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叔,这是个啥?”
“表尺。”金满从可旺手里把枪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撇了撇嘴。他看了看表尺上的刻度数字,两个萝卜般的手指却显出一种赏心悦目的灵巧。金满捏住表尺刻度两边的卡笋前后滑动了几下,照门随着他的滑动竖了起来。
“叔,这玩意儿是做啥用的?”可旺也就是从去年到黄水洼子以后,开始在金满的指导下开始接触洋枪,进步很快。至于用枪,去年初清军在田庄台又吃了败仗退出关外之前,黄胜春暗地里就开始收集了一些都送到了黄水洼子。不过那时候没个明白人,收到手的枪长短各异,乱七八糟的,消磨完大伙儿的兴致又整不明白后就被丢到了一边。直到潘先生带来了金满。这才从中挑拣了几支能用的,且有相应弹药的,带着可旺他们几个正经学放枪了。这种新式的后膛钢枪他见都没见过。
“忒笨。”金满反复拉了拉枪栓,举起枪看了看,摇了摇头,“不趁手。”
“那怎么的?”可旺一听金满说的,他就透着急了。
“怎么的?”金满一笑,“难道还扔了?先留着呗!只是要请黄老爷给上海那边递个话,要这种,”他拖过张纸,在上面歪歪斜斜写了个“十三响,美国”,“要这种!新旧都可以。子弹越多越好!”
“十三响?叔,那不是俺们手里那几支老家伙吗?”
“是呀。老不老咱不管它,关键是趁手,好使呀!”金满从身边抓起枪,一只手握着枪颈,即便是金满的臂力,那支枪在他手里仍然颤颤巍巍。他把枪往可旺手里一塞,道:“明白了吧?你试试!”
“他娘的!”黄可旺脸憋得通红,才单手把那支德国造勉强举起,马上又掉落下来,道:“费这么大劲,弄了批没用的玩意儿!”
“嘿嘿!怎么会是没用的玩意儿!”金满看着可旺那张沮丧的脸忍不住又笑了:“这些枪可以留给守寨和没马的弟兄。你看看这表尺上的数字,打的多远!这要操练出二百号使这个使得上手的,嘿嘿,别说一般的绺子,就是那些日本子也不敢随便打注意吧!”
“潘先生说关外马上会演成一出三国,会吗?”
“啥?”金满将步枪翻来覆去的看着,把枪一拄,道:“哦!潘先生说会,八成就会。”
“嘿,”可旺露出些孩子挑逗时的神气,“跟说的是诸葛亮似的!”
“欸!诸不诸葛亮俺不好说。你不懂。”金满放下枪,看着可旺,“怎么说呢,潘先生他是个见驴撅腚,就知道拉啥屎的人。在嵩武军的时候,俺们这些抡勺吃饭的从来不操这心。潘先生的脑袋瓜就是俺们的脑袋瓜。嵩武军老板还在世的时候,连他对潘先生的说的话都是照收的。”他察觉到可旺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诡笑,可他刹不住自己的话:“你家老爷不就是听了潘先生的才悄没声把家当往山里搬吗?你小子!逗俺是吗?”
可旺快活得大笑起来。
可旺比金满小了近十岁,加上金满长得显老,他一直叫金满“叔”,可是处了些日子后,金满更多时候会不自觉把他当作平辈的老弟。尤其是这孩子处理起事情来有一种这个年龄难见的从容,金满既欣赏又钦佩,时间长了也不以在其下而感到曲抑。看到可旺偶尔展现出的这种年轻才显现得出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大笑时,他也会被感染,不自觉跟着笑起来。这时他也才会意识到,哦哟!虽然身板、个头甚至超过自己了,唇边稀稀拉拉也长出了胡子,可到底还是个孩子呢!金满便会在心里暗暗滋长出一些呵护的情愫。
金满在关外刚找到潘盈九,潘盈九高兴坏了,对他又捶又打了一遍,便把他引荐给了那位姓黄的老爷。接着就安排他来了黄水洼子,成了黄可旺“黄大总管”的协办。
在魏老大那里和上海来的人交接完后没多耽搁,他押着这批枪和子弹赶回了黄水洼子。他顺着大清河进了山,可旺去了盖平城见他的老爷。路上算是出奇的顺,过旅顺到盖平的大道时,远远看见一队东洋人的长夫往南,车队的日本骑兵远远也看见了他们。那一下金满的心都冲进了喉咙。可是那几个日本兵也仅仅就是朝他们望了望而已。直到进到山里,金满揩了揩额头的汗珠子,那颗悬着的心算是落回了肚里。这可真是菩萨显灵!
