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听说连打十几枪,枪枪中靶了?”
“是的。俺就在咧。”方巡捕有点扭捏。
店里除了檐下穆老爷的画眉叽喳叫几声,食客们突然都不作声了。虽然各有各的朝向,耳朵却全集中到这两位的对话上了。
好家伙!什么时候见过垂眼皮瞧人的方巡捕这么气沮!
“如今打仗,越发不成体统了!想当年劈山炮一炸,抬枪一放,双方就是脸对脸,刀枪对刀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才是打仗,那样的军功才叫军功嘛!”老蒯却不识相,冷不丁说道:“两三百步外就开枪!那是啥?都是些怂包!”
“嗯嗯,”老头子瞟了眼老槌,又多看了他一眼,“是这个话!像我那亲家,早年也是书生从戎,追随僧王的时候,就是马上杀贼嘛!几百步外放枪,岂是赳赳所为?”他端起茶碗,朝老槌示了示意。
老槌那只好眼刚好看到,赶紧起身,朝穆老爷躬身揖了一揖。
“你们看!”一个茶客往店外一努嘴,“他娘的洋鬼子!”
一个穿一身黑的洋人骑了头驴昂首打店门外经过。
“唉!这只老鸹!晦气!”方巡捕屁股从凳子上弹起来,抖了几枚大子儿在桌上,对老头儿匆匆一揖,道:“穆老爷,在下有要事先回衙门了。得罪。改日再给您请安!”他嘴里一边说,眼睛望向那洋人去的方向,脚就往外走去。
穆老爷还没开口,方巡捕人已经到了街上。
“唉!”穆老爷撕下一小块饼泡在汤里,摇了摇头,道:“这些红毛厉鬼!”
“准是去东昌府了!”一个穿竹布长衫的人把自己面前的半截果子塞进了嘴里,又端起汤边喝边用筷子往嘴里扒拉碗里的剩肉,把腮帮子胀得像只嗉囊塞满了食物的松鼠,翻了几次白眼也没把嘴里的东西咽干净。等他吞了最后一点残渣,端起茶碗喝了口水,说到:“今天东昌府可有好瞧的了!”说着把嘴一揩,边往外走。
“嘁!”穆老爷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鄙夷的望了下那人的背影。
“穆老爷,您见多识广,京师又是有路子的,您给说说,难道就由着这些个洋人一拨儿一拨儿在俺们这街上看着天走路?您看看,那些个吃教的,是不是这两年越发的猖狂了?”
“瞧见没?刚才过去的那位,”一个客人把腿一曲,窝在另一条腿下,转过身说道:“听说前阵子还逼着阳谷县正堂给他下跪呢,气得那老爷把帽子一摘,横竖不肯当这父母官了!你看看,你看看!”
“这有啥办法?”那人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像把他的前襟一把揪住,夹枪带棒的应道:“连个东洋人都吃不住,何况西洋人?俺看啊,”他脑袋四周看了看,“大清······”
“咳咳”跟他坐在一桌的人重重咳了两声。
他看了看他,那人的眼光往穆老爷那边快速闪了闪。
说话的人才意识到自己那张臭嘴差点要为自己惹祸。他赶紧拿筷子往嘴里扒拉了两筷子吃的。
“大清怎么的?”
他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嚼着吃食。
“咸丰年间的长毛,不就是这个啥耶稣闹的么?看这样子,得亏当年收拾了他们!怎么如今还明目张胆了呢!”
“你懂个屁!”老槌把一碗羊肉汤喝的见了碗底,把筷子往碗上面一扣,道:“那是长毛使的障眼法,却不是一路。”
他说完这话,那个穆老爷向他投来诧异的眼光:“嗯!”他把端到嘴边的茶碗一放,以识货的人才有的神气道:“这位朋友说的明白!”
老头儿的评语立马产生了影响,甭管明不明白,店里的人都对老槌投来几分钦佩的目光。
“你熟洋教?”老头以前也见过两次老槌,只是老槌那副土财主模样和做派他可看不上,对这个人也没产生过兴趣。今天从他嘴里听到他说的这番话,很有些“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诧异。穆老爷坐着没动,口气却透着踏进店门以来没有过的客气。
“那可不敢。”老槌起身拱了一拱手,嘻嘻笑道:“可俺曾经也见识过。”
“他当然说得明白了!”远处桌上一个客人嗤笑了声,声音不大:“这个老长毛!”
