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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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虽说鸡还没叫头遍,天也还没看出一点亮的意思,往梨园屯的路上已经是一群群或者点着的秸秆,或者燃着的松枝,照亮了两边地里尚未春浇的麦田。闫武义他们两个赶着驴车混在这些人里往梨园屯走。

闫武义心里暗道:“好家伙!”

快到屯子时,似乎有一小片树林子。闫武义瞧着人没注意,把赶车庄客手里的缰绳一拽一提,把驴车引到那片小树林旁停了下来。

“恁就别进去了。就在这里等俺。”

那庄客点了点头。

闫武义把额前那一点点毡帽檐拉了拉,一缩脖子,两手往袖子里一拢,再次混进了人群,进了屯子。

天开始麻麻亮。本来这应该是仲春天气最觉寒冷的时刻,可是闫武义一点也不觉着冷。屯子里像是一锅刚烧开的水,哪哪都是嘈杂得让人耳朵嗡嗡响的人声。

闫武义没来过梨园屯。但他估摸着就是正月十五,也不会有这般热闹。

仿佛整个屯子都淹没在混合着扬尘的人的哈气里。

跟寻常赶集或者庙会看灯都不一样,这么多人既不是三三两两,也不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绝大多数都是些十几二十郎当岁的少年和正当年的汉子。他们中的一些人脸上绷紧,左手微张在身前,袒露的右肩叉在腰间。裸露的肌肤被清晨寒风蒙上了一层发乌的紫灰色。不过这些人的步态和表情让闫武义想了半天才恍然,那是戏台上武生亮相时才做作出的赳赳之气!

唉!这里面没能人。

闫武义暗哂的同时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他没再跟着人流,而是在一个做汤的席棚下寻了张桌子坐下来,要了个死面饼子,掰成了小块,连碗递还给摊主。摊主把饼搁笊篱里在汤锅子里涮了几涮,打进碗里,再将汤倒进碗里,用勺逼住饼子,又把汤再倒回去。反复了几次,直到他觉得饼子被热汤浸的透了,才浇上汤,舀了些羊血、羊杂搁在里面,递到了闫武义跟前。

“吃快点!一会赶不上看降神了!”跟闫武义一桌的一个人嘴里还嚼着食儿,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催着他旁边的那位。

那人整脸都埋在了碗里,没答话。半晌,才跟落了水的太阳一般从碗后面升出半张透红的脸。他手指一勾,抹了沁满额的汗,往地上一甩,手在身上揩了一下,擤了把鼻涕,又抹了抹嘴,又在身上揩了揩,道:“走!走!听说今天孙大圣老爷要来!俺正要看看亲眼看看是不是跟戏台上的长一样呢!”

“走!走!”俩人各自从身上摸出几枚大子儿扔在了桌上,走了。

“俺活了几十年,”烧汤的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也是第一次赶上孙大圣老爷下凡。之前都是听人说,这不这回还赶上了!”他把筷子在桌上顿了顿,看了看闫武义,“俺在这支这个摊儿少说也二十好几年了。你老一看就不是这十里八乡的人,想必也是听到消息了赶来的。不是俺催你老,要看这个热闹,你还得赶紧的才行!兴许这个时候孙大圣老爷已经翻筋斗云在来的路上了呢!”

唉!他真后悔今天出摊呢!

今天他专门提早了半个时辰出了摊儿,就为早点收了去饱这眼福。没想到黑介就有人来喝汤吃肉,他那心思又移到了烧汤挣钱上。

直到天开始亮起来,眼见得往戏台子那边去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火烧火燎发急起来。生怕错过了真神现身,可又不敢轰人。一双眼睛看走灯似的只在路过的人身上扫。

刚才那两位着急起身,他暗自松口气。

可是看着闫武义吃得慢条斯理,他又急起来。

要是孙大圣老爷下凡的时候自己不在,走了这一锅汤,那才是!他两只拳头捏得直叫。

“这孙大圣会落在哪里?”闫武义看了眼烧汤的,笑着问到。

“嗨!恁问的新鲜!”烧汤的回道:“当然是玉皇庙!恁只看哪里人多往那里去就是。他孙大圣老爷好容易来一趟,难道还肯落在背静没人的地方吗?”

