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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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黄可旺找到了。

金满把布团从他嘴里抠出来,听到可旺大口喘气时,见着活人的喜悦迅速把以为是见尸的怒火浇灭了一大半,他的恨心也收敛了一点。他把火丢在一旁,两只手飞快地刨地,很快在可旺脑袋周围刨出条沟来。

“肏!”他举起两手,好几个手指都磨得生痛。他把手在衣服上揩了揩,吮了吮受伤的手指,吐了口唾沫,“黄大掌柜的在这儿!来人!快!快刨!”

好在那些俄国人的洋镐和锹就扔在左近的地上,一群人借着火光像起萝卜一般把埋着的人从地里拔出来。

“水!”可旺是最先从地里拽出来的,他接过伙计递来的水壶猛喝了一气,把嘴一抹,狠狠道:“老子要杀人!”

说着话他一个人就往茅屋那边跑。

金满冲石头眉毛一扬,捡起火笑着跟了过去。

“你们动作快点!”石头看着人差不多都出来了,吆喝了一声,也跟着追了去。

金满再看到黄可旺的时候,可旺手里正将一把俄国弯刀举得高高的。金满走过去,默默站在可旺身边,看着地上死猪一般的那些毛子。可旺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晶莹透亮,金满拍了拍他肩膀,把他的手放下,从他手里把刀拿走了。

“这不是你干的活。”金满把自己的那把小刀递给可旺,指着篝火上那一整扇鹿肉道:“肉烤挺好。你先去尝尝。这里俺来照料。”

“这些王八······”可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看了看金满,大颗眼泪就滚了出来,“马蹄子就在俺们脑袋周围转······往俺头上撒尿······”

金满知道他是吓着了。

他没开口,由着可旺说,由他边哭边说。

“好了,没事了,一会儿就好了。”金满回头看到石头他们在往这边走,“那些伙计过来了。”

可旺这才吸了口气,拽着袖子快速在脸上抹了把,从金满手里接过了刀,往篝火旁去了。

“两个弄一个!”金满喊道,“把地上这些王八弄到刚才的地里去。每人赏一桶凉水!俺一会就过来。”

“金叔,好歹先让咱们吃口饭吧!”

“嘿!嘿嘿!”金满笑起来,“成!是俺给忘了。都先吃饭!不怕这些王八爬到洮儿河里去!那屋里还有俄国大饼子,都拿来吧!”

民以食为天。

也不知道是哪个这么厉害做了这么个总结。

总之一听先弄吃的,那三十来个弟兄加上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十几个兄弟撒起欢应了声,炸炮般散了。

石头一个人进了屋,一会儿他抱着些支支架架出来放到大车上,再进屋又拎着两个箱子。把这些弄完了他脸上才显出一片轻松,拍了拍巴掌往篝火这边走过来。

只消说几句话的功夫,篝火便再次烧得旺起来,那扇肉拣好的几块给了金满和黄可旺他们,其余的便在暗影里带笑的咀嚼声中成了扔在俄国佬面前的零乱的白骨。

那些伙计在俄国人车上找到很多燕麦和黑豆(给马吃的),他们弄了些肉块、骨头,扔了把盐在里面一起煮,煮了两锅挺稠的汤糊糊,临了把俄国大饼撕开泡在里面。金满啜吸了一口,味道挺像他当兵那会儿吃的,不过俄国饼子泡在糊糊里浸足了满是肉味的汁水后的咸香味和口感让他有些肚皮饱了嘴巴还没够。俄国佬那小面盆大小的木盆他猛虎洗脸般吃了一轮还没过瘾,端着盆跑去又舀了大半盆,掰了一大块俄国饼子跑回来,分了一块给可旺,自己便埋着头把饼掰了往糊糊里放。

“哥,俺大概吃不了这碗饭。”可旺坐在他身旁,冷不丁说到。

“啥?”金满手慢了下。

“俺怕了。”

“已经很好了。”金满停下手,看了看天,又继续掰手里的饼,“端这碗饭的,有哪个不怕?吃。吃饱了就没事了。”

“你说啥?”可旺诧异的看了看他,“自打在旅顺······”

“知道。”金满笑了笑,在糊汤里抓了一块饼,“潘先生还直夸道你了不起呢!”

“怎么?”可旺惊讶的望着金满,道:“潘爷知道这事,还跟你说起过?”

