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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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贺远冬盖了章,领了钱,虚喘着气慢慢往回走。他感到奇怪:明明自己私章在家里,怎么白支书家也有呢?而且,每家每户的户主印章都在他家!另外,有两人死亡,已注销了户口,还一个人在部队留队提干了,其户口当然早就不在万佛寺了。有一户全家三口人随出嫁女户口已迁入江苏六年,他们的私章也都在那里。这六人的补贴款竟然在册!他不明白(当然不能让他明白),白支书给上级有关部门报表,把村民退耕实有面积虚报了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面积,为了不让村民知道,就得背着村民另刻他们的私章盖上。这是受了卞虎启发的结果。实际植树面积只有村民自己清楚,他们当然只能领取他们清楚的那一份补贴。

白进财套取的是上面拨的钱,并没截留村民的那点补贴,他吸取了砂坝坪村万主任的经验:“村民都是老鼠尾巴长疮,哪嘬得出多少脓血?”

贺远冬又去问了好几户人家:“你们的私章在不在家?”都说在家,并找出来给他看。他点点头,含含糊糊“哦,哦!嗯嗯!”走了。人家都觉得这人怪怪的,他倒不像患尘肺,多半是患了精神病。不然,凭白无故神秘兮兮打听人家私章干嘛?看了也不说什么!村民越想越奇怪。

贺远冬把他的怀疑分析给方菊听了,方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砍倒一棵树要压倒一片林!方菊不允许贺远冬将此事张扬出去。若无形之中得罪了白支书,他们家后半辈子再莫想伸腰露头了。上面拨给的救灾救济什么的,人家放烂了倒河沟里都没他的份儿,值得么?更不能让她的父亲知道!文老汉正在搜寻村支书的灰色线索。如果有一点风吹草动,白支书夫妇两人首先就会怀疑这风声是贺远冬走漏的。

到了晚上,部分村民跑去他家探究竟:“啥意思?”

贺远冬淡淡一笑,摇摇头:“没啥意思啊?”

方菊忙从灶房跑出来说:“哪有啥意思!他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心烦了瞎转悠,无聊了找话说。”又责备贺远冬“有精力闲逛寻事,明天就去大会战抬石头砌石坎去!”

方菊越是遮掩,村民就越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村民只停留在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个层面上。暂时对白支书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等前来打探消息的人都走了,方菊手指头捺住贺远冬额头道:“你这个地方越来越像猪脑壳,总不多思考一点事!一天瞎逛乱窜,胡说乱侃!凭白无故去打探人家什么獐子麂子?人家占据了那个位置,‘骗取’也好,‘套取’也罢,那都是他时运当道!放牛娃故意把牛羊赶进麦田里,阴放阳收!小树都是大树落下的种子所生或根基所蘖生,你有多大本事瞎嚷嚷?一个虼蚤拱不翻一床被子,自己身体不好,就规规矩矩在家养病。事情还没弄清楚,逮不住兔子,反把草踩踏一大片。把人得罪了,你能落得个啥好处?”

白进财接到田玉琴的电话,回到家里,先是被老婆数落了一顿,责备他把事太做绝情了,不给自己留后路。接着说要白进财给她补六百块钱。贺远冬来领退耕还林补贴款,是她拿出自己卖猪仔的钱垫付的。白进财从衣袋里掏出六百元钱给她,叫她把表册拿给他看。

白进财看着表册问:“你又不识字,就不怕把人家的名额弄错?”

田玉琴说:“我见贺远冬走一步路都那么艰难。他来领钱又忘了带私章,我把那包你在县城统一刻的村民印章拿出来,让他找出他自己的那枚章子盖了印,才把钱给他的。”

白进财把表册放在茶几上,洗好了脚正凉干水渍。听田玉琴如此说,他仰起脸,望着她说:“耶!你聪明!你善良!嗨!你能!”

田玉琴脸上闪现着赧颜。心里暖融融不免有些得意。因为白进财从来没有这么夸过她。平时,给他递靸鞋,倒洗脚水,他都是颐指气使的,一般洗茶杯,换领带的事很少让毛脚毛手的女人代劳,总是嫌她做不好。经常气恼地质问她“属猪的还是属牛的”?田玉琴撅着嘴顶撞一句“世上就只有你一人聪明嘛!”这会儿听他这么赞许她,兴许是兑现拉猪的事自己也觉得过火了,此时有些讨好她的意思,缓和与自家人的紧张关系。她正不好意思,说:“还不是跟聪明人学的嘛!”

白进财猛地把脸一黑,瞪起翻白眼,恶狠狠骂道:“能你娘的卵蛋!”顺脚一踢,将那盆洗脚水踢翻,盆口倒扣在田玉琴的脚踝上。他靸了灯芯绒布鞋,进卧室把表册放进橱柜里。提了那包村民印章出去了。茫茫黑夜飘来白进财气急败坏的骂声:“往后你少逞能插手老子的事!瞎你妈一双狗眼睛,癞蛤蟆戴眼镜,硬充地理先生!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到底有多聪明?!”