“你那个**也要多开道口子才老实!”
也不知道那位穆老爷是不是听到了那个人的话,他深藏在胡髭底下的嘴巴无声的圆成了一个“哦”,便转过身去,没再跟老槌答腔。
“小盛,”他喊了声,站起身来,“那个姓区的回来,记得叫他去我那里!”
“怎么,您这就走?”盛掌柜的闻声赶忙从柜台里钻出来,摆着两只手,公鸭般扑棱到老头儿跟前,“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小的全记心里了!”
“走了!”穆老爷瞥了眼老槌那边,却没再跟他打个招呼,手像站在枝头的鸟爪,在扶他的臂膀上一使力,脚就跨出了门槛。
“老盛!掌柜的!再打半斤酒,添盘羊杂!”一个客人招呼盛掌柜的,等盛掌柜的拿着酒过来,他问道:“刚才这位爷啥来头?”
“穆老爷你不知道?”盛掌柜的给他酒盅里筛了一满盅。
“欸,老盛,这位摆着那么大的谱,”另一个人说道:“到底是不是官身?”
“听说放过一任知府还是道台的。早些年好像被抚台大人参了。”
“难怪!”
“您瞧!俺哪知道这些!”盛掌柜从跑堂的伙计手里接过一碗羊杂,布在那客人桌上,道:“他比俺明白。”
“那老爷子跟你那么热络,你能知不道?还是你嘴巴紧。”客人一口喝了半盅酒,一皱眉,夹了一箸子羊杂,又在碗里冒尖儿的肉上抖了抖,送进嘴里。
“说笑了!还跟俺热络!”盛掌柜的乐了,他绷了绷腰,“俺哪攀的上这样的高枝儿!弄鹰的区猫儿,老区知道不?人家是要俺传个话,要弄两只好鹰带到北京城去送给姑爷呢!”
“好嘛!老丈人倒孝敬起姑爷来了!”
“嘿!这年头不新鲜!何况他那亲家还是个大官,听说是个达拉密!”
“瞧瞧!”盛掌柜的边扭动着腰身边往柜台走,“老几位,老几位都比俺明白!”
“说不定下次再见到这位爷的时候,又是顶戴花翎了!”
“老子当他多了不起呢!这些满人还以为是从前!三十年前老子就见过他们啥操行!肏!”老槌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嬉皮笑脸的说到,“一脑子糨糊,仗着自己是旗人,还能有啥?”
“欸,欸,老槌!俺也叫您一声爷!”盛掌柜的像只被响动刺激到了的乌龟,从柜台后探出头来,道:“这话就到这儿了。咱们别去管他了。”他陪着笑,“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俺就奇怪,你给说说,你咋就知道那些个洋鬼子和洋教的事呢!”
“这还不容易?”老槌那只独眼骨碌碌转了两转,又往刚才挤兑他的人望去,道:“老子就是‘老长毛’呀!”
老槌的“老长毛”刚出嘴巴,店里一时静得只听得见滚烫的沸腾声。只那么一瞬间,先是盛掌柜的笑出了声,紧跟着店里便淹在一阵杂七杂八的大笑里。只有刚才说话的那人低着头坐在那里没出声。
“老槌你别管他。”那人的同桌说到,“跟俺们说说!跟俺们说说!你讲的那些事,比他娘撂摊儿说书的有意思多了!”
“是这话!是这话!”大伙儿来了劲。
“掌柜的,”有人起哄道:“别铁公鸡似的,就不能请老槌哥喝上二两?干说也没意思啊!”
盛掌柜的一听,心里怪这家伙给自己多事,一时没想好怎么接话。好在老槌先开了口:“你别难为人掌柜的!来!”他对着前前后后在忙活的那个伙计嚷道:“来!乖儿子!去给你爹俺拿半斤酒来!可别掺水!茶老子分不出好赖,酒老子可是认得的!”
