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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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屋里炕头的炕墙上点着一串豆子。

与其说是为了照亮,不如说是为了证明这屋里着实黑。

还不如不点。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夜光好像还亮堂些。

屋子里七嘴八舌的人声和体臭在空气里混成了一气,让人脑子里嗡嗡的。除了离灯近一点的那几张脸能大概齐看出个胖瘦,其余的不过是在暗黑里晃动的一个个黑影,谁也不知道是谁。

原本说好十八魁议事,哪曾想光屋里的脑袋就挤得满满当当,水缸沿上都坐了人。门外面、窗户外面更别说,还站着叽叽喳喳的好些人呢!

别说十八个,就是二十八,五十八,一百零八个也有。

“怎么回事?”闫书勤有些生气,他瞪着眼对着黑暗恶狠狠地问。

“兴许是大伙儿听说今晚有沙柳寨那边正神附体的师兄来,大伙儿想看看啥样呢!”坐他身旁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对他说到。

“哪个讲的?”闫书勤嗓门陡然提起来,起了高腔,那穿道士袍子的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把眉一低,不说话了。闫书勤话里明显含着怒气,“哪个王八肏的乱讲,散出去的?”

屋里暗影里谁也不吭声。

“闫家老三,这师兄到底能请来孙大圣么?”窗户根一个声音问道:“俺可是香烛都带来了,就等着正神下凡呢!”

“听说上回在甲马营请孙大圣,结果是猪八戒老爷下来了!”

“兴许那天孙大圣正不高兴呢!”

“能把猪八戒老爷请来已经不得了了,这说明啥?说明人家是有交情的!”

屋里屋外的人七嘴八舌,也有人偷偷的笑。

闫书勤扭过头朝窗外看了看,也不知道是谁。

“娘的屄!”他背上痱子炸的他火星烦躁,拳头在桌子上捶了好几拳,“胡咧咧个啥?!”

“叔!这恁生个啥气咧!”黑界里一个声音道,“要是万一大圣下来,你们聊你们的,俺们不说话,只给他老人家磕个响头也不中?”

这个声音立刻引起了屋里屋外的共鸣,屋里屋外的黑脑袋们在几声咳嗽吐痰擤鼻涕里或点头称是,或摇头叹息。

“静静!静静!”闫书勤气得从脚上取了鞋拿在手上,就在炕桌上玩命地敲起来:“别嘈吵,别嘈吵了!”

鞋底都快拍散了,总算没了人说话,也没人咳嗽吐痰擤鼻涕了。

“大伙听俺说,”闫书勤匀了匀气,“俺们这边还没跟赵哥他碰面,啥都还没说好呢,沙柳寨的师兄怎么会请孙大圣来呢?”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到:“请大圣、关老爷这样的大事,俺们怎么会瞒着大家伙儿呢!等俺们跟赵师哥商量好了,请正神的日子肯定要跟你们讲。大伙听俺的,除了十八魁的人,都家走!都家走去睡吧!”

屋里屋外又叽叽喳喳了一阵,人们渐渐散去,这个土墙围着的小院子总算又安静了下来。

“俺再跟你们讲一遍,”闫书勤侧身挑起窗户扇瞅了眼外面,院子里已经没了一个人影,他才把窗扇支在木条上,道:“都是六七尺的老爷们,别跟个长嘴娘们似的,张嘴就胡唚!今后再有这样的事,别怪俺闫三没提前打招呼!”

“三哥的话说得对。”一个平缓的声音说道。大伙就着那点微光又猜又看了半天,才辨出说话的人大概是那个道士,“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俺们聚会的事三哥说了不准外传,你们还是你一嘴巴他一舌头的到处乱讲!以后怎么做事!别人怎么看俺们?再说请正神这样的大事本就不好胡说。你图了个嘴巴快活,得罪了那些正神怎么办?那时候哪个来担?好了,俺看今天的事,”他看了眼闫书勤,见闫书勤没有拦着他的意思,便继续道:“今天的事就算了。以后千万不要乱传!就是沙柳寨那边的赵师哥要是听了,怕也不会高兴!”

