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做活
“劳动”,本地人称为“做活”,这里的“做”读音为“zou”。
“做活”是农村人的生存状态和谋生手段。做活这件事,一直伴随我到了三十六七岁的年纪,才基本告一段落。
小学阶段的“做活”,是放牛。专职的放牛是在每年的假期,整个假期天天放牛,我成了专职的牧童。通常是,每天早饭后,把几头牛从圈里赶出来,开始一天的放牧。牧场有相对固定的几处,位于我家门下的洞盖子、偏坡梁、塄坎底、大槽,以及陈家沟、三涧河的几处河道。这些牧场都处于本生产小队的地界之内。
坡上的放牧之地,植被稀少,草不及长起来就被牛啃掉了。可怜的牛用它们的宽嘴,紧贴地面,艰难地撕扯那短短的草茬。有的牛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一天放牧下来,肚子仍是瘪的,肋骨凸显,走起路来,两个后腿肩骨突起,一耸一耸,着实可怜。但我那时并不省事,对牛的饥饱不甚同情,关心的是太阳尽快落山,尽快赶牛回家了事。赶牛回家的时间刻度线是对面山上的太阳阴影线,只要太阳的影子线越过了对面的王家院子,就盼着它快快上升。待影子上升到山顶,就迫不及待赶牛回家,而全然不顾放牛的责任是否尽到。
牧牛期间,牛的饮水也是一个难题。山上的“牧场”只有两处饮水点,一处是洞盖子附近的小水沟里的几个小水潭,一处是塄坎以下老远的一个水泉。若两处水源因旱无水可饮,牛群就会自行奔下山去,到下面的沟道里去畅饮。当然,如果在河滩放牛,牛群可以随时就地饮水。后来,父亲为“饮牛”方便,在我家院坝坎下挖了一个大池子,称为“涝池”,下雨时引来雨水,牛就可以就近饮水了。涝池的建成,意义重大,除了饮牛,它的另一用途,是在旱时从中挑水浇灌自留地里的蔬菜。同时还有一个大用途,就是用来稀释勾兑“茅矢”(厕所)中的大粪,增加粪的产量,在生产队集体组织劳力前来“挑粪”时,增加大粪的担数,记上更多的工分。2000年,我在一度的苦闷中写了一首“诗”,开首的两句是:我本一牧童,田野任意行。说的就是幼年的这段经历。
初中阶段,步入少年,力气渐长,这时的升学政策是凭“政治表现”由生产队和公社推荐,其中劳动方面的表现是主要指标。于是,我就把课余时间、假期、星期天全部投入到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之中。课余时间的劳动,主要是利用每天早上上学之前和下午放学之后这两个时段。早晨起一个老早,先到工地干上“一火烟”农活,再出发去学校。下午放学先直接去工地,把书包往树上一挂,就投入劳动,干到天黑收工,才回家吃饭。虽然苦不堪言,但有“推荐”的信念和动力支撑,倒也坚持了下来。星期天和假期更不用说,与大人们一道,早出晚归,整日“做活”。除了人小无法掌犁吆牛耕地外,其他大小农活全部干过,本队区域内所有的大小地块都参与过耕作。由于十分卖力,挖的快,扛的重,手脚勤,不叫苦,赢得纷纷称赞,工分也由每天四分一直升到了七分。须知,那时候的一个强壮劳力,最多也只能评到十分。一天能挣到七个工分,在同龄少年中是最高的。
当时,工分是一个家庭的生命,决定着全家的年终分配分红。工分的来源,主要是家里劳动力参加集体劳动所累积,还有参与运送公购粮、饲养耕牛、积攒肥料的折合工分。为了挣到更多的工分,我们家用尽了心血和脑筋。父亲和二姐是家里的主劳力,每年几乎是全勤。肥料的积攒有许多“诀窍”,大粪的“增产”技巧不必再说,干粪中的牛粪是大头,增产的方法是勤用干草垫圈,勤出粪“出圈”,出圈之后的干粪要“翻粪”“拶粪”,以免粪堆内部气脉不畅造成“烧粪”,失去肥效,降低干粪的等级,影响折合的工分。当集体组织劳力来背粪上田时,要搞好与“上粪人”的关系,背篓不可筑得太实,不然就会减少“回数”(一背篓干粪的计量单位)。还有一个增加“粪工”的办法——烧火粪。通常是选择一个离村庄较远、人畜粪肥不易人力运到的地方,花上几元钱向集体“典”一块长满灌木的丛林,几个人站成一排,手握柴刀,自上而下,边退边砍,地毯式、剥皮状,将地上大小植被一次撸下,然后一层植物一层土,堆成一个锥体状,底部留几条火道,表面用土封住,从底部点火,连烧几天几夜,待堆内杂木杂草全部烧过烧透,火熄温降,用粗网竹筛子除去渣滓,得到一堆黑土,堆放一段时间,便黑的流油,即可就近上田使用,变成可观的工分。此即通常说的“烧火粪”。这种片甲不留式的积肥方式,放在今天,足以酿成一场“环保事件”。
小学、初中阶段的学校生活,始终贯串着劳动,劳动课也正式列入了课表。小学时,学校拥有一块大队划拨的校地。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在校地里种了一季红苕,成熟挖出后,老师蒸了一锅红苕,让我们在操场上排成队,逐人发红苕,吃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的确有一种收获的快乐。初中时,劳动的主要方式是去附近的生产队参与收割。学校校园上方的坡上也有一块校地,各个班级轮流劳动,种一些蔬菜之类。每逢劳动课,劳动工具要靠学生从家里带来。有一次,第二天要上劳动课,老师给我分配的任务是从家里拿一只粪桶。我家距离学校有十里路,粪桶因长年水浸粪泡有不下十斤的重量,还要搬一个来回,十分为难,也很抗拒,但又不敢明说。当天回家,思前想后,最后私自决定逃学一天,待在家里。因这个粪桶,我付出了惨痛的“政治代价”,取消加入“红卫兵”的资格,直到初中毕业也未被吸纳加入。故而,我的档案履历中,少了同时代人普遍具有的“红卫兵”这一项政治头衔。这是一只粪桶惹的祸。
其实,我这个阶段在劳动上的极力表现,后来并没有派上用场。初中毕业前,“文化大革命”已告结束,升学考试恢复,不再实行推荐升学了。
劳动,一直伴随我到了21世纪初。
1982年参加工作后,土地已经划归农户分户经营,姊妹陆续出嫁,父母年岁渐高,我也娶妻生子,负担不轻,家里吃饭过日子还得依靠土地。一年两季种收时节,我都要请假回家,帮助父母种地、收获,做活最重的要数夏天割麦子。头上太阳火辣高照,地面热气蒸腾,麦秆林立,麦芒锋利,在麦地里匍匐潜行,挥镰如飞,挥汗如雨。同时还要随手捆扎麦把子。收工时,还要把麦把子捆成大梱,架在背篓上背运回去,一连串都是重活。“连割带背”的俗语说的就是割麦这件事。这对于已经渐渐习惯坐办公室的我而言,是一场大考验,但为了减轻父母的压力,我还得咬牙坚持。何况,收割完后,后面还有一系列的犁地、送肥、播种等活计靠父母来完成。这种候鸟般的劳作,年年如此,一直持续到我结束镇党委书记任职,调任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之时。此时,父亲已年过七十,又接连发病,确实干不动了,而我也因步入本县“中枢”,常年忙得不可开交,无力也无时间再去耕田。我家土地或租或让,退出了家庭的“历史舞台”。
从此,我才完全脱离了体力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