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馆陶县正拿着本《通鉴》翻看,仆人来禀报那个姓闫的求见。馆陶县不由得一皱眉。
这个姓闫的身上既没有名刺,又无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要在平时馆陶县理他才怪。可是眼下他带着这个洋人,馆陶县先信了七成。他知道这个时节没有哪个小民敢带着个洋人在这一带乱跑。可是区区一个馆陶县,就那几个捕快、弓手,平时别说缉盗,就是随包税的下乡催租站站台面,那些蠢民都不太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了。可是洋人的事朝廷绝不敢怠慢的,万一······馆陶县生怕惹上这身骚,只要洋人早点离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他现在是咋说咋好。
“请他进来吧。”馆陶县把书往桌上一扑,没好气的道。
“夜里叨扰大令,得罪!”闫武义进门便道,“只是没办法,这事还要请大令周全。”
“好说。”馆陶县脸上挤出一丝笑,“只要本县能做的,但说无妨。”
“也无其他,只求大令明早安排两匹骡马给卑职······”
“这有甚么问题!”馆陶县一听他仅仅只是为借两匹牲口,松了口气,脸色也温和了许多:“贵差尽管放心。明早一准给你安排好,由本县捕快头儿送你们到渡口!”
甑五子睁开眼,四处都是黑乎乎的。
就是只猫在这里走也会撞墙上。
他觉得自己脑壳像被锯子锯开了。痛得厉害。
哎呀!莫非自己是在阴曹地府里受过了刑?
他打了个寒颤,瞬间起了身鸡皮。
甑五子越想越怕,他扭了扭身子,动不了。虽然没觉着勒得特别紧,可是手脚都没法动。
他挣了几下,气力一松,脸触到了地面。
春天的夯泥地又冷又湿。他却觉得很舒服。地面的凉气触到脸上时,就像凉水浸过了烧红的铁砧。他的脑袋一下子就没刚才那么痛了。他用力把脸又往地上贴了贴。
比三伏天往肚里灌一瓢井水还舒服!
这个时候他又隐约觉着脑袋还是囫囵的了。
他刚轻松一点,眼前却飞过一道喷溅的血虹,吓得他那双本就掉在黑暗里,啥也看不见的眼睛一劲儿缩,直想找地方躲,上下眼皮子死死钳在了一起。
血仍然浸进了眼睛,而且很快就把眼前糊满了。
还有那颗没被全砍下,仍然挂在脖颈上晃荡的人头。
好多人!好多人脸上、身上沾着那喷溅出来的血。
那些人在扯着嗓子喊个啥,可自己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血!身上也沾上了血!这可是人血!是被砍了头,从脖颈里喷出的人血!他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和一个脑袋掉下来的人跪在一起。
那个脑袋就那么歪在胸前,那张耷拉着的,泪痕像鼻涕虫爬过后的脸上看着他,展现出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古怪诡异的笑。
啊!啊!他第一次从心底自发的喊了声“上帝!”
这些场面在甑五子脑海里就像散落在潮水面上的纸片,一涌一涌,有时候有几片碰巧凑到一起时,他好像有些印象。可还没轮到他看清楚,那些碎片又漾开,或者狠狠砸在了岩石上。
甑五子脑子里被这些景象撞得乱七八糟,鸡零狗碎。
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把舌头伸出来抵在地面上。
他感受不到一点热气。
“阎王老爷!”他大喊。
他尽了全力喊,可是他没听到自己喊出来的声音。
“欸!”
这回他耳朵里听到了自己孱弱的声音。
俺没死,还活着?
······
“俺不!俺不!俺······”
甑五子觉着自己在死命地往后退,死命的挣扎。
“奶奶的!他倒做起梦了!”
甑五子觉得自己肚皮上被啥狠狠撞了一下,他再次睁开眼时,看到了昏暗的光。他忍着肚皮的痛,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才看清自己仍然在之前关着的那间屋子里。只是灯光太暗,刚才肚皮上挨了那一下到现在眼睛里还在冒星星。他看不清背着光的那几张脸。
他脑子里还糊涂着的时候,一盏“噼啪”响着的豆灯几乎凑到他脸上。
他这才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拿灯的是闫书勤!
甑五子竟然有些高兴了。
啊!没死!嘿!自己没死!
但这个快活转瞬即逝。
那是那个识文断字的人的脑袋!甑五子突然想得起了,对!对!是那个识文断字的!是他的!