闫武义笑着点点头,就着碗扒拉了几口,摸出几枚铜板搁在了桌上,道了声谢,去了。

等闫武义前脚走,烧汤的后脚就撤了柴火,把炉膛里的火扦散了,塞上炉门,把锅盖盖了,招呼他婆娘一起把饼、羊杂收回家。

闫武义没去往人堆里挤。

他远远看到许多人围着一个搭台,便停了脚,倚在一个缓坡上的一棵栾树干上,看着搭台前乌泱泱骚动的人群。

他估了一下,怎么也得有三四千号人。

这么大动静,竟然没有官府的影子!

早就听说这块地方不在三界内,出乎五行之中,真不是浪得虚名。

闫武义上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他还只有半截人高。

当年的他,懵懵懂懂。

眼下他看这一幕看了有一会儿了,却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几千人在那里吵吵嚷嚷,活像一大群寻到臭肉味儿了的苍蝇。

还不如当年的捻子。

或者应该说,比当年的捻子差远了。

但是这里的一切又让闫武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一方面鄙夷这次亮拳的组织者,一方面又还存着继续看下去的好奇心。

闫武义等了半天,也没见台上出来个把镇场子的人,正觉着纳闷,却听得台上一阵急促的锣响,台下有人突然把手往天上一指,“哎呀!”叫了一声。

人群里不同位置又有一些人几乎是接着这个“哎呀!”喊到“金光!”

刚才还在交头接耳,吵得人耳朵嗡嗡响的嘈杂声戛然停了,人们的眼睛都随着那几声叫喊望去,可是啥也没瞧见。台上却腾起两团白烟,又有人在人群里喊:“来了!孙大圣老爷下凡了!”人们的眼睛又随着声音转回到台上,果然!等那白烟渐渐散了,显出个手提金箍棒,腰系虎皮裙,抓耳挠腮,一瞧脸跟以前看的戏里的孙大圣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的角色!

“孙大圣老爷!真是孙大圣老爷!快磕头!快给孙大圣老爷磕头!”马上就有人高喊,扑腾就拜倒在地上,磕起了响头。

台下瞬间跪倒了一大片,有的已经开始燃起了香烛。

闫武义站得远,把台上台下的一切都看得真真的。

等到关二爷也显了圣,台下的人再次跪倒的时候,闫武义靠在树干上的身子一挺,往前走了两步。他觉得这场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闫武义打算凑近些看,又不愿意混到那群人当中。他可不愿意跟着那些人一起给台上显圣的什么神仙磕响头。

他瞄了瞄,见搭台北侧不远就是座戏台,上面只有一群半大孩子抱着台柱子和几个他这般穿着,明显不是拳师的闲人坐在台子边耷着双腿看热闹。

他便从人群中朝这戏台蹭过去。

他跃上戏台,刚寻了个可以放下屁股的地方,那边台上孙大圣老爷和关二爷兴致高昂,已经用完全一样的口音各自报了名号,互道过了“久仰”,在台子靠后些一排的椅子上各拣了一张,一蹲一坐了。仿佛是天庭不相往来的邻居久居寂寞仙境,这才体会到还是凡间快乐。

