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坐在树林边啃着白馍的庄客远远瞧着闫武义走来,把竹筒里的水喝了一口,把塞子塞了,站起身,把馍往怀里一揣,牵着驴迎了过去。
“走!”闫武义屁股往驴车上一蹦,“回去!”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他们的驴车刚转上路,闫武义眼见一个人从屯子冲出来,后面跟着十几个人。
那人跌跌撞撞往他们这个方向跑,眼看要跑到近前了,却往地上一跪,抱着条腿在地上打滚。
那人往这边跑的时候,赶车的庄客扬了一鞭子,闫武义马上叫住了他。
追上来的人喘着气,有几个已经摁猪一般把地上那人摁住了,把他的手臂反剪了,开始上索子。
为头的那汉子手里拿着副弹弓,在闫武义脸上反复看了看,才回过头去用弹弓挑起那人的脸,道:“跑!狗日的!俺们闫爷要请你大碗吃肉,吃完还要劳你的驾,带封书子给你们程大老爷呢!拎走!”
汉子说完话,又扭头看了看闫武义他们。
闫武义也松垮着脸,哈着个嘴,两手插在袖筒里,木讷地看着他。
大概是没看出啥名堂,那汉子似乎瞪了闫武义一眼,见闫武义也没啥反应,吆喝了声“走”,一群人拥着那个被绑着的家伙走了。
“可险!”等那些人走远了,赶车的庄客出了口长气。
闫武义笑了笑,叹了口气。
他一听拿弹弓那汉子说的话就知道,被抓的必定跟自己一样,是官府的人。
看来这些拳民也不全像自己看的那般蠢。刚才那一幕,摸着良心讲,他也有些后怕。
别看这些平常几脚都踢不出个屁的庄稼汉,真到了横下了心,没啥事他们做不出。
看今天这架势,那人的命八成难保。
能够死得利索些,都是祖上积了德。
“这帮人!咋这凶!涂哥,”庄客在空中甩了一鞭子,“不知道那人哪里得罪了他们!”
“官府的探子。”
“官府的人他们也敢那般狠?!”
“哼!”闫武义冷笑了一下。闫书勤那句“官不论法,俺们就不守法!”震得他心里砰砰跳呢!
“还是你涂哥厉害,”那庄客甩了把清鼻涕,在身上揩了揩手,把鞭子夹在胳肢窝里,手拢进了袖子。
“硬是沉得住气。脸对脸都······嘿!俺都捏了把汗!”那庄客晃了晃脑袋,鼻子里一吸,往地上啐了口痰。“也难怪!要不怎么叫你叫爷呢!”他又晃了晃头,仿佛一下子开悟,明白了一个真理。
闫武义乜斜了他一眼,脸上仍然挂着一丝冷笑。
还好,自己不认得那个人。不过这的确是种只能躲在心底的暗处,不好见人的幸运。
“快走吧!等一下。”闫武义边说边跳下了车,往路边杂草从跑去。
“日恁个奶!”闫武义闭着眼尿得正畅快,猛然觉着一阵风往脸上扫来。他尿管子都没来得及收,就势往后一倒,身子一侧,一只脚就踹了出去。只听得一声怪里怪气的闷哼,闫武义一翻身,见着个被一袭黑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蜷曲着扑在地上。他这才掏出屌把那刹住的那半截尿尿干净,把裤子扎了,蹲下身拿扔在一旁的一根粗木枝把那人一拨,却是个黄头发,眼睛像一对琉璃珠子,身体发福的洋人!
闫武义从来没这般面对面的看洋人,这家伙那双眼珠子!奶奶的!咋恁的透亮呢!
“Nein! Nein! Tote mich nicht!(不!不!不要杀我!)”那洋人脸上的血好像全部挤到了鼻子上,闫武义听不明白他说的个啥,但这个时候是个傻瓜也能猜着这洋人会说个啥。
“咋?!奶奶的!”闫武义乐了,“差点被恁个王八肏的一棍打出星星来!恁还叫个啥!”