“俺们护庙为啥会输?”闫勤书甩开他的大嗓门,“为啥?当官的今天说给你,明天又断给了他,跟他娘当婊子的有啥不同?讲话当放屁,俺们就不听他的了!说是这么说!可是事情真来了,”他眼睛往屋里一扫,“看热闹、动嘴皮子的人成堆,别说出血,肯真出把子气力的有几个?”他盯着他那些坐在暗处的兄弟看了看,“这几年来,洋人不还是在玉皇庙钉上了那个十字?都这般软蛋,俺要是吃教的,也不把俺们放在眼里!可这样的鸟气哪个愿意受,又他奶奶的要受到什么时候?!”

“闫哥讲得对!”暗影里有人高声附和道:“俺们合起伙跟他们干!”

“闫哥你说!该咋办俺们都听你的!”

“对!都听你闫哥的!”

“那好!”闫书勤那双反射了一点豆火微光的眸子再次盯住了那些黑乎乎的影子,抽出把短刀一抖腕子,刀利落地扎在炕桌上,“俺要立个规矩,你们发个誓。”

屋里顿时变得安静。

闫书勤看不到这些人的脸。他也不想看。

“把那坛子酒拿来!”一个声音喊到。

大伙儿从声音就听出是高元祥。

“哪里?”

“水缸边上。”高元祥道。

有人很快把酒抱了过来,放在炕桌上。

闫书勤启开了泥封,道:“从今往后只一条,俺们十八魁弟兄必须听从号令,议决的事不得私自更改。”他狠狠的道:“如若违反,三刀六洞!”

“如若违反,三刀六洞!”屋子里只沉寂了片刻,十几个声音前前后后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那好!来吧!”闫书勤带头将短刀在手指上一拉,把血滴进了酒瓮。

“不!”闫书勤猛地抓住一只正准备歃血的手,“恁是啥人?”

那人一笑,道:“俺是沙柳寨的赵老祝。”

“啥?!恁再说一遍!恁是谁?”闫书勤慌忙跪起身,“恁是赵三多赵哥?!”

“是俺。”赵三多大笑起来。

“哎呀!”闫书勤猛地站起身,脑袋“嘭”的撞在房梁上,他顾不得疼,摸着脑袋跳下了炕:“哎呀!赵哥!你说!”他死死攥着赵三多的手,好像生怕对方从他手里飞了,“嘿!难怪俺一天左眼皮子都在跳!还想着跟大伙儿合计后去沙柳投您哪!”

这个人······坐在一旁的道士心里隐隐动了一下,用他那只好点的眼睛看了看站在暗处的那个人。

“谁去谁那还不都一样!”赵三多以那种久惯江湖的口吻说到:“久闻书勤兄弟大名,如雷贯耳,如雷贯耳啊!今日一见,果然有气魄!借这坛酒,俺跟你书勤兄弟歃血为盟!”

闫书勤听赵三多这么一说,他眼泪都快落出来了:“中!中!哎!中!”

赵三多拿起桌上的匕首,迅速在自己手指上划了一下,把血滴进了酒瓮。

有人抱进来两大摞粗瓷大碗搁在炕桌上。

闫书勤抱起酒瓮晃了晃,一个弟兄把碗在炕桌和炕上铺开。闫书勤给炕桌上的大碗里倒上了酒,把酒坛子递给了一个弟兄,让他给其余的碗里也倒上。

闫书勤端起碗对赵三多一举,“赵哥!”

赵三多也在桌上取了一碗酒,道:“书勤兄弟!”

闫书勤举着酒环顾了一下屋里黑压压的人影,道:“今天俺们十八魁的弟兄聚在一起歃血起誓,没想到赵哥也会与俺滴血结盟。”他看了眼赵三多,“这说明啥?说明俺们以后就不再只是十八个人,而是跟赵哥的梅花拳一起!那是啥?那是从威县、冠县到临清,到处是俺们的弟兄!那些洋鬼子和吃教的二鬼子,以后就该是俺们给他们颜色看了!”