血也是他的!
他脑海里不再那么汹涌,这使得他渐渐能够拼凑出一些让自己追到记忆源头的图像。
一旦脑子里不那么翻江倒海了,甑五子就清醒了许多。
是皮筋那小王八把自己卖给了大刀会!
啊!对了!对,对!是皮筋那小王八!
甑五子又打了个寒颤。
“叔······”甑五子嗫嚅道:“书勤叔······”
“书勤叔是你叫的?!”
他脑袋上马上就挨了一巴掌。
“算了!”是闫书勤。“给他松了。”
刚打他的那人走到他身后,踹了他一脚,把他踹的仆在地上,一只膝盖顶住了他的脊骨,在他身后弄了半天。
甑五子觉得从手到脚,关节的地方似乎都松开了。
“起来!”闫书勤冷冷的道,“滚吧!”
甑五子刚还迷迷瞪瞪的没从生和死的猜测中完全走出来,现在听到闫书勤叫他“滚”,怎么?这是要放了自己?他一时半会都以为自己的耳朵跟皮筋那小王八是一伙的了。
“叫你滚!没长耳朵?!”给他松绑的那人边把麻绳往手肘上挽。
“欸,欸!”甑五子这回听真了,眼睛望着暗影里的闫书勤,脚往门那边挪,心早就冲出去好远了。
“不要让俺在临清再见到你!”
“欸,欸!”甑五子听到这话的时候人已经像只壁虎溜到了门外。出了门的甑五子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结实跑远些。屋里传出来的警告似乎追不上他的脚速,他含含糊糊应了声,人已经出了夯土矮墙围成的院子。
甑五子跌跌撞撞在黑天里跑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没看路,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平原像一块巨大的黑布一直铺到极远处,跟深蓝色的天缝在一起。
四周连声狗叫都没有,甑五子停下了脚,叉腰喘了半天气,寻了棵差不多合抱粗的树,捡个背风的位置靠着树干坐下来。
他走在街上只是想去喝碗羊杂汤就稀里糊涂的被人抓了,又稀里糊涂的差点被砍了头。
现在又稀里糊涂的捡回条命。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怨恨都落在那个叫皮筋的小杂种身上。然而到现在为止,他除了怨恨也别无办法。
这种感觉,只有刚挣脱捕兽夹子的兽,从狼嘴里逃出的羊,从鹰爪下掉到地上的兔子才感受得到。
甑五子太累了。
他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腿也出溜出去平躺在地面。他脑袋一歪,倚着树干就睡着了。
太阳还没露脸,闫武义们已经过了河。
闫武义让那庄客自己赶着车在前面先走了。
“会骑马吗?”闫武义指了指马背。
德国人点了点头。
闫武义把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德国人。两人骑着馆陶县给他们备好的驿马往东昌府奔去。
他们在冠县换了马,下晌城门没关之前就进了东昌府。
闫武义带着德国人直接去了衙门。府署门外的衙役一见是他,赶忙过来伺候。
闫武义甩镫下了马,把缰绳往衙役手里一丢,先上了那几级踏跺。他回身看了下,见德国人跟着他,便一路进了衙门。
里面早有人报了进去,他脚刚跨过门槛没几步,就看见方巡捕迎了上来,说大人在签押房正等着他呢!
“出去也不说一声!”洪用舟见闫武义进来,便生气道。可是他马上就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个僧袍狼狈的洋和尚,本来积攒在脸上的怒容里紧跟着转化出一些探疑的神情:“怎么回事?”
“容标下喝口水。”闫武义道。
洪用舟冲方巡捕做了个手势,方巡捕叫人拿来把瓷壶和两个茶碗,方巡捕给俩人碗里倒了茶,闫武义一气喝了,又续了一杯,也一口饮尽,抹了抹嘴。
“大人,要做准备!”
“怎么的?”
闫武义出城的那天,洪用舟恰好接到了抚院发下的公文,要他留意周边几个县会党的情况。他正要找夏元楷和闫武义商量呢,勇营那边报来,说闫武义出城了。夏元楷把探子报来的情况大概跟洪用舟说了说,一听“亮拳”,凭直觉洪用舟就知道这事儿不简单。闫武义出城,八九是为了这事儿。
“梨园屯那边一定会弄出大事来。”
“这洋人是怎么回事?”
“标下回来的路上带回来的。”他瞥了眼奥托,“这狗日的正躲蒿草里呢!”