今天的两位真神没让猪八戒老爷和周仓敷衍,而是如约亲自显圣,算是给足了梨园屯英雄的面子。

一个头包红缎的阔脸大汉从座位上起身,朝蹲在椅子上的孙大圣老爷和端坐捋着髯子的红脸关老爷躬身一揖,转身走到台前,朝台下的人作了个罗圈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俺们十八魁先多谢沙柳寨的赵师哥和各路英雄前来助拳!嗯······这个,嗯······”汉子一紧张,心里头跟着就一抖,好容易背熟,原本在喉咙口脚尖顶脚跟叠成了一溜,挤成了一团,只等一张嘴便挨个儿往外出的那些词句,好似突然哪个恼火的冒失鬼擅自挪了挪,在行列里只碰触了那么一下,排后面的一串词便跟一摞没拿稳的瓷碟儿般一滑,全掉回了肚里,害他顿时便傻了眼,“这个······嗯,”他费了老劲,额头上闷出一层细汗来。可是越急越弄不出,简直难过小骨盆的女人恰好要生出个大胖娃。他“嗯”了半天,总算是把开头几句拼出了个全乎样儿:“家贼勾结洋鬼,败俺们宗法,坏俺风俗,毁俺庙观······”

“闫书勤!”

“嘿!是闫书勤!老爷们!”

台下认得闫书勤的人先嚷起来。

天上的真神和现实的英雄这回一下子都见着了!

“好汉!好爷们!”人们由着性子一迭声的喊。

这样的场面把闫书勤从忘词的尴尬里拯救了,也让他激动得发颤。

“爷们们,老少爷们、哥们们!”闫书勤高举双臂,抱着拳不停的示意,“俺这里先谢过了!先谢过了!听俺说······”

任他闫书勤中气足,声音洪亮,下面的人正在兴头上,哪里去听他说什么!

“喂!喂!肏你们的娘!”有几个汉子看出闫书勤好像有话要说,在人群里扯着嗓子大喝道:“闭上恁的鸟嘴!听闫哥说正经话呢!”但这些嘶吼迅速淹没在沸腾的声浪里。

好一阵子,人群才渐渐变得平静些,高声的喧哗变成了低沉的七嘴八舌混成的嗡嗡声。

“爷们们······”

“别吵!别吵!恁奶奶的!别吵了!”好些人这回注意到了台上的闫书勤在说话,“闫哥有话说咧!”

像是一大群骡马入了圈,人群总算彻底的平静了下来。

“老少爷们们,”闫书勤现在也不紧张了,他也不打算背魏瞎子教他背的那些词了。他握成拳的手暗暗一紧,清了清嗓子,眉头稍稍一拧,那双线条厚重清晰的眼框里两只眸子便显得特别的凌厉:“自从朝廷许了洋人传教,俺们十里八乡,哪个村子还清静过?”他看了看身后,挑着大拇指往身后不远处高坡上扬了扬,“就这座玉皇庙,多少年?看看俺们说不过去,就判给俺们,洋人冲当官的瞪个眼又转手判给他!奶奶的腿!这么多年,俺闫书勤都长出白发了,七转八转,最后还是判到了洋人手里?!”

闫书勤越说越愤怒,脖颈上的青筋也跳了起来。他叉着腰吼道:“俺们练拳作个甚?十八魁和沙柳寨的赵师傅为啥发帖请大伙助拳?他奶奶的!朝廷和官府一味怕洋人,难道俺们就是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吗?”

台下本是一片寂静,他停下来盯着台下的人,台下已经有人先点着头附和道:“闫哥说的是!”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直到全场的脑袋都像见到地上撒了米的鸡。

“俺们爷们的两个蛋由着他们捏中不中?!”闫书勤蹲下身,盯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一排人看,直到那些人被他盯得那双眼睛无处躲了,只好回应出一脸不知所谓的傻笑他才蔑然一笑,猛地站起身暴喝:“俺说不中!”

台下瞬间的沉寂后猛然掀起一阵暴风。

“对!不中!”

“不中!”

人群再次沸腾了。只是这一回不再是先前那般七嘴八舌,而是一齐呼应着闫书勤。

闫武义坐在戏台边上,原本放松的背直了直,手从袖筒里抽了出来,撑在两边的地上。

“官府怕洋人,”闫书勤两只眼睛锐利的扫视了一遍台下,接着道:“老子不怕!恁也别怕!”