“老潘,”黄胜春借着蜡烛的光很快写完了一张纸,他从水晶镜片后面抬起眼看着把水烟抽得“嚯啰嚯啰”响的潘盈九,“这个金满来的是时候!可旺这孩子办事虽然沉稳,到底于兵事不熟稔。唉!”他把笔一搁,“金满来了,那边我就彻底放心了。唉!上海那边,还是要个明白人去跑一趟才好。”
“先生药囊中可有此选?”潘盈九吹了吹纸媒,点着了烟又吸了一筒。他看黄胜春兀自还在发愣,便把水烟袋放下,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道:“不如在下走这一趟。正好把仁党的棺椁送回家。如何?”
“哈!哈哈!那再好不过!”黄胜春高兴起来,“哎呀!先生愿走这一趟,鄙人那再放心也没有了!这样好!这样好!”黄胜春搓着手,皱眉撅嘴了一会儿,道:“先生莫嫌鄙人多心,唉!鄙人只有一忧,嗯~~去而能返么?”
潘盈九闻言稍稍一楞,一下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呛得他眼泪差点掉了出来。潘盈九瘸着条腿又踱了两步,回过身大笑道:“何出此言呀!先生高义,冒大祸收留在下和仁党遗体。潘某本是野鹤,蒙先生不弃,豢养至今,飘零岂若长驻,如何不归!何况关外日俄已是明争,一出大戏开场,在下这样好热闹的人岂会错过!料理完仁党的后事必定速返!”
“那就好!那就好!”黄胜春那张松弛的脸被烛光映成了朵花,“明天我让人去营口安排,你坐英国人的船去。”
“在下听从安排。”潘盈久笑了笑,道:“眼下东洋人大概开始要往朝鲜撤,俄国人联络法、德迫使日本交还辽东,意岂在敦睦大清?在旅顺也。那些黄头发的俄国佬可没有什么好东西。靠力战得来却被迫将到口的肥肉吐出来,那些矮脚贼必不心甘。未来未可测也。日俄相争,只可怜我为鱼肉。”潘盈九情绪平静下来后,重新坐了下来,把水烟壶握在手里,嘴窝圆了,舌头顶着门牙一弹一弹,把纸媒吹得亮起来,“不过这也不见得全是坏事。”他看了眼黄胜春,慢悠悠的继续说到:“上海洋人麋集,消息最灵,在下打算走这一趟,正为多得见闻,以为将来计。盖平当要道通衢,不避兵锋,不是可以安身之处。”
“嗯。是这么个理。”黄胜春摸了摸下巴,正好看见梅姐托着个烟盘子进来,他立刻打了个哈欠,“唉!原来让可旺去收拾黄水洼子,俺本来因为这次东洋人突然打过来,预留一个躲兵的去处。没想到!嘁!”说着话,他站起身走到烟榻边,梅姐伺候他脱了鞋,黄胜春身子往后一蹭,倒在绣枕上,长叹了口气。
“许多事本就是无心插柳的么!”潘盈九又吹燃了纸媒,就着白铜烟嘴“咕噜咕噜”吸了几口烟,“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有哪一样是可以刻意能得到的呢!还记得你我在黄水洼子的那次聊天么?”
“天意,天意所定,”潘盈九诡笑着朝上望了望,“非人力能拒。”
黄胜春瞥见他那样子,也笑了笑,一翻身,接过梅姐装好的烟吸了一筒。
“他呀,”梅姐伸着臂,拿着把绢质写竹团扇在黄胜春头上轻轻摇着,轻轻一笑:“平常能掐会算的,真要干了又怕这怕那。要拿个准主意,还要吸上几筒烟。好像拿主意的不是他的脑仁儿,反倒是喷出的那几柱烟。他自己那点胆水,唉!”