“哦!”洪用舟眼一虚,手指捋着胡髭。他知道,这是山雨欲来了。
“昨天梨园屯亮拳的时候,他们已经明目张胆的杀人。”
“看来玉皇庙这桩案子又要起反复了。”夏元楷手里还抓着支笔,从书案后露出半个脑袋说道。
“夏老!”闫武义这才注意到他,“还甚么‘又要’!已经开始了!现在怕是都已经扒拉完了!”
“唉!糟了!糟了!”洪用舟皱着眉,他抬起脸看了看那个德国人,道:“老方,你先把这个洋人送到克劳德那里去吧。在这里也不是个事。”
方巡捕“嗻”了声,对那洋人比划了好一阵,才把那洋人带走了。
“坐,坐!坐下说!”洪用舟边落座边招呼道,“老夏!别躲在那案子后面了!还要请吗?”
夏元楷从他书案后面转出来,拣了张椅子坐了。
洪用舟马上问道:“杀的什么人?”
“绑了几个。”闫武义两手撑在膝盖上,“杀的好像是他们当地的一个读书人。”
“哦!”洪用舟脸上一松,下巴颏微微一抬,手指轻轻捋着胡髭。一听没死洋人,他顿时就轻松了许多,“光天化日下私刑杀人,太猖狂了!这些个刁民!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俺看也是。”夏元楷接着话茬,“这些会党蜂聚一起,以为官府拿不下他们。这还了得!东翁,今日不用霹雳手段,来日必然不得安宁呢!”
洪用舟看了看闫武义,闫武义没说话。
“怎么?”洪用舟转身看了下夏元楷,对闫武义道:“徐茂公都拔剑了,你这个秦叔宝也不说点什么?”
闫武义一笑。
“标下不过是大人手头的枪,往哪瞄,啥时候放,还不由大人说了算!”
“你看看!”洪用舟手指着闫武义,望向夏元楷哈哈一笑,“哎呀!这鳖孙!”他学着当地口吻,“日后要入了官场,必能青云直上呢!可是眼下怎么做,老夫还是想听听你怎么想。还是那句话,这里没别人,不必讲官场那一套!”
“兵贵速。”
洪用舟虚着眼等着闫武义往下讲呢,却没听到后话。
“没了?”他一睁眼。
“没了。”
“嗯。有道理。”洪用舟说得四平八稳,“那明天,明天你带人去一趟,如何?”
“不能等到明天。今晚,”闫武义应声道,“今晚标下就带勇营出城。夜里赶到冠县,请大人写书子交标下先由快马带给冠县,请他立刻征调民船,厚给赏钱,标下一到,马上顺卫河明天一早就能到梨园屯。如此可极大震慑暴民。大人明天一到,又可以乘坐回船北驶,即以为后援。”
“嗯,哎呀!将才!真将才也!不意洪某药笼中竟有夜袭蔡州的李愬!好,好!听你的!”洪用舟站起身,拍了拍闫武义肩头,“你先去,老夫明天一早便带上这里的绿营,嘿嘿,起码能吆喝几声,总比草船借箭的草人强吧!只是要辛苦你了!哦!你还没吃饭的吧?!来人!备饭!快备饭!”
“不劳大人费心了!”闫武义道,“吃饭的事好解决。标下这就去营里,请大人吩咐城门。”
“也好,也好!”洪用舟笑眯眯的,“等敉平这股狂徒悍匪,老夫亲自给你请功!”
“只是······”
“只是什么?你说!”
“大人,”闫武义望着洪用舟,“万一,”
他没把话说下去。他感觉到洪用舟已经差不多揣测到了他要说的事。
“唉!恁有话就说全乎么!”夏元楷看闫武义吞吞吐吐的,着急道:“说出来才知道咋办么!”
“哼,那你所谓‘霹雳手段’何指?”洪用舟瞥了眼夏元楷,冷笑了一声。
“哎呀!瞧俺!”夏元楷猛一拍额。
“嘿,你这个徐茂公我看是真有点瓜了。不过也不能怪你,毕竟你以前也没吃过这口饭。文人么,吃灯草灰放轻巧屁。嘴一张,气一喷,自己先被掷地有声,气势如虹陶醉一番。结果完了还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个啥!兵者不吉,刃不轻露。你随便一句话,一旦施行,外面便是另一番景象。所以我说,事关杀伐,一定要先想想它的分量再说。不然易造大孽!不可不慎啊!”