“俺亲爹可不姓蒯!两只眼睛也好着呢!”那孩子嘴里嘟囔着从老槌跟前走过去。
“这小猢狲!”老槌腰往前一探,做了个要抓他的样子,“今早剩的钱爷都赏你了!”
那孩子腼腆的偷摸笑了下,一溜小跑去了柜上给他取酒。
“俺知道的也不仔细。”老槌屁股往后移了一下,矮下身子,也不用手,把嘴小心的凑到酒碗边上,用力一啜,把满满当当快溢出碗沿的酒吸出了声,吸下去一个拇指的高度。他在盛掌柜的送的一碟花生米里抓了一小把,头一扬,手臂一举,那一小把花生米就顺着掌缝溜进了他嘴里。他嚼了几口,又端起碗喝了一口,才接着说道:“那时候听那些真正的老长毛说过,说伪天王是洋菩萨的儿子,跟洋菩萨的儿子是亲哥俩,”说到这,他微微一笑,又喝了口酒,那只碗就见了底。“就这么的,把那些洋鬼子气够呛!”
“就为这!这有啥好气的!”
“就为这?!”老槌白了那人一眼,“可那个洋菩萨就一个儿子!”
有人先笑起来,笑得像只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刚下了蛋的母鸡。
老槌看了他一眼,脸上也露出诡异的笑容。
“亲娘!”另一个人突然“啪”一声拍在大腿上,大笑着嚷道:“就这么凭空多出个亲兄弟,不是骂人家的娘偷汉子么!那能不生气!打死都活该!不是么?这些长毛!可是缺了大德了!”
“长毛不去说他了,那些洋人就不缺德?前泓(地名)的缪家老三,”老槌邻桌的一个人对店里的其他客人把下巴扬了扬,说道:“去年不就投了天主堂么?”
“真投了?”有人诧异道。
“还什么真投了!”问话的显出一脸不屑,“人家如今既不给祖宗上香,也不给祖宗磕头,连祠堂分肉都不去了!你没听说?他老子当场气得吐了白沫儿,醒来就跟这孽畜断绝了父子。”
“那是的!那不是畜牲么!恁的儿子还能要?!唉!话又说回来,谁想得到挺斯文的一个人,怎的做出这样悖逆的事来呢!”
“听说县里报了学台衙门,革了他的廪生。他倒好,死猪不怕开水烫,根本没在意!气得县里要打他的板子,洋神甫却插了一杠子,只好作罢。你看!如今干脆整天呆在天主堂!十几年的圣贤书,算是读进了狗的肚子里!”
“你们不知道,”老槌把喝酒的速度明显放慢了,只浅浅的呷了一口。手里捏着粒花生米搓来搓去的玩,“俺听说洋教是这样的。只要你信了他的教,任你是谁,就是见了皇帝老子,”他突然把话刹住,做贼似的瞅了瞅,接着道:“也不跪,只能给他们的那个洋菩萨磕头,只有一个爹,他们管那个叫在天上的父。不能再有别的崇拜,你的爹也不是爹了,而是兄弟;母女不是母女,而是姐妹······”
“啥?!爹不是爹而是兄弟,母女成了姐妹?!这不乱了天伦吗?荒唐!太荒唐了!”
“俺就不懂,”有人道:“你说这洋人脑子里是咋长的呢?怎么爹还会变成兄弟呢,娘俩还成了姐妹呢?!”
“听听!这是什么话!都说他们是犬羊之性,那是一点不会错的!”
“唉!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你看他缪家老三,唉!”
“你还替他可惜?!”坐在顶里面,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老头,拿自己的拐杖把夯土地敲得一阵阵闷响:“糊涂!自古以来,书生从贼最可恨!你还替他可惜!”他那口气冲得太猛,似乎严重超过了老头五脏六腑的承受。当最后一个字蹦出来后老头出的气比进的气多,两只手拄在拐杖上,佝着身子在喘。
“吃饱了磨会儿牙,还把你老给气着了!”盛掌柜的眼尖,早从柜台里出来了,给老头续了茶水,又在他前胸后背的揉搓了半天。冲大家伙儿眨巴着眼道:“真不值当!当年洪杨南京城都占了,还有捻子,连僧王爷都死在他们手里,不厉害?朝廷照样收拾了他们!那些个洋鬼子,能比洪杨、张香儿(安徽涡阳人,十八股捻首之一,张乐行的别名。咸丰元年在亳州一带起事,同治二年二月被俘,凌迟。)、任柱儿还厉害?三头六臂?嘁!还能蹦达到天上去?”