“他有啥知不道的?”金满把那块饼放进嘴里,“你家老爷现在还有啥事不让他知道?都怕。俺以前那长官,你吃嘛!”他说着话,手头又抓了一块,“你没见过。到哪也是个漂亮人物。不知道的怎么猜得到他是死人堆里进出好些趟的人!你要问他看他怕不怕?不怕那才是猪油吃进了脑子。可是怕有啥用!”他拿手里的饼在汤里兜底蘸了蘸,塞进嘴里,看了眼可旺,道:“这是咱们的命。再说,旅顺你都活下来了说明个啥?”

“啥?”可旺望着他。

“这还用问吗?说明你小子有菩萨护身,轻易死不了呗!”

可旺这回真笑了。

“不过话说回来,以后跑外头的事你还是少干。这点皮子、参茸啥的丢了不过丢点钱。真要有个万一,老黄家闺女儿都给你了,黄水洼子那一摊还真不好收拾呢!你快吃!得趁天亮前把这摊给拾掇利索了!”金满说完把浸在汤里的饼都拈着吃了,端起盆喝了汤,一抹嘴,招呼人把俄国佬弄去沙地。

“给你出口恶气!”金满把盆儿甩手一扔,“吃完就过来吧。”

金满带着那个翻译,“把头儿和闹得最欢的给俺挑出来。”

翻译走过去把那些俄国人翻了翻,指认了四五个光头留了一长绺头发的俄国人,把领头的金发俄国人也指给金满看了。金满让人把这几个按埋黄可旺的方式埋在了沙地里,只露出几个脑袋。

“浇水!浇到脑袋不乱晃了!”金满吩咐完回去牵了匹光腚的洋马来,自己揪住一绺马鬃,翻身骑了上去,一抖缰绳,两只脚后跟轻轻一夹,马便动起来。

那几个俄国人被凉水浇得睁开了眼,看着眼前这些中国人,脖子使劲扭了扭,才发现时移势易,自己已经被埋在了地里。一个光头冲金满骑的马打了个唿哨,那马嘶鸣一声,两只前蹄站了起来。

“嘿嘿!”金满腿一紧,死死夹住了马背,等马放下前蹄,他一只手抚摸着马颈,嘴里发出“嘘嘘”声,那马不停地踏着步,却也没再站起来。

“把狗嘴都给堵上!”金满狞笑道。他控着马,那马喘着气,走起来蹄子一弹一弹,金满拽着缰绳把牲口往这些俄国佬脑袋边靠,绕桩似的走了一轮。

黄水洼子的伙计用手拿得到的一切,把这几个俄国佬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金满骑着马又在他们中间插花一般骑了一圈。他发现这几个俄国佬倒是没一个脸上露出惧色的。这倒让他起了些敬佩之心。

金满跳下马,把缰绳往身边的伙计一甩,自己在那个头领跟前蹲下来,把他嘴里的破布左右摇了摇,拽出来。

他一把拽住那俄国佬的金发,那俄国佬直直的盯着他。

“玻璃珠子!玻璃珠子!”金满压抑不住好奇心,凑近看着他的那双蓝眼睛,拿匕首抵在他眼眶边,“肏!怎么会是这么蓝的蓝色!要不老子挖出来挂屋里当个亮吧!”

他冷不防那俄国佬对着他就啐了口口水。

“骂老子!”金满起身“啪”兜头给了他一鞭子,一缩鼻子,集了一口粘痰回啐在那俄国佬脸上,“骂老子啥?”他弯着臂就着衣袖抹了脸上的口水问到。

“问你呢!”一个伙计推了那翻译一把。

“······”那翻译低着头,翻着眼望着金满。

“他姥姥的!骂人还会有好词?说!”

“他说你,他说你,”那翻译又看了看金满,“说你和中国人都是不敬畏上帝的没,没,那个杜桑(俄语,灵魂)俺知不道该咋说,的黄猴子······”

“不敬畏啥上帝?”金满望着翻译,“就这?”

“就这。”

“哈哈哈哈······”金满大笑,“傻逼骂人都不会!猴子!狗日的是知不道孙猴子的厉害!”他在那俄国佬脑袋上重重给了一巴掌,“娘卖屄的,你这帮王八跑到俺们这里撒野,倒骂老子们是猴子!老子是猴子,可没观世音护着你!”

