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0章

文守成这顿打着实不轻,睡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左下牙床松落了好几颗牙齿。嘴里的血一时吐之不尽。身子像挖断了半截的蚯蚓在地上翻滚。卞虎见状,迟疑了一下,上前弯腰俯视察看一回,直起腰向傻了眼的村民说:“都愣着干嘛?该干啥还干啥去。来,你一个,还有你!你两个把他背到符医生那去,就说我请他给这娃子处理一下,把医疗费先记着,有空闲了我去结账。来,这一百块钱,你两个一人五十。”

安排人送走了文守成,卞虎又去安慰白进财:“没事!让他住两天医院,比天天在工地干活舒服多了。这娃子卷扬机开得好,也还逗人喜欢,等他伤好了我再说他几句!”

白进财说:“这娃子太不长眼色,明明在这种场合下给我骚个啥子情呢!”他转过身,面向弓腰低头劳作的村民,提高了嗓子说:“大家这几天连续作战,做出了很好的成绩。镇党委吴书记表扬了我们。县委白书记最近也可能要下来,我们要拿出更大的成绩来迎接县上的大检查。万佛寺的先进经验有可能将在全县推广,在这次大会战中涌现出来的先进个人我们要在县电视台通报表扬。县里下来的这两位记者不嫌万佛寺山高路远条件差,及时把我们的先进事迹报导出去,我们还没对人家有任何表示。只要大家配合我的工作,支持我的工作,我白某是不会亏待大家的。今天下午四点钟提前收工,到木材加工厂厂坝集合,在这里我们还要感谢卞总,他给我们买了两大塑料壶酒,还送来一袋大米。我和卞总共同犒劳大家,你们尽情吃,尽情喝,请大家不要推诿(辞)。”

白支书讲话结束,他身后好几个人拍手,以引领群众鼓掌,然而,却像落水的鞭炮引不燃炮捻子。掌声稀稀落落,声孤音弱。一是村民不懂得文明高雅,没有拍巴掌的习惯;二是他们手握锄把正忙,锄头撞击泥土石块儿的噪杂之声也可算作回应。这并不影响白支书作为一个村掌舵人的饱满情绪。他风度翩翩地走到玉兰面前说:“莫把背上的娃儿冻感冒了!你到厨房帮忙去吧。”

夏玉兰调进了厨房。几个女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也不去搭理。买娃儿两行清鼻涕被她后脑勺头发拂的像虫子吐在蒿草杆上的涎沫。买娃儿在她背上睡着了,胖乎乎红肿的小手还一晃一晃张扬着。

夏玉兰在砧板上剁着自己家的猪肉,宛若自己在削自己的脸,自己在剁自己的心。她曾听人说,死囚在被执行枪决之前,要自己掏钱买子弹用于结束自己的生命,就是要罪大恶极者对自己的罪行付出沉痛代价。夏玉兰并没犯罪,就连普通错误都算不上,但她不懂得在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中“顺我者昌”的生存之道。只有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痛才可能明白悔之当初没有屈服。她看着砧板上腥红的猪肉,眼睛模糊了,身子麻木了,耳朵也失聪了,几乎听不见一切噪杂之声......她已成了一具木偶。她真的把自己的手指切下了一块,是左手的食指。刀伤不住往外淌血,粘的砧板、刀面、锅台上,到处都是乌红。几个女人尖叫着,急忙找可包扎的布片,慌乱中又什么都找不着。有人就刮了锅底烟墨撒在她伤口上,说不能让伤指沾生冷水了,让她一边去歇着。

厨房里最活跃的两个女人:一个白玫瑰,一个何顺珍。白玫瑰觉得自己比别人能,挑选她来操厨,说明村干部慧眼识得千里马,能人处处得以重用。平原君好不容易把毛遂那枚铁钉放进了布袋里,正是露头的时候,自然要珍惜显露自己才能的机会。别人切的菜,她要挨次检查一遍,洋芋丝要切得衲鞋底儿的线绳粗细,辣椒不能切成段儿,萝卜不要切成饼儿......别人一时闲下了,她要及时安排其抱柴禾,洗碗涮盘子;何顺珍则凡事要请示“三叔”。“三叔,一共筹备多少桌?八个人一桌还是十个人一桌?你看二十桌够不够?”“三叔,瘦肉拌么菜炒?要不,我回家抓一盆酸菜来。”“上面还来的有领导,是不是另弄两桌菜?要不,趁早派人下砂坝坪买一箱瓶子酒来!”

