碎步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