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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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德润媳妇从德润他二叔家往家走的路上,眼皮子没来由跳得厉害。她心里又开始跳的响起来。

自从德润走后,有一段日子了,没见着巨野那边再有啥动静。她那颗心像绷到最直了的脚尖总算碰到了地面。

可是这几天说来也奇怪,她突然觉得总有眼睛在暗里盯着她们娘仨。

想看看是什么人吧,又连半个影子也没见着。

这让她的心又提了起来,跟德润二叔一说吧,二叔叫她只管放心,这里地属郓城,又是刘家人的地面,何况德润也不在,不怕人来作妖。她一听觉得也在理,不好再多说个啥。

她心里头一路上都在东一窜,西一跳的乱想,人糊里糊涂就走到了住的地方。

门开着。

屋里是空的,德润他娘和自己闺女都不在。

她心里一咯噔,她们娘仨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德润他娘和自己闺女并不常出去走动。

哎呀!路上那些在想象中乱窜的坏事像一下子被一股旋风旋到了一起,在她被折磨惯了的脑子里打着圈的起舞。

她一刹那就像失了魂。

德润媳妇跌跌撞撞跑到外面,东张西望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她想喊,自己的嗓子却像是粘到了一起。

她嘴里碎碎叨叨,也不出声音,不知道在念些什么。德润媳妇这一下成了一具蝉蜕般的躯壳,仿佛只是被风吹着,在村子里茫无目的的转。

人呢?人去哪里了呢?!她的心里还有一个自己在拉扯她。把她往坏处拉。

她的眼里似乎没有旁的物象,只有她想要寻到的目标。

她的两只脚只是根据自己的习惯在往前窜。

在德润他娘和自己闺女的身影出现之前,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不存在的,毫无意义。

“媳妇!德润媳妇!”

咦!有人在喊她!

“德润媳妇!”

这声音很飘渺。然而是的,是叫她!像喊魂竟然奏效了一般,把她从迷离中喊回了现实。

她这才发觉,自己走出村子一两里地了。

德润媳妇循着声音望去,那个身影!啊!是德润他娘吗?!

她的巴掌胡乱揉了揉眼睛,一阵朦胧之后,真是德润他娘!

她甩开两只大脚赶忙迎上去,德润他娘头发也散了,干透了的白沫儿在两个嘴角结成了白色的垢。身上一身泥,衣袖也撕开了个大口子。

“咋了,这是咋了,娘?!”她一把搀住德润他娘,德润他娘好在身板够硬朗,眼见得没啥大碍。

她有些高兴又有些失望,眼睛在四周搜寻。

“德润媳妇,快!快!”

“咋了,娘?翠呢?”

“快去找你二叔!”老太太佝下身子,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喘了半天气,“翠被他们抓走了!”

这真是头上的一声炸雷,眼前的一道霹雳!

德润媳妇那一下木立在了原地。

“姓魏的!你个挨千刀的,是真丧德啊!俺的翠还是个黄花闺女啊(当时妇女入讼是大辱,何况她女儿还是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她一声嘶嚎,不管不顾就屁股往地上一坐,没声的拍着大腿,德润的娘看着她儿媳的背在抽搐,很快,大颗的泪珠子掉在地上,把干涩的尘土洇湿,德润媳妇突然“哇”的一声,呕出一滩清水,她抹了下嘴边的清涎,放声大哭起来,“刘德润!你是个啥爷们!惹了事自己拍屁股一跑没了影,留下俺们娘们替你背锅!俺的翠也!你要是出了啥事,俺这做娘的也不能活了·······”

“德润媳妇!”德润他娘刚才看着她这刚被吓丢了魂,一下又发起疯撒泼打滚的儿媳,怕她真出个好歹来,没敢动她。只好先由着她,等眼看她一轮哭的没了劲儿,这才狠命摇了摇她,“德润媳妇!这可不是时候!得赶紧去找你二叔想法子!”

德润媳妇这才回过了神,搀着老太太去了德润他二叔家。

“有这样的事?!”他二叔怒得脖子上那粒枣核般的喉结上下的抖着,“要受了这样的欺负都不作声,那姓刘的以后在这里还有活路吗?!”

老头儿低着头来回的走,像一只着急却无处下嘴的豺。

“你娘俩在这里坐着!”他二叔突然停下脚,“俺去去就来!”

他二叔说完话匆匆出了门。

只两袋烟的工夫,他二叔又回来了。身后还有十好几个刘氏族人。

“德润他娘,你今晚就住俺家,”他一转脸,对德润媳妇道:“德润家的!你跟俺们走!”他看着哭哭啼啼的德润媳妇,不耐烦的到:“哎呀!在这里哭有啥用!一会儿到了衙门你再死劲的哭!”

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到了郓城县,地保约着县里的师爷在县衙外的茶庄见了,德润他二叔把事情来龙去脉给师爷讲了一遍,又递上了个十两的包封。

“这个事情不难。”那师爷只是拿眼角瞥了瞥桌上的红包,“巨野县也太不像话!这事儿要讲给老爷听,他也会发火的!俺今天就可以拟份函,请老爷用了印,就去巨野县要人!”

“那就太谢谢大老爷了!”

“不过这个事情只是拿份公函交涉怕还不够。”那师爷拈着几根不多的须子,说道:“你们中间有谁认识孙道隆孙爷的吗?”