“你个娘们儿!懂啥?我要不吸烟了,你干啥去?”黄胜春也笑了,他把烟枪递给梅姐,道:“有些事一脚踏出去,再要收回脚就难了!岂能不怕!”
“是的是的,正是那句话:明者未形而知惧。”潘盈九手里夹着纸媒子,在自己跟前挥了挥,仿佛要把马上钻进鼻子的大烟味儿勾兑、稀释一下,道:“哪个敢跟傻大胆谋事呢?”
黄胜春“嘿嘿”一笑,坐了起来,和潘盈九对视了一眼,边咳嗽边朝梅姐招手,梅姐把一盏茶递给了他,他浅浅喝了两口。
潘盈九没说话,嘴巴吧嗒吧嗒的吸着烟,眼光却略带笑意看着烟榻这边。
“哟!潘先生这在说奴就是个傻大胆吗?”梅姐突然问道。
屋里突然安静了仅仅一霎那,潘盈九也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黄胜春收不住笑,嘴里却道:“潘先生和俺,都没这么说过。连想都没这么想过!”他望了望潘盈九,又冲梅姐笑起来,“你急着自己一屁股坐上去干啥!”
“你们!”梅姐一副嗔怨的模样。梅姐虽不复少女,襦袄难掩身肥,然而“娇憨”两个字出现在她身上,一点也不让人不适,甚至不会意外。
她是一个调味的高手。
很明白什么时候,往哪里,加多少,加什么样的调料使得气氛让人更加愉悦。她对分寸的拿捏和不藏拙的性格也使得她能在他们聊天说事的过程中毫不避讳的安然在座,敢于畅言自己的看法。
“去年酿的菊酒喝得了吗?”黄胜春眼一挑,问梅姐。
“留着过重阳节的。怎么?”梅姐理了理烟盘,正准备接着给黄胜春烧烟泡,黄胜春摇了摇手。“嘿,”梅姐一笑,道:“今天怎么抽两口就过瘾了?”
“你呀,去张罗几个菜,开坛酒。”黄胜春懒洋洋的坐起身,捶了捶腰,打了个大哈欠,“潘先生过些天要回趟南方,今晚我陪他喝几盅。”
“怎么?潘先生这就要走?”梅姐以一种意外、不可思议又难以琢磨的眼光对着潘盈九,冲口而出说道:“这里不好吗,就那么留不住人?”
潘盈九的心脏仿佛被什么快速的捏了一下,瞬间一阵说不出的酸麻,血一涌,突然感觉自己的脸很热。这让他有些进退失据的慌,竟连气也叹不出,一时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黄胜春还没有从大烟的劲里缓过来,他抻了个懒腰,“大惊小怪!又不是不回来!我说,”他那个懒腰抻到尽了,身子也软了下来,“你倒是赶紧去吩咐厨房呀!太阳都落山了。”
“欸,欸,好!这就好!这就去!”梅姐像是感觉到了潘盈九的一切变化,黄胜春的话一出嘴巴,她的话也跟受了惊,窜出洞的兔子一般。梅姐匆匆起了身,挑帘子就往外走。
“就摆在院子里。”
“欸!”
潘盈九傻里傻气看着梅姐出去,他的鼻子却不自禁在空气中的大烟味里辨寻她留下的隐隐约约的香。
“正好,”黄胜春道:“有件事鄙人已经放在心里好些时候了。趁你走之前,先要请教。”
“哦!”潘盈九的心思从梅姐那里挣扎出来,他稍稍带些回过神来的尴尬,笑了笑:“那里就谈得上‘请教’二字!颂元兄尽管说,潘某绝不藏着掖着便是。”
“芝百兄,你在敝宅也有些时日了。”黄胜春一只手搭在小炕桌的边上,以一种探询的状态看了看潘盈九,“你觉得可旺那孩子如何?”