“是这话!”有人应道:“老子们怕他个毬!”

“对!老子们怕他个毬!”

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里,这个呼声如同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

“官不论法,”闫书勤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他喉咙也不发紧了,声音从他嘴里迸出来的时候也如他所愿,变得浑厚起来。他现在完全凭直觉就能把握住台下这几千的汉子。经过几轮说话,他意识到,现在只要自己一停顿,台下的那些人便会安静下来,所有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他身上,等着听他说下去。

“闫哥!恁说!恁说咋办,俺们都听恁!”

登台一呼,万人呼应的感觉着实好。闫书勤心底里窜出一阵快活。

“俺们就不守法!”他一个字一个字吼了出来。

“说得好!”马上就有人大声应道:“中!俺们就不守法!”

“中!俺们就不守法!”

“俺们今天就要拆了它!”闫书勤一扭身,指着玉皇庙改成的天主堂吼道,“俺们还要收拾几条洋人的狗!让吃教的放明白些!把老子们惹了,俺们可不会客气!”

“说得好!闫哥!杀他几个!”

“杀他几个!闫哥!”

“闫哥!恁说!俺们跟狗日的干!”

台下的人被煽得狂起来。

“押上来!”闫书勤大喝一声,一招手。

马上就有一队深浅不一的红头巾,两个挟一个,押了三四个背上插标,蓬头乱发的人上了台。

“哟!怎么!咋?!那不是甑五子么?把这小崽子也弄来了?!”有人在台下惊道。

“欸!真是!真是甑五子!”有人惊讶的小声道,可是声音并不小。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甑五子挣扎着抬起头循着声音去看,却马上被一块飞过来的石子儿砸在脑门上。

“呸!”扔石子儿的人冲他喊道。

就近的人一看,是那个叫皮筋的小猢狲。

“今天俺十八魁要替天行道!”闫书勤瞥了眼跪着的那几个人,道,“今天要借恁的狗头示威!看看洋菩萨能不能保佑恁!拿来!”

站在后面的一个红巾闻声捧着一把刀柄系着红绸的大刀走到闫书勤跟前,双手把刀递给了他。

一直坐在后面的道士走到台前,他的那一只眼把跪在地上的人缓缓看了一遍,手一抖,一个东西正好落到甑五子眼前。

“俺!······”甑五子一眼认出那是他的十字架。

“你的主不是替人受难的吗?”道士把那个十字架用拇指搓着,那只眼睛里展现出的轻蔑效果远远胜过那些两只眼睛完好的人,“今天就看看他骗没骗你。”

“给他们喝酒!”闫书勤命令道。

那些红头巾应声把早已备好,放在甑五子他们面前的大碗端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甑五子们嘴里灌。

“肏恁奶奶的!”一个红头巾踹了甑五子一脚,“咋!俺说那么臭!”

闫书勤瞅了一眼,说了声:“牵出来!”

红头巾们把甑五子们夹着,拖到闫书勤跟前,甑五子他们几个脸上白得怕人,两人架着一个才勉强让他们跪直了。

台子下这会变得鸦雀无声,连抱着戏台柱子嬉闹的那些半大孩子都停下了。

闫武义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面前杀人。

他屁股一抬,跳下了戏台,便往人群外挤。

还没完全挤出来,就听到有人“啊!”了一声,闫武义的脚跟着那喊声一停,一股冷得透心的寒意让他心头一紧。

“狗血驱邪!今天,”大概是风的缘故,让那慷慨激昂的语调里显出些颤抖,“俺们要扒拉了那座洋庙!”

“中!”人群爆发出喝彩。惊得两只多嘴的喜鹊差点掉下树来。

“早该扒拉了!”

全似一瓢水泼进了沸油里。

这些人,今早上坐在一张桌子跟前吃馍喝汤时,还是些一看就老实巴交的农民。

闫武义脑袋里嗡嗡直向,他头也没回,拨开那些被撩拨得发了狂的人群往屯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