他直起身子,往四周眺望了一下。还好,大概是梨园屯今天亮拳,只远处树林有人在拾柴火,路上都没个人影。
“欸!”闫武义朝洋人努了下下巴,伸出只手。
那洋人眉头拧在了一起,犹疑的看着他。
“矫情个啥?!”闫武义绷了绷劲儿,眼睛却再次往四周望了望,“快点!”
那洋人这才犹犹豫豫的伸出他那只胖手握住了闫武义。闫武义把他拽了起来,快速回到驴车旁。那庄客眼见突然冒出个洋人,着实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别出声!”闫武义低声喝道。
“Te~ Chou~(德州)”那洋人没撒开手就对闫武义道。他见闫武义没啥反应,把眉又皱了皱,望着闫武义,嗫嚅了半天仿佛费了大劲儿,一字一顿道:“Te~~~Chou~~~”
“躺上去!”闫武义回头对那洋人道。
洋人急了,甩开握着闫武义的手,脸都贴到闫武义鼻子了,手指着东北方道:“Te~~~Chou~~~!”
“啥?德州?”闫武义眼一瞪。
“Te~~~Chou~~~!”那洋人一个劲点头,“Te~~~Chou~~~!”
“涂哥!”那庄客看了看洋人,脸上露出避之不及,嫌弃的神色道:“这洋鬼子不是要上德州吗?欸!”他对那样人努了下嘴,“恁要上德州?往那边走!”他拿鞭梢往东北方向指了指,又指了指南边,道:“俺们往这边。不同道!”
那洋人的眼睛四顾张望,像只时刻担心有老鹰冲下来的兔子,等庄客说完话,他的眼睛又落回到闫武义身上,还是那一句:“Te~~~Chou~~~!”
“闫爷!你老······”
庄客话还没出口,闫武义已经拦住了他。他指了指来的路,一根手指顶在那洋人胸口,又做了个杀头的手势。然后摇了摇手。
那洋人一个劲的点头。
“俺是官府的人。”闫武义边说,两手朝左上方一揖。
洋人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躺上去!”闫武义对那洋人作了个躺的样子。
洋人看了看他,顺从的趴到了车上。
“呸!平日里眼睛都长到脑门上,这下还知道怕死!”那庄客往地上轻啐了一口,嘟嘟囔囔道:“俺牲口可要遭罪了!”
“走!紧走!唔!这身黑皮!太扎眼······唔,”闫武义没上车,他对那庄客道:“看见前面那草垛子了吗?俺来赶车,”他掏出十几枚大子儿,“去抱些草来!买也成!最好晌午边上能赶到卫河。老弟,不是开玩笑,天黑前把这位先送到馆陶,这干系可大!咱一觉醒来,就还看得见太阳!”
庄客没说话。他对闫武义蹚这趟浑水深不以为然,可他认一个理儿——闫武义才是拿主意的。他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把铜板接过手,在手心里掂成了一摞揣进怀里,把鞭子交给了闫武义,两手笼回到袖子里,耸着肩紧赶了几步,往草垛那边奔了过去。
闫武义没坐在车上,而是把鞭子扛肩上,一只手扣着辔头跟在那庄客后面。他走得很慢,渐渐与庄客拉开了写距离。
直到望见那庄客远远的跟人说了半天话,被人带到草垛前,掀了几垛草扛到路边。等那人影去了,他才屁股一提,坐到了车上,在空中打了一鞭子,赶了过去。
闫武义把车停在那几垛草旁,四周望了望。
那洋人也爬起身往外看,闫武义给了他一鞭子。
那洋人的怒气眼见彤云罩顶了,好在转成骤雨前到底刹停下来。只狠狠瞪了他一下,老老实实躺了下去。
闫武义没理他,只和那庄客把一垛垛的草覆在那洋人身上,看看基本都遮住了,这才拍了拍手,掸了掸身上,赶着车继续上路。
卫河的船家见闫武义钱给的痛快,船家渡河的生意也不做了,爷儿俩把他们连人带车溯流送到了馆陶地面。
闫武义松了口气。
车子上岸后两人赶着车直接到了馆陶县衙门。
“你把这活佛弄到我这里算怎么回事?”馆陶县正堂把闫武义拽到一边。他有点气急败坏。
台面上馆陶县不好峻拒,也拒不得。洋人万一在他的地面上有个闪失,这个篓子捅穿了,他馆陶县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可在进衙门之前,看到衙门前站的那几位的样子,闫武义就明白馆陶县为啥这般没好气了。是啊,就凭他手下这几位给根打狗棍就和叫花儿没两样的角色,遇上闫书勤那样的,维持都难,那里还保护得下这么个爷!