这天下午,出乎意料的,是大多数村民没听白支书的话。二百多劳力走了百分之九十,只剩二三十人去吃了“犒赏餐”。绝大多数人认为吃这样的“犒赏餐”于心不忍,吃了也是从脊背沟里下去,要让人啄穿脊梁骨的。只有极少数人认为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白支书还将罚款的一部分钱买了啤酒、饮料、糖果之类。参加“犒赏餐”的人,衣服、裤子,凡有口袋儿的地方,都塞得像下了崽儿的母猪的肚子。吃饱喝足,又揣了些糖果回家,算是满载而归了。

美中不足的是木材加工厂偌大的厂坝里,只有寥寥落落三四个宴席摊子,并没有预计的那样热闹,冷冷清清,像在处理村里某个五保户老人的后事。并没达到所要宣传的具有轰动效应的预期效果。何顺珍主持特为“领导”准备的宴席,领导们一个都没去赴就。他们都推说不能违反组织纪律,其实是怕参加如此简陋的宴席有失身份。白支书有些失望。他不理解,“如今的村民都是些贱骨头,狗子坐箢箕,不受人抬举。”

最后剩下十六七桌菜,白支书让玉兰拿些回去,玉兰似乎没听见,径直走了。白支书就让白仁梅、何顺珍不拘多少,拣自己看得上的都拿回去。肖明勇用塑料薄膜包了一大包肥肉片,还要找空啤酒瓶装酒。白进财吼骂道:“休眠蛹,不要贪而无厌!剩菜你可以随便拿,酒你不能动我的。——晚上没止境地灌你那无底洞的老鼠眼,灌得不知生死了,又进入休眠状态,不来上工了,啃你脑壳光骨头,咬你尻子喷屎臭。你拿啥东西抵罚款?”说时,就叫木料加工厂的两个工人把剩下的两大塑料壶包谷酒抬到他们宿舍去了。

这顿“犒赏餐”夏玉兰不忍享受,她更不让买娃儿吵闹要吃。别人也不去迁就她。她背着买娃儿回到家里,婆母不知哪里去了。煤炉上火也灭了。根据煤炉凉的程度推断,婆母大概一早就离了家的,她赶忙去看猪食槽。到了猪栏,又猛然惊悟:肉都一刀一刀切碎了,哪里还有猪!她在灶前烧了一堆柴火,将买娃儿浑身烘暖和了,闩了门睡觉。刚睡得迷迷糊糊间,似乎在一座山梁上,光线昏暗,四周寂寥。远处是墨泼的浓绿,看不清轮廓,朦胧荫郁,压抑、沉闷,令人喘不过气来。没有虫鸣鸟叫,也没有清风吹拂,更没有溪流缠缓。整个天地,一团混沌,根本分不清天和地来。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从未来过。她艰难地翻过这道山梁,空旷中隐隐约约有一线光在慢慢移动,在慢慢扩大......突然,一声巨响,那是天体迸裂的声音!这巨响,像来自天空,又像来自地底。竟分辨不出它究竟源于何处,上下左右都在轰鸣。轰鸣声经久不息,有如神鬼设置了环绕效果。忽一阵阴风吹来,整个山梁在剧烈晃动如七级地震,似波浪上的小舟。她非常恐惧。白进财把没有刮干净胡髭的嘴唇堵在她的嘴上,使他喘不过气来。她想用手抓她大伯子的头发,却不知道自己的手在什么地方,啊,她没有手!她的双臂原来就是企鹅渐趋退化的翅膀!她欲呼救,喉咙里发不出声来。白进财用什么药给她灌了,她变成了哑巴。她害怕这一情景被她丈夫看见。她急得欲哭,却哭成了惨笑。地底下隐隐传出人的笑声,那笑声是白进喜的。

“我在这儿呀!你看得见我吗?我就在你的对面呀!”