“你怕是睡了没醒,还在讲梦话吧?”有人以不值一哂的口吻道:“咸丰十年,”他环顾了一下众人,既像是在唤起大家的记忆,又似乎在确定大伙儿是不是在听他说,“英夷和法夷就打进过北京城,烧了皇帝的园子。那些蒙古骑兵还不厉害?不照样被那些洋人杀了个精光?老盛,要是他们还不如发逆、捻首,大清国的皇帝容得他们这般由着性子胡来?”
“啥?还打进过北京城?!啥时候的事?”
“嗨!俺的两只脚,走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去乡下买几只羊。俺要知道的那么多,不早就住府署街(东昌府衙门所在的街道,意指当官。)去了么!”老盛陪着笑,“您别跟俺一般见识。”
“啥时候?嘁!所以说你们是睡了没醒嘛!如今洋人的兵船就在胶州的洋面上,比渔船还多。”
“你这是要长洋人的志气吗?”那老头佝偻的身子身子借着拐杖的支撑,顾不得刚才消耗的精气还没重新蕴集到充沛,又急抢道:“坚船多又如何?难道它长了脚,能爬上岸来?!我大清君无失德,民心也······”他忍不住喘了几口气,“······也未······”
“哎呀!葛老爷子!”盛掌柜的忙过去给他茶碗里续了水,往老头儿手里递,“您先歇会儿!喝口水,喝口水再说,还怕他们跑了么?”他看了看大伙儿,“朝廷该大人们管的那些大事,俺们操啥闲心呢?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嘿!那不是自己找麻烦吗?”
“······”姓葛的老头儿喝了口茶,正调理自己的气息,听到盛掌柜的说到后半截,他一只手按住桌子角,另一只手枯叶般摆起来,盛掌柜的赶紧停下来,一手替他揉了揉后背心,人却冲那些食客笑着,道:“你讲,等你讲!你把气出匀了再说。”
“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
老头联都没念完,立刻就有个声音高亢道:“老葛,快别拽你那酸文了!你那忧国忧民的淡话,只好就着这碗汤灌进肚皮里再一泡尿拉出去!嘁!顾亭林的这副联子害的正是你这般懵懂又总以为只有自己能澄清天下的腐儒。哈哈哈哈!”
“你······你······你!”老头仿佛被人突然一脚正好踹着了心窝,已经长了褶子的那张老脸瞬间胀得灌了猪血一般。吓得盛掌柜的又着急替他揉起后胸来。
“二爷,便是俺这般芥籽般的人,”盛掌柜的低头看了看葛老头的脸色,似乎生怕他气死当场。眼瞧着问题不大,便道:“也觉着你老这话是说的刻薄了些!”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却不自禁散发出笑的感觉,“街里街坊的,吃饱了磨磨牙也就罢了,你老冷不丁还要气出人命,何况葛老还是正经吃禄米的(既指老头一直是廪生,但也有暗笑他连举也不曾中过。)!俺这以后可咋招呼你们!”
“哈哈哈哈!”周二爷大笑着,手一拖,把手里的十几枚铜子儿“丁零当啷”撒在桌面上,道:“得罪,得罪!告辞!”自顾自甩手去了。
“哎呀!老爷子,咱不跟他置气了!犯不上!哎呀!······”盛掌柜的手不停的揉,嘴里不停的埋怨,老头满脸的猪血色好像褪了些。他便直起腰,这时他却很奇怪的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那位刚出门的周二爷。他那只许多年来只要一点微澜都会绷紧的心脏,现在却有一种他记忆深处第一次亲大姑娘却没挨一大巴掌的兴奋。
嘿!这个周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