“太尊多虑了!”闫武义一笑,“卑职怎敢给贵县添劳!只住一晚而已,明天一早就带这洋人回东昌府。”
“哦?!”馆陶县听到这话脸色立刻如雪后初霁,他拉着闫武义的手叹道:“唉!真不是下邑不肯出力,实在!唉!”
“知道!知道!”闫武义显得通情达理,也不等馆陶县诉苦,说道:“只请明府安排一餐饭食,让卑职等歇一宿便好。”
“好说!好说!”馆陶县彻底放下心来,吩咐道:“把两间耳房收拾出来给闫老爷和他的人住。”
他转身对闫武义道:“你们先去洗把脸,歇下脚。我叫人奉茶。一会就让人送夜饭来。贵差随意。我还有些公务,就不奉陪了。”
馆陶县说完朝闫武义一揖,往后衙去了。
闫武义望着那副躲灾星般匆匆而去的背影,苦笑了一下,随馆陶县安排的人去了衙门侧边的耳房。
天擦黑的时候衙门的人送来了晚饭——三只整鸡,几个白馍,一碟咸疙瘩丝和一大碗面汤。
那庄客很识趣,舀了一大碗面汤,抓了两只馍,他看了半天桌子上的鸡,抓了一只鸡去外边吃去了。
闫武义拖了只鸡到面前。今天就黑早喝了半碗汤,一个馍都没吃完。一直到坐这儿,一口嚼谷都没进呢!他要赶紧给肚皮里填点实在东西。他一手摁住鸡身子,一只手抓着腿骨一拧,撕下只鸡腿,一口吸了连在腿上的大块鸡皮,三口两下就吃得只剩下根骨头。鸡炖的很入味,一只鸡腿下了肚,他这才感觉到饥饿。
“吃饭!”他把最后那只鸡推到洋人面前。
可那洋人只是咬着上嘴巴皮坐在那,那双让人捉摸不透的蓝眼睛看得闫武义很不舒服。
闫武义没再管他,先把那只鸡连汤带汁吃了个罄尽,又舀了碗面汤,夹了几箸咸菜,就两个馍吃了,抹抹嘴,看了眼洋人,出了房间。
“Hausschwein(猪猡)!”闫武义刚出门,德国人奥托用德语骂了句。虽然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他认为那也仅仅是上帝的意志。到中国来以后,对这些对上帝没有敬畏,对上帝赐予的食物不知感恩的低等种族,再加上白人圈子言传身教的影响,他很快就养成了一种高等文明才会随时展现出来的藐视习惯。
他来中国几近二十年。
在中国感受到的一切都让他产生怨恨。狡猾的黄种人、采光不好的居室和肮脏的饮食,那些坑坑洼洼,下雨天就会让身上沾满泥巴的烂路,这一切,都极容易让他喘不过气,然后抑制不住要发狂。
他至今说不好中文,连听都比较困难。
平时出门他总要将一个德语里夹几个意大利或者法语单词,再辅以大量汉语和手势的教友带在身边。这对于一个被教育成除了上帝和德国,其余都不在眼里的德国人来说,这种无可奈何自然是煎熬。久而久之就像自己的黑袍子里还藏着另一个令自己憎厌不快的自己。
想听上几句真正的德国人说的德语,奥托必须上德州,或者德州天主堂的神甫下来公干。
他深觉孤独,有很长一阵子他生怕自己会变得不能很好的使用德语。他每晚都缩在床上,借着床头的烛光,把烫金的《圣经》又读上一遍,直到手臂撑不住这精装本的重量。
可即便一切如此糟糕,他却不大乐意回国了。原因是几年前他回去过一次。
那一次他一点也没感受到故乡的温暖。
一切跟他走之前并没有多的变化。
故乡还是故乡,他站在那里仍然是那个故乡的乡巴佬。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这个低级神职人员。
没有人见到他毕恭毕敬,也没有政府的官员见到他面上会流露出明显的紧张。
他知道这都和他离开前没两样,却很不适应。
奥托第一次顿悟到在遥远的东方,自己代表的真的是上帝!只有在遥远的那片看似糟糕的土地上,自己才享受到作为上帝在人间的代表的荣光!
