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东翁,臬司那边又派了人来。”
“怎么?”洪用舟把手里的茶碗往桌上重重一跌,“他毓佐臣(毓贤,这个时候是山东按察使)还嫌染红他顶子的血流的太少吗?!”
夏夫子手快,把桌上的两本册子抢在了手里,翻覆看了看,见没被水洇湿才放了心,又把册子放回到桌上。
“老夏,”洪用舟绷着嘴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半天却没继续跟夏夫子说话,她突然对在一旁垂手伺候的家仆道:“去!给我弄盆火来。”
“东翁?”夏夫子以一种猜出答案后难以置信的眼光投向洪用舟,“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洪用舟瞟了眼夏夫子。
“如何使得?”洪用舟长叹了口气,“不是如何使得,而是只能如此!三四百家,泰半还是绅衿富户,千几百人口。问题在于这些人并非匪类,不过是惑于鬼神祸福之说,借机敛钱而已。”他的手指在桌子边弹了弹,道:“这名册要交到姓毓的手里,曹州之血未干(毓贤曾署曹州知府,任上处理地方盗匪案时不分良莠,只以诛戮为能。),岂不又添新鬼?纵使原情释放,此千几百人家破矣!还嫌局势不够乱吗!”
“唉!大人!”夏夫子一跺脚,“可这是重罪啊!”
“去吧,”洪用舟没看他,挥了挥手,“去把臬司的人叫进来吧。”
很快,老夏进来告诉他臬司的人就在门外候见。
“叫他进来吧。”洪用舟习惯性的正了正衣领和衣襟,端正了坐姿。
进来的是按察使毓贤的戈什,他见着洪用舟,赶紧一甩马袖,给洪用舟请了个安。
“起来。看座。”洪用舟淡淡的回到。
“大人面前,哪有卑职的座位!”那个戈什倒是挺有规矩。
洪用舟笑着点了点头,一只手从桌上拿起了那两本名册。
“你家大人着你来,是为了这两本东西吧?”
“廉访(按察使的别称)派卑职前来,正是为取教匪名册。”
洪用舟一笑,手头一松,那两本名册正掉进端来的火盆里。那戈什这才明白这还未到立秋,这位洪大人为啥会摆盆火在屋子里!
那戈什下意识的身子往前抢了一下,却被洪用舟的眼光逼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本册子在火盆里快速化为灰烬。
“大人!”他急得喊起来。
夏夫子坐在一旁铁青着脸,手都快把椅子扶手掰折了。他知道,毓贤一定会严参洪用舟的。那两本册子在火盆里烧得明明灭灭时,就意味着他这位东翁遣戍伊犁或者宁古塔的日子不远了。
洪用舟一抬手,对那戈什做了个阻拦的手势,回到桌子边自顾自坐了下来,一手罩在茶碗上,说到:“回去跟你家大人说,说我说的。除了送到臬司衙门的那几个为首,我已经细为查勘,这名册里的人俱非会匪。如今地面不靖,不能再轻易掀起大狱。我在信中已经向廉访说明,请你带回。至于本府,哼,”他冷笑了一下,看了眼那戈什,把桌上的茶碗端了下又重重放回到桌上,道:“自然就在署中待罪听勘。送客。”
洪用舟话音刚落,自己已经起身去了后衙。
那个戈什走了。
“东翁!”夏夫子急急跟在洪用舟屁股后赶到后衙,“何必······”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洪用舟一伸手,把夏夫子的话头截住了,“可是你也很清楚,倘若把这两本名册交到毓贤手里,这一千几百号人遭殃吃苦不讲,玉皇庙的事弹压下来费了多大劲?伤了多少脑筋?再要因这样无中生有的事闹出民愤,官府这点底子你还不知道吗?那个叫什么‘赵老祝’的,和闫书勤那些,能指望几句空口白话安抚得定吗?地方糜烂了,如何收拾?”
“唉!”夏夫子苦笑了一下,“一方牧守!说起来竟是几头受气!”
“你只没把‘老鼠’两个字说出口了。不过你这话说得贴切!”洪用舟望着夏夫子,苦笑了一下,“我不怕那个旗奴(洪用舟指的毓贤,他出身内务府汉军正黄旗。后面说的“监生”也是指他。意即鄙视毓贤不是正途入仕。)。一个监生,既不顾地方艰难,又不管生民性命,为了染红自己的顶子,要夺去多少颗脑袋!格老子!偏不遂他的意!玉皇庙之后,我老洪早将升沉视之度外了!”