“颂元兄的这个‘如何’究竟如何?”潘盈九猜着个七八分,于是一笑。
“走,走,太阳落得差不多了,我们去外面坐。”
两人走到院子里,在石桌子边落了坐。
“我不瞒你,”黄胜春的中指急速的石桌上戳了几下,道:“你知道,我膝下无儿,只有个闺女······”
“哈哈,公欲询以家事吗?”
“你只管直言。”黄胜春看着他。
“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这样的事情,哪里轮到潘某置喙。”潘盈九笑道。
“你别管是啥事,我就想听听你老兄对这孩子的看法。”
“哈哈哈哈,这是撤了梯子了么(潘盈九用刘琦撤梯问计的典故调侃黄胜春)?”
“啥?”黄胜春一下子没听明白,可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也大笑起来:“哎呀!此处虽不说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可好歹只有你我二人,不妨的!”
“既然颂元兄问起,说说也无妨。”潘盈九道:“三个字。可妻也。(可妻也,《论语》里孔子对公冶长的评价。)以在下看,可旺天资甚好,只看造化了。”
“怎么说?”黄胜春闻言一愣,听得潘盈九把话说完,复又莞尔一笑。
“在下讲两件事。”潘盈九的手指卡着桌子的边来回捋了捋,“我听颂元兄说过,他是东洋人在旅顺屠城后逃回来的。对吗?”
“正是,正是。”
“若是寻常人有过这番经历,可能早就或疯或癫了,”他看了眼黄胜春,发现黄胜春也在看着他,“而他竟能以一己之力恢复,说明他心智坚强,非常人可比。”
黄胜春点了点头。
“经营黄水洼子,事情做得有条不紊。虽然是有金满的协助——顺带说一句,连金满这种兵油子很多时候也要高看他一眼——可最终的主意还得是他拿。老实讲,可旺这孩子这个方面起初让潘某觉得有些诧异,如今倒让潘某着实生出后生可畏的佩服。不瞒你颂元兄,自从搬到黄水洼子以来,我一直在观察可旺这孩子,原本我以为他只是将把自己某个部分掩藏了起来,可是和他处久以后,又发现他待人处事全无阴鸷之气,并没丧失天真。所以这是我讲这孩子天资甚高的缘故。”
“那造化怎么说?”
“究竟颂元兄主意如何?”潘盈九露出一丝狡笑。
黄胜春咬着后槽牙,撅着嘴,沉默了那么一小会儿,“嗯”了一声。道:“我是有这个想法的。只是······”
只是!潘盈九当然明白黄胜春这个“只是”的意味。黄家的家事他一开始本不愿多嘴,可他经不住黄胜春一缠,自己直觉黄可旺这孩子的心性必然于黄家有益。潘盈九是个痛快脾气,肚皮里有了想法便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非要说透。正因为这个他自己称为的“狗脾气”,他到了没混进官场。最主要的,替人作伐,很能满足潘盈九那种管闲事的快感。他有心促成这桩婚事,可他到底不是个莽汉。
“可旺,黄可旺······”他手指敲击着桌面,嘴里自言自语。突然,他对黄胜春道:“颂元兄,你听过米元章的故事么?”
“米元章?”黄胜春纳了闷,怎么扯到米芾那里去了!他不解的看着潘盈九,犹豫着摇了摇头。
潘盈九一乐,道:“我讲给你听。米元章有洁癖,待选的女婿里有个建康人叫段拂,字去尘。他看了半天,叹道:既拂矣,又去尘,真吾婿也!以女妻之。”
说完他诡笑着看着黄胜春。
黄胜春以一种迷惑的状态看着潘盈九。
“哈!”隔了那么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好!好!好!真吾婿也!说的是!”
“哈哈哈哈!”潘盈九也大笑着继续说道:“颂元兄可知,米芾虽癫,可他这个女婿挑的还是有眼光咧!南渡后,段拂可是做到了参知政事的!”
“什么说的是?”梅姐抱着坛酒从月亮门走进来,诧异道。
“哈哈哈!好!好!”黄胜春那张因与太阳睽违已久和长期吸烟而显得灰白的脸上少见的泛着红光,“快把酒满上!今天要陪老潘好好喝几盅!”
