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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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推磨

“推磨”,三涧河人读为“tei磨”,这个“tei”的读音,与当地方言“腿”的读音一致。这个读音很形象,因为人工推动石磨粉碎加工粮食,靠的是腿上的功夫。这里的人又把磨坊称为“磨道”,也很形象,推磨的过程,是一个围着石磨无休止转圈的循环,磨道漫长而枯燥。

磨可供几个月吃食的粮食,少则一天,多则两三天。多放在雨天无法下地干活时进行。推磨至少需要两人,一人推磨,一人箩面,大磨、新磨则需要两人推进。

孩子长到比横起的磨杠略高,有了一点气力,便可以推磨了。幼时,我们兄妹最怕推磨,一听说要推磨,就叫苦连天,但躲也躲不脱。

磨道位于下房吊楼的底层,外边还有一个牛圈,潮湿阴暗灰尘大,臭味大,像个地牢。被迫上“磨”时,小孩子一般两人一组合,横推毛桐木做的磨杠,徐徐前行转圈,还要频繁拨拉磨眼上插的几根筷子,捅一捅磨眼疏通磨扇上的粮食,以保证粮食由磨眼顺畅进入。这期间,脚步还不能停顿,否则就耽误了时间。推磨的速度不能太快,要匀速前行,否则磨出的粮食太粗,需要用梭瓢铲回磨顶重磨一遍。所以推磨这活急不得慢不得,单调漫长,必须一步一步来,取不了巧,是个磨炼性情的活。在磨道里转上一天下来,人走得筋疲力尽,浑身是灰。可能推磨的毛驴的温顺性格就是这么磨炼出来的。也有职业推磨人,这些人往往是盲人和智力略有缺陷者。三涧河木厂有一个壮汉名叫“牛娃”,有一身的蛮气力,饭量大,“本分”木讷,干活需要别人领着才行。家里养不起,也没有那么多地可种,于是这个牛娃就在三涧河各处干起了零工,只图有个饱饭吃。除了割麦季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在为别人推磨,只要管足饭,他就不偷懒。牛娃推磨不紧不慢,步子稳,有耐力,各家都抢着要。只是这个三十多岁未婚娶的牛娃有一个毛病,爱看穿花衣服的女人。看到女人在沟里搌澡,牛娃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坏笑,所好并不采取什么行动。正在“役头”上干活,若是老远路上走过一位穿花衣服的女子,牛娃就会停下手中活,死死盯一会儿,然后嘴里蹦出一个“吗儿”字,随即咧开大嘴爽朗大笑起来,还左顾右盼展示自己的“发现”。这个“吗儿”,在当地方言中是女性乳房的意思,牛娃的想象力还挺丰富。

我家有一姓于的邻居,家里有一位盲人,从小就看不见东西,只会推磨。我们幼时,他不过四十多岁,身体尚健,推磨的速度很快,他们一家人的粮食都是这位盲人一步一步推出来的。故而这里流传着两句无恶意的戏语“奇怪奇怪真奇怪,于瞎子推磨比驴快”。

人力推磨既费力又费时,人们便想方设法置买毛驴。本地毛驴十分有限,即便是生了小毛驴也不肯卖,于是各家便凑钱结伴到河南去“吆驴”。几十天后四五匹毛驴到了,五六家分一匹。毛驴的股份按“腿”算,有的户一条腿,有的户半条腿,按“腿”的份数确定驴住谁家的时间,一般一个月轮住一家,叫“喂驴”。喂驴期满,下一家要派人来牵驴,驴胖了或是瘦了,各家之间互相监督。毛驴住家期间,这家便要抽时间套驴上磨,磨好驴不在时几个月的粮食。

新买来的毛驴开始并不情愿上套,需要强拉拽扯才肯在磨道上就位。开初的几次推磨极不适应,套上夹板,戴上笼嘴后,一阵狂跑,还扬起后蹄乱踢,往往会招来一阵乱棍,才慢慢驯服安定下来。要么用软的办法,在上夹板后,喂上几口香喷喷的粮食,哄着乖乖上磨。到后来,驴慢慢习惯了,只要朝磨道一牵,它就会自动站位,很配合地听从主人的安排。

有了毛驴推磨,人就轻松多了,只负责往磨扇上上粮,在磨盘铲粮和箩面即可。但磨道是须臾离不开人的,毛驴戴上“鞍眼”,看不见东西,但耳朵很灵,只要它侦得人不在跟前,就会停下来休息,待有人的脚步声,它就赶紧起步前行。有时,乘人不在跟前,它还会极力挣脱脑袋和磨盘间的“撑棍”,伸长大嘴,在磨盘上“铲”上几大口粮食,让人气急败坏,心疼不已。倘若石磨上磨的是干辣椒角子,毛驴不知事理,乘人不在“铲”上几口,就会辣得咧嘴直叫,嘴里直向外喷辣椒面。如此看来,毛驴确有一定的智商。

我家与别家合伙买了一头毛驴,拥有“一条腿”,即此驴四分之一的股权。这头驴在我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因为我家人口最多时有九口人,推磨量大。但在吃食上没有亏待这头驴,通常喂的是拌有剩饭的黄豆壳,比同圈的牛吃得好得多。有推磨任务时,还要给它加餐,所以这头驴在我家待上一段时间,就会被伺候的肥起来。

这头驴除了承担我家的推磨之外,还担负着“援外”任务。那几年里,父亲每年都要牵着这头驴,带着我去二十里路外的杜家沟祖父家,让这头驴为居住此地的祖父、大爹两家推磨,每次要待上两三天,结束后父子一前一后把毛驴原路牵回。

送驴推磨,一年两三次,这是父亲孝亲的独特方式,对已年迈的祖父母来讲,正是急需要的。至今我还记得随父亲牵着驴,翻过祖父家背后那道山冈的情景。每次送驴推磨,时间都是紧赶慢赶,往往要推磨到晚上。第二天要急着赶回,往往五更天就起了床,在静静的夜色,凄淡的月光下,穿行于长满桦树的山冈,空旷中只有我们父子二人的脚步声,驴蹄踏地声,白色的月光、寂静的山林让我害怕,只有紧随驴后,小心而行,生怕从那神秘的林子钻出什么野兽。多少年来,这个“月光牵驴穿山冈”的场景,不时在脑中回放,挥之不去。

由于买不起驴,为了解决粮食粉碎问题,居住于杜家沟的大爹还发明了“脚踏碓”,安装在房子附近。这个类似于“兑窝”功能的装置,由木头做成,运用杠杆原理,用脚踏的方式,驱动木臼一上一下,捣挞石臼中的原粮,十分省力。

现今,乡村中一个个被拆迁废弃的老院子中,到处散落着一合合大大小小、薄厚不一的石磨。最典型的是大神河边的陈家老宅庙湾,遗留了大量废弃不用的磨石磨盘,有的人家薄厚石磨有好几套。这让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历史越久的村子,石磨越多,且被废弃的薄石磨越多,这石磨就像年轮和时钟,又像有记忆的光盘,记录展示了一个家庭、一座院落的历史。倘若有人根据石磨的磨损程度做定量测定分析,考证出一合石磨能供几代人使用,用多少年,便可以得出这个院落的历史年代。这个道理应该能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