“书勤兄弟说得对!”赵三多接着话茬,“眼看天气也暖和起来了,俺们这几天就要把传贴发出去,趁梨园屯赶大集的时候就敞亮的亮回拳。该让那些洋鬼子和那些狗见识见识俺们的阵势!干了!”

屋里所有的人都端起了酒。

闫书勤第一个把酒都倒进了嘴里,拿酒碗使劲儿往地上一掼。

其余的有样学样,把手里那碗染了血的酒一口喝了,碗都掼在了地上。

“老哥,到时候是你带梅花拳的师兄们来么?”

“俺正是为这个事来的。”赵三多应道:“你书勤兄弟领着弟兄先跟洋鬼子们干起来了,俺们哪里有不一起的道理!这一回绝不怕官府从中作梗,不会随随便便的算了!可是,”

“好极了!赵哥!”闫书勤没等赵三多说完先激动起来,“明天就请各位弟兄辛苦一趟,把贴撒出去,到赶集的那天把临近各县俺们大刀会的弟兄,白门(白莲教)、黄门(黄沙会)、神拳的弟兄都招到梨园屯助拳!”

“太好了!”高元祥在桌子上砸了一拳,“这回一定要闹就闹个大的!非把那座洋庙拆了不可!”

“恁先别着急。先听赵哥把话说完。再说,怎么闹,闹个啥结果出来,”坐在背光处的那个道士像蛇抓鸟一般一下就捕捉到了赵三多还有话要说。他慢条斯里的继续说到,“咱们要先想好。方圆几十里的弟兄都来助拳,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惊动官府。倘若东昌府一力弹压,俺们就要想好以后怎么办。”

道人的话给快沸腾起来的屋里兜头浇了一瓢凉水。

“这位是······?”赵三多也敏锐地感觉到说话的这个人不一般。

“嗨!牛鼻子魏老道!”

“贫道俗姓魏,小字合意。”闫书勤才准备给赵三多介绍,暗影里的魏道士似乎看了眼他,但很快就回到赵三多这儿。他打了个稽首,先报了自己的门子。

“哦!哦!可是人称魏二瞎,”赵三多一副恍然之像,他“瞎子”没权说出口,又打了个哈哈,道:“魏二哥么?久仰久仰!”

“赵老师抬举贫道了!”

“哎呀!书勤兄弟!”赵三多打着哈哈,“早听说梨园屯十八魁里能人多!魏二哥这样的智多星俺也是久闻大名的!俺们都是些老粗,好多事还得魏二哥这样的孔明拿主意!关于亮拳,俺正有事要向二哥讨教!”

“不敢。”魏道士又打了个稽首,“赵哥有事只管吩咐。贫道必定尽力就是了。”

“是这,”赵三多紧跟着他的话尾急道:“俺们梅花拳有‘不得以武犯禁、滋事’的门规,这也是俺今天急着赶来的原因······”

魏道士手稍稍一抬,拦住了赵三多。

“赵哥想来助拳,又怕恁的师兄弟们因此触犯门规。对吗?”

“可不是!”赵三多道。

魏二瞎子没接他的话,只是掐着一根须子上上下下捋了好几遍。

半天,他才又是那种慢腾腾的口吻开了场。

“如今官府慑于洋人淫威,每有冲突多是维护洋人、教民。俺们既然真的打算在赶集的那天亮拳,”魏道士说话的感觉,仿佛这屋子里并没其他人,只有他自己在自言自语。他停下来,似乎也只是在捋清楚自己的思路。那鸟爪般的手指尖始终捉在自己那几根稀疏的胡髭上,仿佛他的全部主意都是那几根须子里一点一点撸出来的,“那就挑明了是跟官府在唱对台戏。官府轻易就能给俺们扣上个谋反的帽子。那就麻烦了。

“造反就造反!怕他个鸟!”屋里有人大喊道。

“放恁娘的屁!”闫书勤吼道,“听老道怎么说!”