她侧过头去望,果然是白进喜坐在山脚下的一个洞坑里。白进财挑拨、鼓动她,说:“莫怕,你看他怎么能来?”她再看过去:白进喜的下半截肢体埋在黑糊糊的石块底下,根本就拔不出来。他肯定看到了她对他的不忠,但她不想对他解释她是被强迫的。解释了,白进喜也不会相信。也许在白家,手足之情胜于夫妻之情。男女之事自古都是女子的责任。她越解释越说不清。白进喜笑过之后把自己的衣服撕开,再撕开肚皮。先把鲜血淋淋的心摘出来丢在地上,心在地上蹦跳,不愿沾了地上的脏土。随即又扯出了白的蓝的红腥腥的肠子堆在煤灰上,接触到煤灰的部位都成了黑色。白进喜大笑,大把大把地把花花绿绿的肠子抓起来往嘴里塞。玉兰正要飞奔过去抢夺、阻止,可怎么也挪不动身子。正在焦急时,路娃子跑来把她抱住,两人一起离了地面向空中飘去。卞虎见了,举起手中弹弓,连发三枚鹌鹑蛋大的轴承钢珠,“一字儿”全中在路娃儿的后脑勺上。路娃儿浑身一激灵,便从空中落下深涧。玉兰突然一声哭喊出来,不但惊醒了自己,把买娃儿也吓得大哭起来。她心脏狂跳,手脚摊软。一种不祥之感胶着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她在床上煎来煎去,买娃儿不停地哭闹,她想起来昨天下午买娃儿也没吃饭。天还未大亮,她把买娃儿哄着穿起来,爨燃灶火,煮了一碗面条,一根一根挑在筷子上用口吹凉了,噙着泪水喂买娃儿。她自己阵阵心慌,虚汗津津,却没有一点儿胃口。吃着吃着,买娃儿不吃了,举起小手要给妈妈揩眼泪。说“妈妈你吃一口就不哭了”。她背了买娃儿又去上工。此时,工地里尚无一人。秋风飒飒,买娃儿手脸又冻红了。她拾了些柴禾给买娃儿取暖,身上却没带火。

本来,田玉琴是无权过问白进财的村务工作的。可她也觉得白进财搞什么通村公路大会战实在太过火了。昨天上午,七十六岁的婆母去她家大哭大闹:“给你针尖大个高帽子戴就遮瞎了眼睛,就跟疯狗一般不认六亲?对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这样下得手!做事多少要留点余地,不要弄得千人指万人骂,晚上睡觉都不安宁!在亲兄弟之间捅刀子还算人?喜娃子不在家,他媳妇拖儿带崽,也才三天没出工,你就指使人家把那头快两百斤重的过年猪拉了去,喜娃子回来,看你如何交代!”她跪在地上,双手捶打着自己的大腿,老泪纵横,呼天呛地。田玉琴扶她坐,她也不坐,颤巍巍哭着说去找镇领导说理去。

田玉琴盼着白进财早点回去,她要好好质问他。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还没见他的影子,就用家里的座机拨打白进财的手机,他正在何顺珍家里看三级片影碟。何顺珍端来半盆热水,找出白仁义的靸鞋,让三叔洗脚。她自己用热水洗了屁股已先歪在床上去了。白进财接了电话,田玉琴没说啥就挂断了。白进财疑心田玉琴知道了他的行动轨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散发着浓酱味的脚塞进皮鞋里,说“回去看看”,转身走了。

“么事?又不在电话里说。我正忙呢!”白进财进门就责备田玉琴。

“忙忙忙,忙得鬼摸昏了头!”田玉琴火气正旺。“全世界都没搞什么修路大会战,偏你耍啥子二百五?你是卞家兄弟牵去当驴使了吧?我劝你这个村支书还是不要当了罢!——再当下去,还会把我搭进去守活寡的!”