“这才走开多久!啥事儿就让老爷高兴成这样?”梅姐笑盈盈的看着潘盈九。
潘盈九也只是笑,并没回她。
“好嘛!你两个大老爷们儿做得好大事,却只瞒住奴!”
“的确是好大事!”黄胜春止不住的笑,“却没有要瞒你。你快把菜上了,再讲给你听。老潘,”他没再顾梅姐,问道:“那造化呢?”
梅姐一心想听听潘盈九到底说些啥,两只大脚板快速移到月亮门,嚷道:“告诉厨房,吃的做好了赶紧上!”喊完她又飞快的走到石桌子边,自顾自拣张石凳坐了。
黄胜春、潘盈九笑眯眯看了看她。
“这娘们儿!”黄胜春笑嗔道:“啥事儿也不能少了她!”
“造化么,你看······”
“潘先生,请你等一下,”梅姐带着点痴气看了看潘盈九,又看了看黄胜春,说:“老爷,先把你两位老爷刚才的高兴事说出么!”
两老爷们儿对看了一眼,又大笑起来。
“好好,今天不难为你这个急性子。”黄胜春笑着说:“告诉你,招可旺那孩子婿。就这么定了!”
“哎呀!真的么?!”梅姐也快活起来,“老爷你终于肯了呀!”
“还是潘先生的故事讲得好。”黄胜春微笑着看了看潘盈九,“有些事情不能反复想,越想就越难取舍。”他把潘盈九刚才讲的典故给梅姐说了一遍。
“奴就说么!”梅姐秋水般的眼光在潘盈九脸上滑过,“可旺那孩子一定能成老爷的佳婿的!”她低着眉,眼睛却鬼使神差的又落到潘盈九那里,“奴只是没潘先生那般好口才罢了。潘先生,米芾这事儿是真的么?”
梅姐站起身,把酒坛的封揭了,给黄胜春和潘盈九满上了,又给自己碗里斟了浅浅一层。那酒体倒在细瓷白碗里呈现出一种晶莹的绿色,她喝了一口,嘴巴咂了半天。
“哈哈哈哈!”潘盈九兴致也很好,看着梅姐的样子,诡笑道:“哎呀!你这样的急着发问,我再跟你讲一个他的轶事如何?”
“那当然好!”
“苏东坡在扬州当太守的时候,哟!这酒可比在下以前喝的菊酒的菊花味来得馥郁!”潘盈九看着这酒就漂亮,但他只浅呷了口酒,问道:“这用的是什么菊花?”
“您先说,说完了奴再告诉你!”
“嘿嘿,这个老娘们儿!”潘盈九学得半吊子的关外口音道:“东坡在维扬,有一次请客,在座的都是当时的名士。米芾也在座。”潘盈九带着调皮的神色看了眼梅姐继续说:“酒喝到一半,米元章突然站起来,对在座的宾客大声道:天下人都说我米芾疯疯癫癫,今天我就当面问问子瞻,是不是这样?”他再看了下梅姐,梅姐正听的认真,他刚想往下说,“这个米芾是个什么人?”梅姐却笑了,“还有这样问人家的?”
潘盈九看了眼黄胜春,又诡笑了一下,黄胜春一下子才反应过来,知道潘盈九是在拿梅姐的痴逗笑。他没作声,按捺住了笑意,也想听听苏东坡怎么说。
“米芾是什么人先不去管他,”潘盈九乐呵呵的卖着关子。
“那苏东坡怎么说的么?”梅姐急着追问。
“吾从众。(东坡这个回答其实用了《论语·八佾》里“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典故。东坡巧妙的改成“从众”。也就是遵从众人的看法。)”
“啥?”
“吾从众。”潘盈九看着梅姐,眸光里糅合了诡谲、顽皮还有几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会流露出的怜爱。
“奴看这人疯疯癫癫倒不见得,倒是有几分傻!”
