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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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背脚

“背脚”是我们这个山区人力背负货物长途运输的专有名词,是较早的时候本地与关中(简称山外)之间人力运输的代称。它所用的工具是一只背篓,一条捆绳,一个“搭柱”。背篓和捆绳用来安置、包扎货物,“搭柱”是一个“T”型台柱,在货不离肩时,用以搭载背篓,就地休息,也可打蛇、探路,行走时就成了手杖。

“背脚”的极端称谓是“背盐”。盐是背脚者从关中返回时的主要背负物,来回用时一个月,路途充满危险与不测,死亡率高。所以“背盐”慢慢演变成“人死了”的代名词,若说“某某背盐去了”,就是在说“某某死了”,可见“背脚”“背盐”之苦之险。

关于“背盐”,我于1988年写了一篇题为《清代安康的食盐供应》的小文,刊于《安康日报》,引用其中一段,可以明晰“背脚”“背盐”的大背景。

清初盐政,沿明旧制,实行招商专卖,即政府将一地食盐运销之权,授予商人,由该专商到户部划定的盐厂(即引岸)购盐,运回销售,严禁专商以外人员私贩。当时兴安州属各县食盐的固定引岸是山西安邑解池盐厂。产销两地相距千里之遥,运输几经周转,十分艰难:先以车载至山西临晋县黄龙镇,入黄河,船装至陕西咸宁县草滩地,再改用骡马驮运,翻越秦岭,方运抵各县。清乾隆年间以前,盐税较轻,食盐供应尚称平稳。乾隆年间,清廷因盐商多“勇于报效”,除对盐商封官许衔外,还特许盐商所销盐加价耗,盐价日增,贫苦人便不惜铤而走险,冒禁私贩,禁而不止。“恐生事端”,嘉庆十五年(1810),经陕西巡抚两次奏请,清廷始准兴安府食盐“听民贩运”,并准其食用距离较近的甘肃花马池盐。从此,兴安府通往关中的崎岖山道上,便出现了一群群背负山货特产出山,满载食盐而归的青壮男子,沉重的负担,迫使他们缓缓而行,步履维艰,有的甚至不能生还。

(引自《安康日报》1988年10月6日第3版)

山路崎岖,负重缓行,艰难跋涉,挥汗如雨,这是一个靠气力、靠耐力、靠脚力吃饭的“职业”,这是一个除出卖“劳动”之外,没有其他选项的贫苦群落。

我的两个父辈,就是这个大群体的一员。“背脚”的时代早已过去。而我,则切实切身受恩惠于“背脚”。

文政大爹,父亲的叔伯大哥,我们称其“大爹”。民国年代,大爹正值青壮年,因家赤贫,以“背脚”为生,长年往返于旬阳与关中之间。在20世纪60、70年代我们见到他时,因早年“背脚”双手长期委地,他的脊梁已弯曲如弓。即使体态如此,但令人称奇的是,他竟脚力不败,行走如风,语音洪亮,刚气十足。他津津乐道于“背脚”,反复讲述自己的“背脚”见闻与故事,十分讨人喜欢。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提着一个“鱼嘴”罐,到我家来“罐酒”。他有酒瘾,生活中离不开酒。恰好我家每年都自酿柿子酒,全家人又都不喝酒,颇有富余,又是本家,住得不算太远,于是我家就成了大爹的酒馆。每当大爹到来,爹妈就要先从酒缸里舀上一碗柿子酒,端于他饮。大爹见酒,喜笑颜开,每抿一口,嘴巴就要“吧嗒”一下,既是在品赞这酒,也在展示过瘾与满足。一碗酒下肚,他的话语开关就势打开,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开聊“背脚”的往事,劫道土匪、黑人店、掌柜娘,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刀光剑影,一个个惊险的场景,不由敬佩这“背脚”的见多识广,让不谙世事的我们震惊,不住瞪眼张嘴,又惊异又刺激。对“背脚”那远去的“背”影充满好奇与想象。“背脚”者的机智、仗义、豪爽的形象由此烙进脑海。大爹慢慢品完酒,提着装满酒的“鱼嘴”罐起身要走,我们却意犹未尽,把大爹送出老远,继续听他讲“背脚”的故事,并盼望他赶紧地把酒喝完,再来装换新酒讲故事。嗜酒,成就了大爹苦中求乐的豪气和豁达,也给他带来了隐患。大爹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哑巴,只会放牛,推磨;一个智力不全,只能由别人领着干简单的体力活。大爹大妈过世后,哑巴儿子也很快亡了,另一低智儿子靠给他人打零工混口饭吃,最后被一家人收留,用作“长工”。一代“背脚”人就此惨淡谢幕。

大爹的经历和故事,烙印深刻,一直不忘。80年代初,我在安康师范学校读书,在一次作文作业中,我以大爹为原型,用心写了一篇名为《驼背大叔》的作文,获得语文老师肖老师的好评。临毕业分配时,本县县政府办公室准备从应届毕业生中挑选一名秘书。学校和老师向考察组领导推荐了我,考察组的领导调看了我的作文本,最终我被选上,顺利入职。过后,参与考察的县上两位领导告诉我:你的那篇《驼背大叔》写得很感人,所以我们就选了你。

文政大爹对我确有大恩!

到了70年代,“背脚”并未停止。公路未通之前,最后的“背脚”大军中,父亲是其中的一员。只是这时的“背脚”,运距缩短,变成了县城至金洞公社供销社之间的往返,那是大集体时代除过可怜的集体分红外,用来“换钱”的一个路数,也是无奈之举。

这个“背脚”的过程不知延续了多少年,它几乎成了父亲的“第二职业”。通常的情形是:从家里到县城这一路,背的是木柴,柴在县城里卖掉后,返程时去县供销社的批发部,凭公社供销社开的单子背上一背篓“百货”,耗时一天,来回脊背都不“空载空放”,一个往返来回,路程有五十多里。幼时,我曾多次随父亲卖柴背货,眼见父亲背着一百多斤货物,低头弯腰,艰难而行,压得头上青筋暴起,身上汗流浃背。须知,那艰难的负重,每趟只能换来区区的两三元钱。因长期的“背脚”,父亲两个肩头被背篓襻子勒出了两道红印,背部磨起了大包,而不省事的我,只是沉浸于跟随进城看热闹稀奇,盼望父亲从可怜的钱袋里掏出几个“分分洋”,到国营食堂给我买上两个好吃的粉条小包子。

那是一个永远“定格”的场景。一日,父亲又去“背脚”了。下午时分,我们姊妹几个正在三涧河边的地里干活,老远见父亲背着已“卸货”的背篓,沿着河道回来了。待到见面,父亲从背篓里取出几个小包子递给我们。吃着父亲用汗水换来的柔软喷香的包子,感觉真是幸福无比。

“背脚”的收入,不可小觑,供应了我们一家九口人的食盐、煤油,供应了我们一人一年一身新衣布料,供应了我们的学费,还有偶尔少许的“糖果”改善。汗水换来的小钱,加上精打细算,竟使我们这一大家人,在特殊的年代,渡过了重重难关,有了难得的衣食无忧的生活。父亲像一团火,照亮了我们,燃烧了自己。

“气力是用不完的,歇一会儿就又有了。”这是父亲“背脚”时,常对自己、对他人、对我们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