“这支书是我在当还是你在当?工作上的事,你少给我屁奓屁奓多管闲事!”

“蚂蚁爬上了牛角尖,你莫以为自己就爬上了顶蹲高位了!你亲娘都去镇上告你的状去了,还不知别人是如何恨你呢。”

“我以为啥了不起的大事呢!”田玉琴并未盘问他今晚半夜没回家是因何事绊住,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就是兑现了头把猪,还有些东西吗?猪杀了,村民吃了。酒是矿老板送的,也给村民喝了!只要我没贪污一分钱,谁愿意告状让他告去。干到这一行了,不得罪人能行么?为啥没人用观音菩萨?为啥没人用弥勒佛?因为他们不讲原则!人无威信不立。为公益事业,搞点赏罚,告到玉皇那里又能把我咋的?——夏龙文该算有本事的人吧,那么大的事,他告翻了谁?——结果,差点把自己告到阴曹地府去了!”

“那也不能六亲不认呀?都在一口锅里搅勺把子的人,把事做这么绝,往后你还想见人不!”田玉琴一边嘟囔,一边清扫床被单子。返身出来给白进财拿了靸鞋,又给他倒了洗脸水,牙膏牙刷以及泡脚的木盆。她忽然想起上午贺远冬在她手里领走了五百七十块退耕还林补贴款。那是用她的私房钱垫付的。她要白进财找补给她。

各村的退耕还林款都是由村干部统一领取,再通知村民带着户主的印章在花名册领款人签字盖章栏盖了印,并让村民把自己名下退耕亩数和补贴钱款核对无误后才把各自所得的钱款领走。然后,村干部即经手人用圆珠笔在备注栏里画一大勾,说明该户补贴款已准确无误发放到位了。万佛寺村白进财独当一面,所有钱款都由他经手。通知领退耕还林补贴款的那天,贺远冬由他女人文方菊陪护着去安泰市疾控中心查矽肺病去了,不在家。

过了好几天,方菊听别人说,去年的退耕还林补贴款人家都领了,她让贺远冬去白支书家问问。等领到补贴款,好去把符步仁诊所二百多元药费欠款还了。一年草籽一年落,免得一次把人惹怕了,下次不好打交道。

贺远冬先前也是一个灵醒人。出门打了几年工,挖井桩,在卞虎煤矿做炮工,如今落下一个“富贵”病在身上,就显得有些痴呆。有多少患矽肺病的人什么事都干不了,家里不仅断了经济来源,夫妻生活也不和谐,招惹老婆嫌弃。既然无能为力养活老婆,还有何资格干预她的自由生活?失去了男子汉的尊严,自然觉得活着没多大意思,就选择了极端方式提前解脱痛苦。事后,活着的人为了自身的面子,便指责走了的人自私,对自己对家人不负责任。活着的人因无人对质,无人辩护,自然就把所有的理由占全了。幸亏方菊心地善良,从小与苦难相伴到如今,还能与丈夫同甘苦共患难。尤其是知道了贺远冬患病的真相后,从没有流露出半点厌烦情绪,对他的起居生活更加细心照料。以自己的温存来鼓励丈夫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她鼓励丈夫振作精神,放弃思想包袱。她用自己柔弱的体质去干男人才能干的活。去深山砍了十几天龙头竹卖给白支书,挣了四百多块钱,给贺远冬买了个音箱,剩余的钱全部给他买滋补品了。贺远冬抚摸着方菊的糙手感概道:“你这么不要命,挣那点钱来买这东西,别说让我天天唱歌,就是天天哭也哭不出声!”方菊噘着嘴生气地说:“我最不爱听丧气话!你身体不好,还不是为养家糊口才弄成这样的!我们必须都振作起来,快乐的过好每一天。我经常听父亲讲余道民的故事。人家能在饥饿和屈辱双重围困的环境中唱戏,正是这种乐观精神使他从一个流浪艺人能在这里扎下根,长成枝叶繁茂的树。我们不能萎靡不振,让人看笑话。纵有天大的困难,只要精神不垮,我们就一定能熬过来,一定能战胜它!”