白支书把那包印章拎到何顺珍家里。何顺珍还在为三叔说走就走生闷气。不想他走后不到两个小时又回来了。正欲给他开门,转而一想,别太惯着他了。根据经验,男人是惯不得的。让他一寸,他便进来一尺。所以,女人对付男人的秘诀还是赌点小气再加些许矜持。她歪在床上看电视,故意装没听见门上有响动,不去理会。白进财压低嗓子叫道:“有重要事托付你呢,你要我大声叫起来好让别人都听见是不是?”

何顺珍穿着内裤给三叔开了门。白进财把那包印章递给她:“你帮我藏着。”

何顺珍接过来顺手往电视柜上一丢。

白进财:“呃呃呃,又是一个马大哈!就是因为你的那个蠢猪变的三婶不会弄事,我不放心才请你帮我收藏的。你也不把它当回事儿?”

何顺珍伸手一摸,丁丁拐拐硬梆梆一大包,“啥了不起的八宝精?神秘兮兮的,还以为给我买的哈好东西呢!”

白进财:“这可是比八宝精还重要的东西!你帮我藏好就是了。——凡答应过你要买的东西,我几时失信过?”

何顺珍把胖身子坐起来,手指弯个半环形,像个问号,搭在白进财鼻子上作重刮势:“你就没主动给我买过东西。非要等人家要了才买有啥意思?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后还是不要你买了罢!”

白支书的母亲在田玉琴面前出了一顿气还不解恨,随即腿脚和腰臀并用,坐地凘滑,连爬带滚,气冲冲径直下砂坝坪找镇领导,她又不认识镇里的任何人。

白支书的母亲火旺气盛,满以为好好把对自己儿子的怨气向他的上级倾诉一下,不想,还没到镇上自己又泄气了:七八十岁的人了,还管这些闲事,何苦来!幺儿媳妇那头猪只当是发瘟死了,只当被豺狼虎豹吃了,只当涨洪水冲去了。——她自认倒霉。退财免灾!

老人垂头丧气,蔫呼呼无精打采往回走......

大多数村民都认识到扁担拗不过房基石。有的变卖粮食,有的变卖禽畜,有的向亲友赊借,有的向银行贷款......总之,想尽千方百计把摊派的人均三百多块修路集资款积极按时交清了。但也还有极个别“钉子户”不积极想办法,消极等待和观望,以为可以拖过去。针对这种情况,吴世权决定组织一场清收摊派集资款的突击运动。确保万佛寺村群众集资修路款筹措到位。清收修路集资尾欠工作组由副镇长石厚能任组长,成员有郝跃升、赵天禄、石勇、邱蛟,村支书白进财和前几天拉白进喜家猪的三个年轻人。石副镇长从医院出来,与以前判若两人:话也少了,精神也萎靡了。一副老气横秋未老先衰的样子。由于父子两在一个工作组,石勇也规矩多了。

他们一行九人来到村民汤永贵家的时候,见他一个人坐在屋中间木椅上抽旱烟,面前吐了一大滩涎水。那旱烟的冲劲儿弥漫在空气中,几十米远,人家嗅着就要呕吐。白进财对烟味特别敏感。所以他吱吱唔唔绕到一边,装作去看老汤圈栏里的猪儿有多大了。

汤永贵见了浩浩荡荡的收款组竟不理不睬,如今的村民几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汤永贵对别人说:“巴结他们也不会减少半分钱的任务负担。”

石镇长见白支书在看猪,他也踱过去找搭讪。郝跃升先进屋给汤老汉打招呼:“老汤在享清福啊!我们是来收修建村级公路集资款的。”

“嗯,想豆腐!——黄豆禾秆都被野兔啃光了,豆腐都没得想。”他把头扭向一边,继续吧嗒他的旱烟,不时使劲往地上吐一泡痰涎,好像那痰涎就是曾啃他黄豆禾秆的“野兔”。

“你听我给你说嗷老汤,要得富,先修路,对吧。三通建设是国家改变农村贫困落后面貌的重要举措,对吧?咱老百姓出点劳力出点钱,道路修好了我们自己走起来也方便。对吧?别人都交清了,就只剩你们几户没交。我们现在既不要你另交滞纳金也不罚款。只要把你们应交部分交清了,我们过往不咎,你看好吗?”

汤永贵的儿子汤远顺从里屋里撑着护撑,一跛一跛跳出来问:“还差你们多少钱?”

汤远顺在桥工队做钢筋工。两个月前,在桥墩上焊接钢筋时,被另一个钢筋工不小心把他从联系梁戳掉地下,摔折了一条腿。工队补偿了八千多块钱,他便回家养伤。他的意思是,趁手头尚有几千元现钱,交清算了。擤了鼻子脑壳空!

郝跃升:“人均320,你家两口人,合计640。另外,你家还尾欠村提留款260,集资办学款170,共计1070元,再不缴清的话,我们就要翻倍罚款了!这样你们就更受不了!是不是?”

“你们不是说我享福了么?我的钱多的用不完,就望你们加倍地罚呢!”汤永贵还在说赌气的话。

汤远顺:“我家又没孩子读书,集资办学钱我不出!”