夏夫子看着洪用舟说了这么一通,阴阴晴晴的脸上突然绽开,大笑出声来。
“东翁这话,莫非欲以进为退,宁可远戍也要出此泥淖吗?”夏夫子豁然开朗。是啊!山东民教冲突这两年愈来愈烈,地方官得罪不起洋人,又不能太曲抑地方,得罪了哪头,只要一点火星,保不准就炸出朵大花。朝廷拿洋人很伤脑筋,然而地方蠢民闹起来也着实劳神。朝廷不肯把事情揽上身,为了避祸,稀泥抹不过去的时候,那块泥巴一定先落在地方的裤裆里,板子也一定先打在地方的屁股上。毓贤一道白简参折,洪用舟固然会被夺职遣戍,可实际上却躲开了这个是非窝。他一下子觉得自己猜到了洪用舟用意的同时,对洪用舟也生出几分同情。两权其害取其轻,这很好理解。可是洪用舟就这么走了,东昌府这摊子怎么办?夏夫子是本地人,在衙门里混了一辈子,深知一个长官对事情的平衡拿捏,关系到一地的平安福祉。曹州殷鉴不远(他指的是毓贤署曹州知府时,以缉盗为名,残害地方。),于公于私,他不能眼瞧着洪用舟就这么的把自己摘出去。
“一鬼托生时。”夏夫子看了看洪用舟,两个手指把着胡须梢儿捻来捻去,沉默了喝口茶的时间,说到:“阎王判他来世当个富翁。鬼就讲:不愿做富翁,但求衣食不缺,无是无非,烧清香,吃苦茶,安闲度日就好。”
他又看了看洪用舟,见洪用舟只是在看着他,便一笑,继续道:“冥王道:要银子便再给你几万,这样的清福,却不与你享!”
洪用舟望了他一眼,用鼻子“哼哼”的笑了笑,端起茶狠狠喝了一口,哟!今天的茶水滋味这么甘冽!
“老夏,你呀!”洪用舟心情好起来,他晃了晃脑袋,示意夏夫子坐下喝茶,“我的私心还没到那地步。你在我这里又不是一两天了,我是轻易撂挑子的人吗!他能写折子参我,难道我就不会辩诬吗?告诉你,”他一笑,“我早就写了个节略,让洪福带去给薛侍御(御史),他知道该怎么办。哼哼,我又不信,到如今这个时候了,满洲还能一手遮天。不过还要劳你的驾,赶紧拟个折子,我看过后马上拜发。”
“着啊!一着先手!这个折子好写!”夏夫子带着赞赏的快活,嘴凑在茶碗边吸了口茶,“卑职今晚就拟出来,明早给东翁过目!”
“只讲事情,切勿言人不是。”
“是,东翁提醒的是。”
“唉!东昌府,其实何止东昌府,山东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洪用舟又叹了口气,“说遍地干柴,明眼人知道,这么说绝不是虚妄之谈。不能再让毓贤这样的人胡来了。和他斗一斗,要么就煞煞他骄横颟顸之气,要么老子卷铺盖滚蛋。我怕什么!”
“唉!东翁!”夏夫子回道:“不能图这个痛快呀,花那么大劲招纳小闫,东翁必是以绥靖地方为职志,怎么会俯身与豕犬酷吏争一时之气呢!”
“哎!对了,老夏!你不说起这些天这些民教相争的事害得我差点忘了。闫武义他那边怎么样?”
“这又没几步路,”老夏笑了,“就请太尊移步一往,眼见为实嘛!如何?”
“好!好!正好散散心!”洪用舟从椅子上起身,“看看每个月关给小闫的几百两银子都作了什么用!你等等我,我去换件衫就来。”
只片刻工夫,洪用舟披着件蔫旧白纱衫,罩了件天青纱马褂,手里拈着柄蒲扇出来,道:“走!”
闫武义没想着洪用舟他们会在太阳正往头顶的时候来校场。
大太阳下二十来个汉子单腿跪地据着枪。
他手里抓着根藤条在这些汉子身后转悠。
这些人一个个出水的芙蓉一般,由着脸上、手上的汗无声的滴落在这些人跟前的黄土里,成了一滩滩的水渍。
不过没有人敢动。
不远处阅台旁两颗大梓树上的知了叫的刺耳撩人,但是身后那根来来回回的藤条足以震慑住他们内心的焦躁。两三个月来,这些汉子对劳苦的一切怨气都在关饷时马上就能到手的白花花银子和训练时会咬肉的藤条下。何况这个手握藤条的家伙也跟他们一样,曝晒在白晃晃的太阳之下折服。
洪用舟和夏夫子站在树荫下看着这一切。
“不用你们下地种田,一天两顿饱饭,间空吃肉打牙祭,每个月领着白花花的银子,出些汗还有啥不应该吗?”闫武义一边来回走,一边把印象里戚继光说的那一套教训着这些人。
“是块料子。”洪用舟笑了。
“闫武义!”夏夫子喊了声。
闫武义回头一看,一眼就看见了洪用舟。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子,一溜小跑来到树荫下,跟洪用舟见了礼。
“都是你挑的?”
“都是标下挑出来的。”
“走,看看!”
洪用舟从树荫下走进了太阳里。
热得很。洪用舟不禁挥了挥扇子。
“嗯!”洪用舟看着地上一滩滩汗水,“嗯嗯!”
“下枪!给大人请安!”闫武义厉声道。
那些汉子如逢大赦,把枪往地上一拄,齐声给洪用舟请了安。
闫武义一挥手,让这些去树荫下歇凉喝水,自己陪在洪用舟身侧。
“老弟,自你练勇以来,我也没空来看过你,冗务缠身,不要见怪!”洪用舟停下脚,头微微一偏,往闫武义这里瞥了一眼,道:“怎么样,还顺利吗?”