这也许贺远冬是众多矽肺病人中的幸运儿。可是,一个人一旦被病魔缠住了,即便你再坚强,再自信,再乐观,也阻挡不了身体日渐衰弱的趋势。

贺远冬的健忘症也越来越严重,常常骑驴找驴:把东西拿在手里还转着圈儿东找西寻;明明锁了房门,走半里路了,还要折回去察看一遍才放心。他去白支书家问退耕还林补贴款的事儿,白支书正在卞家煤矿修路大会战工地陪矿老板和镇领导检查、指挥工作,不在家。方菊也出工了。组长抽调她帮厨,她不忍心看见夏玉兰家的猪肉就这么当着玉兰的面叮叮梆梆地剁下了锅。都是一块儿相处的乡邻,她有意要避开在厨房相处的尴尬,下午那顿“犒劳餐”也没吃,她借口照顾病人,请假提前离开了木材加工厂,回了家。

田玉琴虽然不识字,倒是一个热心快肠的人。她见贺远冬来问补贴款,就进卧室把床头柜上的退耕还林补贴款花名册拿出来让他自己看。贺远冬找到自己名下那一栏,亩数都对得上号,钱款也算得清清楚楚,可自己忘了带印章。田玉琴体谅他身体不好,原先狗熊似的身体,如今只剩了皮包骨,动辄气喘吁吁。怕难为他多跑路,就把万佛寺村统一在县城“镌金琢玉”刻字行刻的村民印章一包儿拿了出来。对贺远冬说:“我是睁眼瞎,各户的章子都在这里,你把你自己的找出来盖上就是。我把钱垫付给你,免得你来回跑冤枉路!”

贺远冬非常感激:“承蒙你积大德了,我就是怕走路。若路平坦,不远,走慢点还勉强,要是稍陡一点,走三步就要停下来喘一会气。关键是气不够用。落下这么个冤孽病,不知道还能拖多久......”

田玉琴:“前几天你不是去安泰检查了吗?到底啥病呀?”

“尘肺。死路一条。只不过数天天儿混日子。”

“你咋不找矿上给你治疗?”

“找了,没用。当时给矿上打炮眼,又没签订劳动合同。哪里能挣钱往哪儿去;哪儿出了矿难事故,临时停矿了,又只好螃蟹夹豌豆,连爬带滚!赶快找别的门路。等到自己拖不动脚了,查出职业病了,谁也不承认你曾经是他矿上的工人。打官司,连诉讼主体对象都锁定不住。前不久,我去找了卞虎的,卞虎给他手下人都撂过话,说‘去年和今年工人登记表和工资表上凡贺远冬的名字都给涂掉。谁要承认他在这里打过工,谁就承担他的工伤赔偿!’矿上不认账,连在岗的工人都不敢给你作证。怎么办?自己认命,坐地等死。——哦,这枚就是我的,找着了。没有印油怎么盖?”

“有印色油。我给你拿去。”

贺远冬盖了印章,依旧把自己的那枚印章还给田玉琴,让她把它混在那包印章一起放回原处。他有三亩五分坡地退耕还林,应领取补贴款五百七十元。田玉琴在她的私房钱中点了六百元给他。贺远冬满身搜了个遍,总共才摸出十七元钱找补。他实在有些惭愧,那是他“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的精神安慰。田玉琴说:“你就把那点钱找我算了,差十三块钱不要找了。”

“不,我回去让方菊给你送来。”

“说过不要了,还送啥?听说患了尘肺病要多吃猪血,村里把白进喜的那头猪拉去杀了,你不晓得去把猪血讨要去吃了清肺?”

贺远冬很惊讶:“不可能吧?我还没听说。”

“具体情况我也不晓得。你来时,我们老娘在这儿骂完人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