“是真傻!是真傻!他还端着酒,大概咂着嘴呢!”黄胜春大笑起来,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大口,只是他好久没这样大口喝过了,酒走得太猛,呛得自己眼泪都流了出来。
潘盈九不作声,也只是笑。
梅姐一下想出了端倪,对黄胜春道:“好呀!奴忙里忙外侍候你们吃喝,老爷!潘先生,你们倒!哼!”她娇哼了一声:“读书人心窍多,说个故事就把奴装了进去!奴可不饶的!”她做出个要打的样子,可终究没落下手。
“哪个说了你傻?”潘盈九被梅姐的样子弄得心旌不稳,好笑的同时不自觉又生出几分怜楚,“不信问颂元兄。”
“吾从众。”黄胜春话接的全无缝隙。
黄胜春的话让潘盈九笑得用手叉住了腰。黄胜春也笑了,梅姐跟着一莞尔,那双黑水银般的眼珠子却一滑,又在潘盈九脸上一扫而过,自己脸颊上便映出两朵桃花来。
梅姐的这个一瞬间的细微举动恰好全都落在了黄胜春眼里。这女人在自己这里六、七年了,没见她对谁,包括自己,展现出如此妩媚动人的状态。他也从没觉得梅姐还这么好看。啊,对!女为悦己者容!黄胜春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一滴酸也不偏不倚,恰好滴在了他的心尖上,酸的他心里一抽,脸上的笑全靠惯性才得以维持。
“菊花酒以前我在关里也喝过好几回,也爱喝。那点隐约的花香甚是诱人。然而闻味既不如这个酒来得足,入口酒也没有这个味厚。梅姐仙家妙手,不知用的什么菊花,酿出这般味道?”
“潘先生最精明!先奉承再发问!不似奴那般没铺垫。”梅姐秋波一转,潘盈九一手掩面,微微一哂,梅姐满足地一笑,道:“奴不睚眦必报。这个酒并不用菊花。而是菊花开得快过的时候,用其茎叶,味厚么,那是加了高粱米的缘故。”
“难怪!我就说么!若只是用花,哪里出得来这个酒味!”潘盈九嘿嘿一笑,一口喝了碗里的酒。
“芝百兄真是饮者!”黄胜春看着他干了那一碗,看了看梅姐,说道:“刚才被这个程咬金打断了,我还想接着听你讲‘造化’的那一截。”
“什么造化?”打梅姐进院子,潘盈九就渐渐由高兴进入到亢奋的状态,之前跟黄胜春的聊天他早就扔到了一边。他看黄胜春微笑着望着他,他才在自己脑子里搜了一遍,仿佛在身后一堆乱纸里找到了讲稿:“哦!哦!你看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可眼睛却往梅姐那里看了看,才转到黄胜春这里,道:“一说到酒,把别的都忘了!”
“幸亏沾着这些酒肉的浊气,不然指片祥云便飞走了!”黄胜春呵呵一笑,“梅姐,晚上吃啥?”