可旺在旁边看着金满的举动,他隐隐觉着自己真是没啥滋味。

“老子不杀好汉。”金满站起身,手里握着俄国人的恰西克弯刀。他看了看天,月亮说话就能到头顶了。他用刀尖绕着俄国人的脑袋画了个圈,“你们那么喜欢埋人,俺们讲究个来而不往不合适。老子不堵你们这些犊子的嘴巴。还能不能爬出来,看老天爷的意思。讲给他听!”

翻译把金满的话译给了俄国佬。

俄国佬说了几句。

翻译望着金满。

金满看了眼地上的脑袋,道:“不用讲给老子听。老子知道狗日的说个啥。”他用脚内侧把一丛沙子赶到那头领嘴边,俄国人再没法张嘴。金满轻蔑的一笑:“嘿,又不是老子被埋在这里。”

“都睡两个时辰!”他突然提高了嗓门,“睡两个时辰!派几个弟兄,一个时辰一岗,看着这些王八。你呢!”他看了眼翻译,“今晚还要委屈你一下。把他捆了,扔屋里!”

天只是在远处泛出些白,启明星在头顶还很亮的时候金满眼睛就睁开了。他向来如此——吃得好就不用睡那么多。相反亦然。他掸了几下褂子上的碎叶和燃烬,干脆把褂子脱了,抖了几抖。

“欸!”他朝个伙计轻轻喊了声,“还有凉水吗?”

那伙计点点头,指了指搁在野高粱地旁的水桶。他跑过去一看,一只桶是干的,另一只里还有小半桶水。

他脱了裤子,把水桶举过头顶,一路浇下。

他没过瘾。

“俺帮你看着。去打两桶水来!”

金满就着两桶水把自己浑身上下擦了一遍,顿时觉着身上轻了好几斤。他把桶里的水全从头顶浇下,正好看到东方远处的天上一片玫瑰的颜色。

他重新把衣服穿了,走到那个茅屋前,略略停了一下,推门进了去。

那个翻译两手被绑着,被蚊子咬了一宿,趁着蚊子吃饱了,正迷迷糊糊呢,听到门响,两只眼立马又睁开了。

过了那么一会儿他才看清是金满,手里还拿着昨晚那把匕首,翻译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

“躲啥?老子说了不难为你!”金满走过去,把他身子翻过来,也没费力去解绳子,直接拿匕首把绳子挑开了,“混口饭吃没人能说你。记着,别帮着外人糟蹋自己人就是积德!”

“俺是打小生活在涅尔琴斯克(今天的涅尔琴斯克,即尼布楚)的汉人······”

“啥?”

“那是个俄国名。你别管。就是个俄国人到东方来以后的一个定居点。他们啥都没有。”翻译道,“俺爷很早就带着俺爹在那里做生意。俺就会些俄国话。这些俄国人要去旅顺,要找个通中国话的,俺就来了。俺却知不道他们会见财起意,打收山货的主意。就这么回事。”

“你走吧。”金满坐到炕沿上,“记着俺说的话。”

翻译爬起身,揉了揉腿脚,站在那里,停了会儿道:“俺跟着你咋样?”

“你说啥?”金满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着翻译。

“俺说俺不走了,”翻译也两眼看着金满,“在你手下混口饭吃,咋样?舞刀弄枪的俺弄不来,可是你也看得到,从兴安岭过来的老毛子会越来越多。”翻译说到这儿没接着往下说,一对眼珠子却停在金满的眼睛里。

“嗯~”这翻译说话的方式让金满有点好感,而且他认为翻译说的有道理。日本人从旅顺撤了后,俄国人后脚顶着门就进来了,“你叫个啥?”

“小姓仵,立人旁一个中午的午。仵德林。”

金满的小手指抠了抠长出了发茬子的脑门,站起身道:“俺那里不多你这双筷子。你家老小呢?”

“俺爹娘都葬了。俺自己光棍一条。还有亲戚在那边,但不打紧。”

“你长的也不算丑,没说门亲?”

“老毛子的地盘,哪那么容易!”

“找个毛子娘们儿凑合也比光棍强吧?”金满不禁笑了。

“那还不如俺自己呢!”仵德林也笑了。

“你先弄口吃的,俺把你的事去跟黄掌柜的说一声。”

“俺吃点列巴就得了。”仵德林笑了,走到桌前把桌上的俄国饼子掰了一块。

“啥?”