一切的苦都是值得的!
回去!
他在乡下耐着性子呆了不到半年,终于决定回到中国。
为了上帝的事业。
再次上船的时候,他生出一种圣徒的悲壮。给野蛮人传播上帝的福音,不啻是一场艰巨的,在面对上帝时足以问心无愧,自己付出极大牺牲的磨难。他希望上帝最好能记住这一点。当然,凭心而论,既然是为上帝服务,现实的好处也不能没有。
他喜欢在和那些中国地方官打完交道后那种被上帝外派到人间当钦差大臣的感觉。对方眼神里闪烁出的无法掩藏的颤抖让他有Ich komme,ich sehe,ich gewinne!(凯撒的名言:我来,我见,我胜利。原文本该是拉丁文,但是奥托只会德语。)的快感,睥睨一切的感受让他着迷。
Gott sei Dank(感谢上帝)!
奥托看了看房门,门是掩着的。
他双手合十,嘴里按惯常念了通餐前祷告——只是他没意识到,起码这顿饭,肯定不是他的上帝端到他面前的——两手一松开,一只手就摁住了面前的鸡,另一只手揪下一只鸡腿塞进了嘴里。
奥托对鸡味道的好坏有相当好的辨别力,哪怕是惊魂稍安,饥肠开始抽搐的时候。
尽管这是异教徒的食物。但不能否认它是只味道极好的鸡。
传播上帝的福音,把德国的文化灌输到蛮荒,是吃饱之后才有精力去执行的伟大事业;现在吃掉这只喷香的肥鸡,正是为了让自己保持这种充沛的精力。
奥托在这一类事情的道德层面有着和别的德国人完全一般的伸缩性。
站在讲台前自然是宣扬一神的荣光,肚皮饿得叫的时候神性就难敌人性了。
“Kampfflugzeug(当时来华的德国传教士自称斗士)”,老天!现在可没气力穿戴上那一套闪亮的盔甲!
这一回,他差点成了殉道者。
这让他又惊又怒。
对这个施瓦本山区的农民而言,进教会学校的初衷可不是为了殉道。
天黑不久衙门的仆役夹着卷铺盖,一只手拿着盏油灯进来他把铺盖卷放在炕上,铺开,然后不声不响的把桌上的碗筷拾成一摞,端了出去。
很快那仆役又端着个盛了热水的铜面盆进来,把洋面巾搭在洗脸盆架上,看了眼洋人,出去了。
德国人等了等,觉得不会再有人进来,便起身到铺好的被褥前掀起一角,皱着眉,俯身闻了闻。
比起就着身上的袍子对付一夜,钻被子里无论如何都要舒服得多。德国人利用自己缜密的思维很快算清了这笔账。
于是他把油灯放在洗脸架旁的桌上,迅速把袍子脱了,又脱光了上衣,抓起架子上的面巾看了看,似乎是条崭新的毛巾。他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确认无误了,这才把脸埋进盛着温水的铜盆里浸着。
半晌,他才把头提出水,大口喘着气,两手往脸上猛浇了几抔水,然后拿毛巾蘸了水,拧个半干,把毛乎乎的身上狠狠擦了几遍,把毛巾往水盆里一扔,把衬衫捡起来穿了,上了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