赵天禄:“呃,我看你这人还是跑四外的嘛!咋就这么不懂道理呢?这叫‘集资办学款’,不是孩子上学的学费!十年树树,百年树人。再穷不能穷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你现在没孩子上学,将来还会有孩子上学嘛!”

“你们看我都这样子了,还找得着女人生孩子吗?”

邱蛟:“找不着女人怪谁?怪你自己屁股上有三个洞——眼睛长错了地方!那一年,掉进癞蛤蟆嘴里的天鹅肉叫野猫子叼跑了。——你连人家的东西长啥样儿都不清楚,就给人家一万多块钱。恁么多钱,天天嫖小姐也要用个把月!如今搞正经事,要你们摊一点钱,你们就推三阻四!”

汤永贵本不愿理睬这伙人,见儿子跟他们磨嘴巴皮费口舌,加之邱蛟又揭了他们家的疮疤,就没好气地对儿子吼道:“狗娃子!你在坟园坝里念文章,跟鬼讲什么人话?自己都残废了,还靠六七十岁的老子来养活你。——今天这摊派,明天那集资!我们穷苦百姓又不会抢银行,又不会偷金库,哪来这么多钱?上次来收款,我无一文钱的办法,抵了七百斤谷子,杂种瞎眼睛东西只给我算六角钱一斤,转手就卖一块二。这不纯属白抢么!——马上就揭不开锅盖了,还来逼钱!”

“呃,汤老汉!我们看你上了几岁年纪,跟你讲好说,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些啥?”赵天禄说,“你不要倚老卖老!八十岁了,我要拘留你照样拘留你!你信不信?——你不要不识好歹嘛。你那一把都捏得出水来湿巴巴的谷子给你算六角钱一斤,你还嫌给你算便宜了?我们又不是粮食贩子收你的谷子作生意赚钱!我们要的是票子。你倒弄些烂谷子来搪塞!给你扛过去搬过来,交通又不便,光请脚力就花了百多块钱。还不算占仓库,包鼠耗。弯路拐道地加工成大米再卖掉,不亏本就算不错了。你还说三道四,吃了梨子说脆话!今天,你拿啥实物抵我们都不要了,赶快拿现金来!”

汤老汉犟劲儿上来了:“当初你们咋不说谷子有潮?有潮的谷子你们就不该逼着收走嘛!拿啥实物?啥实物都没有。就这五尺高一个,要命有一条!”

邱蛟抢前几步,指着汤老汉鼻子尖儿骂:“看你老狗就是一身贱骨头!不揍你一顿你不晓得蛇是冷的!好心好意跟你讲道理,我们苦口婆心如同对牛弹琴!像你这般刁民,纯属核桃性,不砸,就不出个‘仁’来!”

汤永贵:“蛟娃子,你莫猖狂!每个人后颈窝都有一撮毛,莫的着看不到。——螃蟹扒开了你家祖坟,你敢保证你能横行一辈子?窄脸活在的时候,咋不像孙猴子跳在如来佛的手掌上,怎知天高地厚?你接了谁的代?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混到现在这个人模狗样儿的吧?——说话做事,不说对得起别人,起码要能对得住睡在地下的死鬼!”

“放你娘的屁!”邱蛟气红了眼,照着汤老汉鼻子就是一拳,打了汤老汉一个冷不防。汤老汉鼻血喷洒而出。

汤远顺见他父亲挨了邱蛟一拳,顺过撑杖横扫过来,不想正扫在站在邱蛟旁边的石勇肩上。自己也因为腿伤,身子倾斜过猛而失去平衡,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石勇无故挨了汤远顺一撑杖,骂了声“汤狗娃子老子肏你妈!”,飞起一脚去扫汤远顺,因汤远顺倒地,石勇扫膛腿扫空,脚尖却正中汤永贵的心窝。汤永贵忙松了捂鼻子的手来捂胸口。手在空里划了一道弧线,一股腥味冲口而出。他闷哼一声,口鼻喷出乌红的鲜血,便倒地抽搐。

同时,汤元顺的后臀也挨了邱蛟一脚,头往前一冲,撞在翻倒在地的椅腿上,耳中嗡嗡然如夏蝉长鸣。

这时,副镇长石厚能闪身进来,一把抓住石勇的肩膀往后一拽,使了个眼色,石勇转身跑了。

石镇长:“咋回事,咋回事?都给我安静。”他冲汤远顺责备道,“有钱交钱,无钱有句话说,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石镇长这么一说,大家都一窝蜂散去,到其他农户收款去了。

等汤远顺慢慢撑起来看父亲时,只见汤永贵口鼻流血,眼睛翻白。看看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渐渐再变成灰色。——已经喊不应了。这时,好几个村民都跑来围观。见汤永贵不中用了,忙去把村支书白进财叫过来。白进财回来看时,汤家堂屋已挤满了人。他挤进去看了看汤永贵,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即去找石镇长。石镇长说刚接到通知,有个紧急会议他得赶回去参加,这里的事由白支书协助郝主任妥善处理。他一溜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