“托大人的福,”闫武义恭恭敬敬的叉手回道:“有夏先生的关照,目前一切都还顺利。只是······”
“不要顾忌。有什么话你就说。”洪用舟语气轻松的说到:“我不怕麻烦。有什么麻烦你找老夏。”
这话一出口,夏夫子和闫武义都笑了。
“并无其他。”闫武义陡然回头对树荫下的人群喊:“把账本拿来!”他对洪用舟继续说道:“目前这几个人的账俺还照顾得过来。可马上就会招第二拨,标下既要管训练······”
一个练勇将闫武义要的账本送了过来,闫武义翻开后递给了洪用舟。洪用舟只是飞快的瞥了眼,没接过手。那上面没几行字,字不好,却写得工工整整,又没有涂改。
“哦!还有结余!”洪用舟眼里透着欣慰的看了看闫武义,“你老弟是个有分寸的人。你说的我明白。眼下不急,你先受些累。这个事后面让老夏帮你访个合适的人。”
闫武义看勇丁们在树荫下摆好了椅子,便邀请洪用舟和夏夫子过去。三个人在树荫下落了座,两个勇丁一人拿着三个粗陶碗,一人拎着把瓦壶走过来。
闫武义尴尬的笑了笑,道:“不知大人前来。这里没地方烧茶,只好请大人将就了。”
“不碍事,不碍事!”洪用舟从勇丁手里接过碗,另一个勇丁给他碗里筛了一碗凉开水。他一口气喝了。突然对身后的巡捕道:“你跑一趟。去街上买些瓜来,给这些弟兄解解暑。”
那个巡捕应了一声,去了。
“老弟,怎么样?”洪用舟摸了摸膝盖,说道:“这些人放得枪了么?”
“回大人的话。”闫武义签坐在椅子上回到:“还未曾放过枪······”
闫武义话音未落,夏夫子抢道:“也快三个月了,让他们试试何妨?”
闫武义刚要张嘴,洪用舟看了夏夫子一眼,道:“小闫必有他的安排。你不要激他。”
闫武义感激的看了洪用舟一眼,回道:“放枪很容易。难在培养他们的沉着。”他又看了下夏夫子,见夏夫子也一脸慈光,便继续道:“这些人多出身农家,未见过战阵,以大人设想的人数和标下以往的经验,将来必然常常以寡临众。倘不使他们养成沉着之气,临阵必慌。再说这般新式洋械,使用之法,远非勇丁寻常所见。必先使其完全熟悉其中精妙,闭着眼也能精熟使用,而后可以教练新丁。至于放枪中的,那很容易。”
“有道理!有道理!”洪用舟又老又瘦的脸上一下子舒展开,“老弟!哎呀!我洪某人说句实在话,让你带这么几个人,真是委屈了!”
“大人的话,让标下无地自容了!”闫武义没有得意便骄纵的心理。这是他远胜于那些鱼鲁不分的粗蠢武夫的地方,也是洪用舟越来越不把他当一般武夫对待的原因。“这些日子标下也看到一些苗头,能以区区之力为大人效劳,为地方稍尽绵薄,标下已经很知足了。”
“好!好!”洪用舟兴奋地看了看老夏,道:“啊,啊,真义士也!”
洪用舟跟闫武义说话说的正高兴的时候,老夏老远就看见方巡捕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两脚并一脚的往这边赶过来。
“糟了!”夏夫子心里暗道一声。可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糟了”。他不动声色的起了身,朝方巡捕迎了过去。
“怎么?”他低声却急促的问道。
方巡捕拽着袖子在脸上揩了揩,把气喘匀了,跟夏夫子耳语了两句。他的眼睛注意到洪用舟也往他们这边看了看,没把头回过去。
夏夫子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你告诉他,大人今天下乡去了!”夏夫子把下巴上的胡子都揪疼了,“叫他明天再说吧。”
“没用,没用!”方巡捕晃着脑袋,“要这么就能打发了,俺还能来给大人添堵吗?”
洪用舟看着他俩在嘀嘀咕咕,终于,他从那小木靠椅上起了身,和闫武义一起走了过来。
夏夫子迎了上来,在洪用舟耳边说了几句。洪用舟脸色瞬间铁青。
“这个洋和尚!老子也不是团面,由着他捏!倒要看他念得出什么经!走!”洪用舟话音越说越高,拿蒲扇狠狠在胸前扇了扇,来回踱了几步,扇子在胸前重重一拍,抬脚就走。
“夏爷,怎么?”闫武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让刚才还兴致很高的洪用舟气成这样。他看着老夏。
“对!”夏夫子只顾追着洪用舟,没顾得上回他,到走出几步开外,他又回头对闫武义道:“老弟,来不及跟你说了。带上你的人,来府署吧!”
闫武义知道必是出了麻烦,他马上跑了回去,把树荫下乘凉的勇丁全叫了起来,让他们在井边把那张混着土淌汗的脸洗干净了,重新扎了包头,系上了皮带,配上了子弹盒子,在他的带领下一溜烟跑出校场,在洪用舟他们还没到府衙时追上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