“东翁教训的是。哎呀!惭愧!惭愧!”老夏连连道。
洪用舟两个手指在茶盏的口沿上抡了一下,朝闫武义一笑,“是这话吧?”他的食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两敲,然后重击了一下,道:“小闫,正是你说的。枪拿着不用,还不如挂在腰上的大刀片子。你放心去干!这个时候再不见点血,这些刁民的气焰就压不住了。我说的!但有胆敢抗拒挑衅,不肯就范的,你只管决断!一切有老夫担待!”
“嗻!”闫武义听洪用舟这般说,绷紧的脸松快了些,“全凭大人作主。标下这就去准备了。”
“爷!”闫武义正拿毛巾搓着脖子,蔡家老大进了屋,“啥事儿?”
“老蔡,”闫武义在缸里舀了瓢冷水喝了,抹抹嘴,对进来的蔡家老大道:“这么的,不吹螺,逐屋叫,半个时辰后,所有人在校场集合。把枪发给他们。每人给五十发子弹。”
“这么多!去哪?”
“嫌多?怕你到时候还恨少呢!”他瞥了他一眼,“恁先去,路上再跟恁说。”闫武义对他的亲兵道:“去,给俺整两口吃的来。”
“可是这临时去哪里找长夫脚力?”
“要不再给恁备乘轿子呗?嘁!”
蔡家老大吐了下舌头,和他的亲随都出去了。
没让闫武义久等,亲兵端了满满一大碗菜叶煮面条进来。
“还有热的!奶奶的,伙房还留着火吗?”闫武义拿筷子拨了拨面条,里面还卧了两枚鸡蛋。他笑了笑,“老子饿的前后两片肉都贴一起了!这么一碗可撑不起!去,帮俺再整一碗来!拿点蒜和醋!”
闫武义一整天肚里没进食,马骑得比六百里急递还快。他最怕饿肚子,而现在肚皮却真的饿了。闫武义的嘴凑在碗边,在灯下希里呼噜的把面条子连鸡蛋往嘴里扒,那意思仿佛要一气把那一海碗面吸进去。
亲兵把第二碗连蒜和醋壶端进屋的时候,正好给闫武义续上。
闫武义这个时候才掰了两瓣蒜放进嘴里,给刚端进来的面里浇足了醋,拿筷子挑了挑,朝亲兵露了个笑脸,继续吃起来。
“恁也去吧!”他拿筷子挥了挥,嘴里含含糊糊道,“收拾好了直接去校场。记得给俺壶里倒满!俺这就来!”
天完全断了黑。
闫武义往校场那一群黑压压的人走的时候打了个嗝。他把喉咙里冒上来的菜叶子又咽了回去。
吃得太急,太猛,太多。
他停下脚深吸了几口气,觉得气顺了些才继续往人群走去。
“闫爷来了!”
那些站在队伍里松松垮垮的人们见到他的影子,闲扯嬉闹变脸般停了下来。队伍也突然变得挺拔了,校场那群人仿佛是夜空的云投下的黑影子。
“咱们今晚要到冠县。”闫武义看了看这群一个面孔也看不清的,黑压压的人群,“路上不准说话。尤其不准吵闹。违令者,”他把话一顿,“斩。”
他声调不高,但一个“斩”字说出口后,
这群黑影里一片肃静。
“全队右转!走!”喊口令的是蔡家老大。
队伍像风摇动的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亲兵给闫武义把马牵了过来,闫武义摇了摇手。其实,到现在他的大腿内侧早就被鞍子磨破了,隐隐的疼呢!
太久没骑马了。
队伍出城后,闫武义让蔡家老大几个人带着洪用舟的书子先走了。这是他在东昌府练的勇第一次出征,他可不想弄砸了。
闫武义带着三百名勇丁几乎和太阳同时到达梨园屯。
闫武义两天来就昨晚上在马背上打了个盹,阳光让他觉得特别刺眼。
“吹螺吧!”他坐在马背上,抻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对蔡家老大道:“把队伍整好!都给老子精神点!”