“列巴。”仵德林用俄国话重复了一遍,“俄国人叫这个叫列巴。你那葫芦有水吧?”

“列巴······吃起来挺好,这名儿······”金满嘟囔着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把葫芦扔给了仵德林,自己一开门,出去了。

“俺原以为他们只是些军人,要在去旅顺的路上寻个会说中国话的,”仵德林揪了块列巴在手里揉搓成一个小球塞进嘴里,“哪知道他们还会沿路抢劫!你看到的那个金发最阴,那些个哥萨克最野也最凶狠。”

“哥萨克?”金满一听这三个字,就想起闫武义讲起过的俄国人,他立刻来了兴趣,“哪些是哥萨克?”

仵德林很诧异金满这么快又这么准的复述了这个词,愣愣的看了他半天。

“怎么?俺脸上长了花,值得你这样仔细看?”

“嘿,”仵德林不自然的笑了笑,“你看到的那些额前留了一长绺头发的那些个,就是哥萨克。”

“哦!哦!那就是哥萨克呀!”

“咋的,您以前也遇到过?”仵德林再次显出诧异的颜色。

“没呢!”金满把一只脚从镫里抽出来,腿弯勾住鞍鞒,手搭了个凉棚往四围望了望,“俺的老长官跟他们打过不少交道。哟!这日头!”他把系在脖子上的毛巾抖开,掖进瓜皮帽对着东边的帽缝里,“他们在新疆碰过。”

“哦。”仵德林的印象里清军总是被这些俄国佬压在地上,没怎么听说过别的意外,更不知道新疆的那些事。他偷偷瞥了眼金满,“他活着吗?”

“嘿嘿,”金满回头照顾了一下队伍,连着缴获的那些俄国人的大车和马,队伍在大草甸子上延伸出一溜,“嗯嗯,俺那位老长官得了把跟这一模一样,刀柄错金的弯刀。石头!石头!”

石头催了催马,赶了上来。

“昨晚上你没声没息的冲到屋子里抱出来的都是些啥?”

“啊!”石头开心的笑了,“你看到了?”

“这俺要是都看不到,这人还咋带?”

“你还记得在盖平打那一仗前从东洋人那里搜出的地图吗?”

“记得呀。”金满当然记得,只是当时他看不太明白,以后也没多去想。“咋?”

“他们绘制的地图比咱们手上的地图不知精确了多少倍!所以他们在关外的进退攻守,反倒比咱们迅捷的多。靠的就是这些地图。十九年(指光绪十九年,即1893年)聂功亭军门随使赴关外与俄勘界,曾经带了几个武备堂的学生同往,以西法测绘地形,不过限于人力和时间,所得有限。”

“嚯!”金满道,“敢情你小子已经读武备学堂了,是吗?”

“是的。”石头脸上露出年轻人既有些得意,又还带着两分羞涩的表情,“俺这回出关就是为了测绘增订舆图。”

“就你一个人?”

“嗨!别说了!”石头叹了口气,“碰上他们,”他朝仵德林努了努嘴,“跟俺那几个同学打散了。俺正好碰上你们那个姓黄的掌柜。他收留了俺······”

“难怪!”仵德林道:“难怪那些俄国人袭击你们!”

“是因为俺收留了他?”他们说话的时候没留意黄可旺也骑着马赶到前面来了,“别说他穿的跟一般人没两样,就是俺知道他是个当兵的,遇到难了俺还能由着外国人欺负他?”他看了眼石头,“爷们儿,你可欠着俺的人情了!”

金满想起刚到黄水洼子不久,潘盈九讲起黄可旺的时候笑着跟他说过:“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他那时候体会不到是个啥意思,问潘盈九,潘盈九笑而不答,只说日子久了自然明白。金满看了看可旺,心想这小子!昨晚差点跟个林黛玉似的了,睡一觉又成了江湖人!潘盈九说的话他至今也不太明白意思,但金满自己对黄可旺的确因时间的积累开始产生了一种认知——这后生平日里既不让人觉得他多勇猛,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有多聪明,但处了些日子后,可旺身上的确有一股劲儿,会让金满对他产生出好感,甚至是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