“禀老爷,让厨房烧了段鲅鱼,蘑菇炖了只笨鸡,再做了两个凉菜,给潘先生吃高粱米水饭,你吃面。”女人笑起来像一朵白芍。
“好,好,这样好。面吃完酒再拿来。我只要一筷子就够了。你去把把关。顺便把这酒让人浸水井里浸一浸。去吧。”
梅姐本想在院子里听潘盈九说话,黄胜春这么一打发,她不动又不好,只好站起身,冲黄胜春飞快的白了一眼,抱着那坛酒出了院子。
“与日本开战的时候中国(这个“中国”的涵义与今日不同。)尚为同光中兴,中法之战犹能一战的气象所惑;不止中国,列强也以为我大清到底是东方雄主。岂料甲午一战,竟是虚弱到这个地步。”潘盈九站起身,拄着拐来回踱了几步,“颂元兄,在下只需说一个变化你就能明白。自英法攻入北京,文宗爷木兰秋狝,俄国侵我土地多为诈取。而这次不同,既诈取又强夺。表面上是从东洋人嘴里夺,可夺的却是我中国疆土。”他说得越来越激动,拐杖在地上敲得“砰砰”响,“颂翁,如今的形势,两强一弱,沙俄凶凶,日本阴鸷。而我中国在猛兽血盆大口之间并非全无余地。”
黄胜春情不自禁“哦”了一声。
“甲午以后,士人灰心。皆谓中国之弱,人种也不善战。可笑之极!腐儒不知,便是孱弱如当年南宋,也有中兴四将、孟珙辈撑起半壁江山么!我中国如今弱,”潘盈久一笑,“可毕竟是地主呀!地利未尽失、人和未尽丧,本钱还在嘛!不过是久未得风气,动辄眩晕,头脑不清,脚下不稳罢了。搞不清局面的时候人家赢一点就赢一点,无论怎么样,只要没掉下桌子,有赌不算输嘛!”潘盈九说得高兴起来,主要是觉得自己这个比方打得不错。他眼睛在桌子上寻了半天,最后落在自己面前那只酒碗。潘盈九只一停,举起碗,把碗里那几滴残酒滴进了嘴,“势不顺的时候就抱雄守雌,以待天时嘛!可旺那孩子如能在将来之夹缝中不为近利所惑,游刃其间,那黄家便是一方实力。日俄虽强,势均时则需借力······”他看了看黄胜春,那双被烟毒消磨的眼里竟然显出了光彩,“大则为国守土,小能偏安一隅自保,不使有损黄氏一门,此即我所说的‘造化’。”
“潘先生!唉!你比黄某看得远多了!”潘盈九一番话把黄胜春说得脸上都潮红了。那颗久沉鸦片迷香里的心难得的激动起来,“黄某真是惭愧,也是三生有幸!早知······唉!我真恨自己当年荒唐!自从抽上这口烟,虽有心志,精气却难敛!不瞒你说,我看着可旺经营黄水洼子,竟有些嫉妒呢!”
潘盈九这一辈湖湘读书子弟,受湘中前辈影响,对鸦片大多就算不是深恶痛绝,起码也是避而远之,不肯沾染的。可是他既不忍也不想看着黄胜春陷在沉重的自怨之中,“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潘盈九笑了笑,仿佛只是掸了掸衣上的细尘,“晋灭吴,杜征南之功也。而当时归功于羊祜,以规模出自祜也。颂元兄先立了规模,使可旺藉此成功,裨益黄家,不正是颂元兄擘画之功吗,何必身为?何况颂元兄正值盛年,或者横心一奋,未必不是一番气象吧!”
“谢谢你这么说。谢谢······”黄胜春笑的很应付,他出了会儿神,“老潘,我,”他一冲动,很想说自己这酒就决意戒烟的,可一转念,他又把那个正要成形的决心捏破了吞回去。谈何容易!又不是没试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折腾得死去活来,到头来吸得越发厉害。
说着正事怎么会突然又想到戒烟!
莫非自己脑子糊涂了!黄胜春把自己从任意闯荡的遐思里揪了回来,“我今晚就写封书子,你走的时候连我的名刺一起带上,到上海后,拿我的名刺直接去见海关道叫吉星的吉大人。”这个人的确让黄胜春觉得很放心。他很喜欢潘盈九这样话说得明白,却会照顾对方颜面的性格。听这个人说话就像坐在一个好胃口,但吃得不狼狈的人身边,搞得他自己也想试试。可是不成。或者说多年养成的习惯成了本能,不会让自己如此。黄胜春带着笑意,扯了扯眉毛。
“芝百兄,我原本想的,不过是感乱世将至,欲寻一桃源避世自保,求侥幸终老罢了。”黄胜春多年来除了吸烟这件事,作为盖平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又有举人的身份,就是盖平城的老父台,对黄家也是礼敬有加。他从来没对自己有过什么不满意之处。可是自从收留下潘盈九,朝夕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和潘盈九交谈时这个瘸子说的很多话如同平静水面上蜻蜓的振翅,看着水波不兴,其实已经不再平静。这样的悸动越来越使黄胜春心痒,也使他越来越惊讶地发觉自己居然以账房先生的心态,在烟榻上,鸦片的烟雾中满足的过了半辈子!