“就是在北京城给皇爷做过侍卫的孙爷?”

“正是他。”那师爷昂着首,眼睛一虚,道:“若由他出面,这个事就是十成把握了。”

“俺去找他!”一个中年汉子道:“俺知道是谁!他还夸过俺通臂拳打的地道呢!”

“那得准备多少······”德润二叔畏畏缩缩的问。

“嘁!”师爷条件反射的用鄙夷的眼光看了老头一眼,道:“人家是在皇爷身边待过的人,啥没见过?会拿眼睛看你那两个!”那师爷以一种只有他全知道,他全明白的态度道:“这位爷是个急公好义的人。可以试试。你把你二叔带上,备份厚点的礼才是正经。钱兴许不要,礼数不能少了。是这话不?兴许成!”

“缉拿会党也就罢了,拿人姑娘算怎么回事!”事情果然不出郓城县师爷的预料,郓城令升堂后大怒:“许廷瑞(巨野县令)欺人太甚!到我郓城拿人,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以后还不骑到老子脖颈上拉矢!混账!混账透顶!”

他让师爷拟了个语气极其严厉的公函,自己就守在身边。等稿子拟好后他看了一遍,马上誊清,亲自用了印,封了口,交给捕快头儿:“你告诉巨野令,他要不给老爷我把人交出来,老子这个官司跟他一直打到北京城!”

“岂有此理!”他仍然余怒未消。

师爷告退出衙,捕快正在衙门外等他。

两人一起来到茶馆,一眼就见着孙道隆已然在座。

师爷知道孙道隆必是应允此事了,赶忙跟他见了礼,道了久仰,又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孙道隆本是血性武人,回家后日子过得淡出鸟。遇着这么个事,心里正开着花呢!现在听衙门师爷把这个事又说了一遍,知道不管往哪说,巨野县也占不到理。他二话没说就应承了下来。

坐在“正大光明”牌匾下的许廷瑞两手叉在一起,郁闷坏了。

他右手边是今早郓城县捕快送来的公函。

他还没全看完,已经被那些措辞惹得心里直冒火,背上的痱子炸得噼啪的响。

紧接着又报有客访,他一看名刺,不敢怠慢,赶紧把客人迎进县衙,嘴里一迭声的道了久仰,心头却掠过一丝不祥。

果然,那份公函和这位不速一前一后出现在眼前,事情却都是同一桩:要人。

单单是郓城令的公函,他许廷瑞是完全不怕的。哪怕如郓城令的扬言,他也不怕。缉拿会党么,当然要穷究极治!事机往往稍纵即逝。上峰和朝廷难道连这点都不能体谅一下下面的难处吗?只要事情过去,许廷瑞相信,两把稀泥就和过去了。郓城令再大的怒火,又能奈我何?前些年毓贤毓佐臣在曹州不也是用霹雳手段么!多少人骂他的娘,可他不还是照样升官?

眼前坐着这位就不同了。

虽说眼下这位孙爷不过是个乡绅,可济宁府打着锣提着灯笼找,有几个这样的乡绅?人家曾是紫禁城里天子的身边人!这种看不见、说不明却又真实存在的压力,不在官场的人真的,唉!

巨野令体内的温度迅速从沸腾降了下来。这就让他的脑子能冷静的计算了。要是个小子倒还有点分量,抓了刘德润的女儿其实并没有几成把握能把她爹换到手。姓刘的要在乎他家里那几个女人,还能一个人跑吗?

他看了眼坐在堂下的孙道隆。

唉!自己除授知县,也不过望阙叩拜罢了。眼前这位可好!见皇帝跟端起碗吃饭没两样!

“操!”他在心里骂了句娘。

有些事要较起真来,还真不是事情本身了,而是胳臂与大腿。

那阵邪火过了后,巨野令回过头一想,同样一件事,就看怎么说,看谁说,先说前面还是先说后面,甚或干脆只取一截说。谁愿意听哪些人怎么说。何况自己这事办的的确也有点欠考虑。真要说起理来,这辫子还真就能让人揪着!

一捋清了思路,他许廷瑞没了开始的自信。

缉盗的初衷,固然有绥靖地方的成分,也是他作为地方父母的首责。可地方上的事,并不是书生几句不知深浅的话就能做到的。于公于私,一切都要反复掂量。谋国以忠,不管不顾,搭上自己前途甚至身家性命的人有,但不是他。他许廷瑞可没想过要以这样的代价青史留名。原本是有样学样,指望缉捕会党会使自己在每年的铨叙团甲时候得个优等,即便不能跟毓贤一般,再往上混个四、五品的知府总不至于没一点希望。

他基本想通了。

然而看着坐对面的孙道隆,许廷瑞心里又有些不甘。

就像咬上口的王八,舍不得松口。

唉!这个姓刘的根蔓怎么伸的这么远,连孙道隆这样的角色都肯亲自出面呢?

人就坐在那里。

说的话句句都可以光明正大摆在台面。

再不就着这个台阶下,以后会怎么样可真不好说。

许廷瑞脑子里反复算了好几遍,唉!只怪刘德润这个饵上的香油抹得太重,起意的时候没想到会成今天的局面。

唉!算了!这个软得服,这口气还得吞下去。

孙道隆拜访的第二天,许廷瑞把刘喜翠从狱里提出来,开枷,由刘家人领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