魏道士没说话,低着头,两个手指把胡髭梢拈搓得差点要叫起来。

“依俺看,”他放了那几根饱受蹂躏的胡髭一马,“要不想得这个恶名,咱们就要先发制人。要让所有的人一看就明白,咱们跟以前的白莲教、黄沙会、大刀会不一样,咱们是大清的赤子,只是反骑在咱们头上拉屎的洋教。官府就难以坐实······”

“说得好!”赵三多跟听戏一般,叫起好来。

魏二瞎子仍然没理他的叫好,“赵哥那边的‘梅花拳’嗯,”他的那只独眼在黑暗里似乎看了赵三多一眼,犹豫了一下,道:“既然咱们也投了赵哥,就算的是一家人了。容俺直言,干脆,改个名!这样的话赵哥那里就不会两难了!”

“哦!”赵三多“哦”了一声。他没想到这个魏二瞎子会想着给自己的“梅花拳”改名。这是个啥意思?他脑子里在这个“哦”之后快速的转了几圈。他见魏二瞎子似乎在等待自己的表态而没有把话往下说,便先按捺了自己因疑心生出的一丝不快,“魏二哥,你尽管说!都是为大家好,只要有道理,改个名字俺还怕?!”

“那好!”魏二瞎子好像一直在等他的这句话。赵三多话音一落,魏二瞎子就继续说道:“俺琢磨着把‘梅花拳’改为‘义和拳’,大义的‘义’;和气的‘和’。行之以‘义’,处之在‘和’。第二是,咱们要打出个名正言顺的旗号,依俺的看法,莫过于‘助清灭洋’合适。这样官府在对付咱的时候他就得多想一下。毕竟咱不是长毛、捻子那般的谋逆。先不把他们吓着,兴许咱们的路就稍微宽些。”

不得不承认,魏二瞎子说的话有道理。

不知怎么的,“义和拳”听上去也的确比“梅花拳”响亮。意思也好。尤其是那个“助清灭洋”!哎呀!赵三多打心里叫绝。自己手下那么多弟兄,可是没一个能想出这番道理呀!

可这主意是别人出的,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崽儿。赵三多竭尽全力驱散像苍蝇一般在心头嗡来嗡去的不快。

屋子里寂静无声。

赵三多仿佛觉得闫书勤、魏二瞎子他们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

一粒豆子“啪”炸了一下,把赵三多从困扰中惊醒。

“唔,唔,”他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开头,撅着嘴连着“唔”了好几下,“二哥讲得对!姓赵的心服口服!‘助清灭洋’这个说法俺双手赞成!‘梅花拳’改‘义和拳’么,俺咋看都觉着好,不过还是要跟弟兄们说一声!”

“赵哥说的是!”本来生怕魏道士的话伤了赵三多面子的闫书勤听他这么一说,赶忙道:“这只是瞎子的一个想法,赵哥能够考虑,已经是很大的脸面了!”

魏二瞎子没说话。

他要看看这是个刘邦还是项羽。

不过从刚才赵三多的表现,魏二瞎子觉得这个人起码不阴险,而且还有几分憨气。这使得他在赵三多贸然出现在他们聚会的时候所产生的猜忌和不快消去了大半。

“赵哥不必多心。”瞎子说道:“贫道说的这些,只能算作备为参考的刍议,并非十八魁向赵哥提出的要求。只是在贫道看,如此可谓一石二鸟,使整件事顺理成章罢了。”

“二哥说那里话!”赵三多又恢复了他打哈哈的习惯,“在自己弟兄面前,俺赵三多没三十六个心眼,七十二根转轴。俺是真觉得二哥讲的有道理,也是赞成的!”

“俺这么说,说实话,”今晚瞎子脸上似乎第一次让人感觉到了笑容,他继续说到:“心里也怕得紧呢!”

“你怕啥?”赵三多问道。

“怕冒犯你赵哥的虎威啊!”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

在最后几粒豆子烧尽之前,十八魁约定,开春后的二月末,也就是正月后的第一个大集,十八魁的人和赵三多的人一起,在梨园屯搞一次从未有过,声势浩大的亮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