黄胜春的心里很挣扎。他头回觉得自己就像踩进了泥淖深处的牲口。好容易两只前蹄都搭上了干地面,可怎么蹦蹭两只后蹄也使不上劲,身子也脱不出来。黄胜春对自己生出恨意,连带他之前平坦、舒适却了无趣味的幸福时光。仿佛那些他人眼里的好时光正是不知不觉吞没他的淤泥。
黄胜春调理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接着道:“也许命里面就这般定的。家父与袁子久大人(袁保龄,袁甲三次子,袁世凯叔父。1882年担任旅顺港坞工程总办。1889年殁于任上。),后来我和龚道(龚照玙,字鲁卿。安徽合肥人。1890年经李鸿章的推荐,接任总办旅顺船坞工程,会办旅顺船坞营务处。甲午旅顺战前事实上的防务最高领导人。开战前渡海私逃烟台。1895年1月判死刑,以银贿,得以延命。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龚照玙被开释。)都比较稔熟,很多与关内的生意也是走的这条线。”黄胜春拍了拍桌子边,“讲起来,黄家到关外后,虽未有过进士及第,连我算在内,中过乡试的几辈人里也都有,算得闻过书香。只是人都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自从搭上淮系这条线,精力便都着落在孔方兄身上,圣贤书都交还给了孔夫子。嘿!”他自嘲的一笑,继续说道:“心思多在锱铢之间,用智全在计较得失。天幸得遇老兄!才使黄水洼子格调不同。今天这番话,对黄某而言,可谓醍醐。”
“颂元兄言重,倒使潘某有些惶惶了!”他的确有些“惶惶”,不过不是因为黄胜春的话里对他的恭维。即便是,那也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潘盈九知道自己有个顽疾,要不撬口不言。只要开说,那就一倾到底。而这之后他一方面觉得酣畅痛快了,转眼又后悔自己刚才嘴巴太快,说得太多。只是这样的自我检肃几乎都不会在说话之前发生。好在他后悔,自责那么一小会儿之后,通常都会选择原谅自己。有什么办法呢?说都说了。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下次,下次注意点。
“‘君子不器’”。黄胜春道:“芝百兄,我庆幸自己不是官身,能够使你以朋友之义相待。这个摊子是我支起来的不假,但将来规模怕不在我的范围。虽不全是你的缘故,但这里面少不得你的怂恿。这一桌菜不管生熟,要吃还得一起!”
“啥生的熟的?”潘盈九和黄胜春谁也没注意到梅姐捧着那坛浸凉了的酒,带着两个家仆已经站在了桌子旁。
“你看!每次都被她踩了尾巴!”黄胜春笑笑,“正跟芝百兄约期呢!”
“唔~”潘盈久知道,黄胜春生怕他这个萍水相逢又了无牵挂的南方人一去不返。他得有个说法,黄胜春才算吃了定心丸呢!他撅着嘴想了想,道:“潘某自己倒没什么牵挂,此去只有两件事。一是把仁党遗骨送回他老家安葬;一是在上海尽量多探听些消息。回来时潘某打算先去趟北京,再由天津找船渡海。桃杏尚在之时,潘某必能赶回来。”
“潘先生说话可要算数!”梅姐道。
“这样好,这样好!小梅把我想说又不好说的话给说了!”黄胜春大笑道:“不是怕老兄不归,”黄胜春在潘盈九膝上轻轻拍了拍,“是真怕呀!”
潘盈久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接着也大笑,藉着拐杖的力站起身,看了看梅姐,打着呵呵对黄胜春道:“蒙老先生错爱,潘某断不复为游云。必归的,必归的!我走之后,有一句话请颂元兄切记,也要让可旺记住。”
“你说!你说!”黄胜春失臂的担心消除了,说话的语调也变得轻松。
“不敢。”潘盈九微微一笑,道:“朱升当年献朱洪武三策,吾取其二:高筑墙,广积粮。对那些敢上门惹事的胡子、红枪会,一定要先打,打得服帖了,再言其他。”
“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