村子里很平静,似乎连鸡都睡回笼觉去了。
低沉的螺号声在平原上低回。
梨园屯对这样的声音毫无疑问是陌生的,也因此促发了它的好奇心。
那些起早出了门的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仔细揣摩着声音的出处。
当闫武义的队伍到村口时,那些仅仅只是身子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人们突然见到这么一支部伍严整的官军,都被吓了一跳,连那点瞌睡都吓跑了。有两个机灵点的年轻人在被惊到后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抓住他们!”闫武义大喝一声。
几个勇丁迅速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带了个年轻人来到闫武义的马前。
“抓了一个。”带头的勇丁捅了捅被自己的裤带捆住了,两手提溜着裤子的年轻人道:“奶奶的!那一个属兔子的,跑没影了!”
那年轻人低着脑袋,喘着粗气,也不出声。
闫武义那马鞭挑着他的下巴一用力,那年轻人虽极不情愿,却架不住鞭子把喉咙顶住了,发不出力来,只能由着闫武义把他的脑袋抬起来。
“还想去报信!是想跑啊还是打算造反呀?兔崽子!”闫武义把鞭子一松,“押后面去!办完事老子替他没用的爹赏他顿鞭子就老实了!就这个熊样,还他奶奶的‘神拳’!去玉皇庙!”
“书勤叔!书勤叔!”跑掉的那个年轻人把一个院子门拍的山响。
“作甚么!作甚么!”街对面的院子门倒是先开了条缝,一张女人的胖脸挤在门缝中间,“大清早的瞎吵个啥!”
“闭嘴!你个婆娘懂个屁!”
年轻人继续捶门。
“恁这后生还是个榆木疙瘩!屋里要有人不早出来了吗?”胖女人从门缝里挤出来,把衣襟扣好,一只手把垂下的头发往耳后一夹,“天不亮就走咧!”
“真的?”
“骗你有席吃?”胖女人白了小伙儿一眼,“你们就闹!总要闹得······”
“这个臭娘们!一张破嘴又在那里胡说些个啥?!”
不知什么东西砸在女人身后的门里面,发出“哐啷”一声爆响,吓了那婆娘一跳。她转身推开门跨了进去,门掩上了。
闫武义离玉皇庙还有百来步,“嗖”的一声,闫武义下意识一低头,一只脚一甩镫,从马背上翻下来。他知道,是子弹飞了过去,但明显不是要射杀他。
十八魁他们已经占了洋教堂了?他心里暗暗叫苦。正观望间,庙门打开条缝,里面伸出面白旗晃了晃,又钻出来个人。
一看晃白旗,闫武义顿时松了口气。十八魁和义和团没这一套,这是典型的洋人的规矩。
“行了!”他一手搭在亲兵肩上,“娘的,没白来。”
那面白旗在一个黑影的挥舞下越来越近,终于到了闫武义面前。
挥旗的是个穿黑袍的中国人。
闫武义无意识的皱了下眉,淡淡的看着来人,没说话。
“是官军?”那人问道。
闫武义点点头。
“恁的可算来了!”那人眼睛一红,眼眶里突然朱曼了眼泪。
原来闫武义走后,闫书勤他们便组织了人攻打教堂。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教堂里竟然会有几条后膛步枪,司铎奥托不见了之后,年轻的助祭组织起教友,仗着教堂门坚墙厚,朝涌上来的人群开了枪。一看到自己人中枪倒地,刚才还狂热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狂怒的叫骂,诅咒;等到第二轮枪响,又有人倒下去,人们一哄,往后就跑。
闫书勤们反复组织了几次进攻,一次比一次上去得慢,一次比一次往回跑得快。
看着一片火一般的红色烧上来,躲在教堂窗子后面的教友就感觉自己被逼得已经只有一只脚的脚尖还踩在悬崖的边上;几声枪响之后,火红的人群狂躁、恶毒的叫骂把他们吓得只恨自己不死!教堂里所有人的心脏都有一种被揪得抽搐的感觉。
只有年轻的德国助祭和另外两个从德州来的德国人放枪后看到远处有人中枪倒地时便会高兴得又笑又叫。
没有比昨晚更可怕的夜。
石头、砖块和火把。
玻璃突然的碎裂和偶尔两声枪响,把人们变成了容易受惊的鹿。
人们在惊醒的迷糊,迷糊的警醒里煎熬。
梦魇缠身一宿之后,看到闫武义他们的队伍。
教堂活了下来。
十八魁的人一个没抓到,没人说得清闫书勤们去了哪。闫武义有些失望。
洪用舟和冠县带着凑起来的绿营和汛兵松松垮垮的赶到时,闫武义禀告了情况。
一听没死洋人,冠县先掏出帕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洪用舟暗暗松了口气。别的先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