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民工在上床临睡之前抽一支劣质香烟,抿一口酒精粉勾兑的“BJ二锅头”,是对自己劳作一天的最高奖赏。贺远冬去找盛酒的塑料壶,才发现床上一片狼藉,被子不知去向。
他俩的床是支在工棚门口的。因为别人都抢在他们前面占满了工棚里边的位置。工头说:“就支门口吧,有人把你俩兄弟强奸了,不用报警,直接就把她交给我好了。这大热天的,睡门口凉快。”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也没留意自己的被子被暴风雨刮跑了。工头急催工人加夜班,也都慌忙起身,谁都不可能去关注自己晚上安睡之事。半夜回来睡觉,才发现自己没了被子。当他们在距工棚二十多米的一堆毛竹上找到被子时,已被雨水浇成了一滩牛下水。
晚上没被子睡觉,有人提议去找工头,也有人持反对观点:“你的被子是被风刮去了的,又不是工头让老天专欺你的,你有什么理由找工头的麻烦?”提议找工头的人说:“牵头牛耕地,晚上,还得找个牛栏关它呢,难道我们出来打工还不如给人耕地的牛?工头不改善工人的生活条件,工人无法生活,不找工头,还去找刮风下雨的老天爷?”
贺远春觉得有道理,就真去找工头,工头的门锁着。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人已不知去向。
工头住的,是拆迁时尚未拆完的,已拆了大半边,还剩小半边的简陋单间房。上楼的阶梯已拆掉了外墙和防护拦杆。不过,工头儿用钢管和扣件搭起一道简易吊桥。
工人住的是简易工棚,睡的是竹笆床。夏夜,热浪不退,又没有风扇,工人一躺下,胸口上便积一窝儿水。
贺远冬舍不得花钱买凉席,一块钱一瓶儿的啤酒却非喝不可。但每喝一瓶啤酒,他又要愧疚半天:“这是给孩子在挣学费钱呢!”但那愧疚也只是在每次喝过一瓶儿啤酒时的那一刹那。一旦热得吃不下饭了,就又找借口安慰自己:“就喝一瓶儿吧,不喝,干不动活,又挣啥钱呢!”
白天,工人在太阳底下劳累一天,半夜过后才让回工棚休息,他们恨不得在工地烂泥上卧下便睡。可真正上床了,被蚊虫骚扰得根本无法入眠。在夏天,晚上有无被子倒也无所谓;如果没有蚊帐,那简直是受的火上烤螃蟹般的煎熬!——心烦不安,昼夜难眠!不到十分钟,蚊虫如阴曹地府里鸣锣般阴幽渺远的轰鸣。蚊子群起而攻之,将它攻击的对象叮得体无完肤。贺远冬的一床蚊帐正好花掉了他一天所挣得的工钱。蚊子将细长如鬼针的尖嘴穿过蚊帐纱孔叮咬他们散发汗臭的躯体。喝的哪壶四斤装“BJ二锅头”是贺远春花十块钱在菜市场内地摊上买来的。贺家弟兄只得穿着衣裤来防御令人厌烦恼恨的蚊子。他俩像猫狗横卧在竹笆床上。蚊子围住帐网嗡嗡轰鸣,不时这里叮一口,又在那里叮一口。宿舍里虽然关了电灯,一片漆黑,却清晰听得此起彼落的噼啪声乱响。满工棚都是自己的巴掌搧在自己臂膀、脸或屁股上清脆的响声,狡猾的蚊子不等那巴掌落下去,打游击似的早又换了地方继续叮咬。
贺远冬被汗水浸淫过度,臂弯里,脖子上,还有屁股沟槽里,那痱子生了一层又一层。先起的一层刚刚变成白屑,接着又是一层鲜红的碎疹子。晚上躺在竹笆床上,奇痒难忍。唯一的办法就是向上面不停地涂风油精。一小瓶风油精,他最多只能用两天就没了。邻床的人嗅着了气味,嘲笑说“老贺,你洒那么浓的香水,也想去洗头房么?——猫儿还想跟狗争食?当心包工头儿打得你满地找牙!”另一张竹笆床上停止了呼噜,骂道“不想挺尸都给我滚出去!你们挺不着,也不让别人睡?”接着,那人也跟着烦躁不安地煎烧饼儿。
清静了不到十分钟,各自搧打自己的巴掌声和咕咕叨叨的责骂声又来了。
贺远冬刚刚有了一点睡意,却又被挂着被单当帘幔的那边床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弄醒。那声响开始和风细雨,轻晃慢荡,逐渐节凑加快,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骤,最后是狂风暴雨,地动山摇。贺远冬干咳两声以示警告。不但警告无效,另一张还是挂有“帘幔”的床也开始摇晃起来。贺远冬再也无法入睡了,赤身下床,到工棚外面用手解决了,返回床上,浑身才自在些。
两个月来,贺远冬总共只支了二百元零花钱。贺远春一分钱没预支。其他人都支借了五百。贺远冬不得不刻薄自己省吃俭用。家里三间破土墙房屋,还是他爷爷创造的祖业。他父亲只翻盖过一次,增添了十几背篓石板,一二十年来,石板滑动断裂,,屋脊上露出几尺宽的天空,椽板都被风雨浸蚀腐朽了。下雨天,他们的床上盖一片薄塑料膜。再过几年,儿子要上高中了。上初中时寄住在春叔家,不仅节省了被子,桃花婶儿还贴了多少伙食。现在,贺远冬得攒钱给儿子买两床棉被,因为儿子上高中须在校内寄宿。还有,进县城读书,不比在砂坝坪上学,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尊心也一天天增强,总要穿得像个人样儿才行!万佛寺只有屁股大几块水田,贺远冬只分得几分田,其余都是旱坡地。儿子上学,自己在家里拿粮食交学校。每个星期回家拿粮,方菊在大多数时间也只能给磨些苞谷面。儿子见到低山浅洼有水田的砂坝坪的孩子吃的是白松松的米饭,自然就想到他的爹娘无能,自家水田不宽展,也买不起一袋白米细面!去年,贺远冬在外打工回来,买了一袋白米给儿子送学校去。别的同学好奇,便问,那个穿破解放鞋往学校送米的人是谁,儿子不敢承认是他爸爸,说是他家请的临时工。后来,这件事被学校老师知道了,令儿子在班上作了检讨。这也着实令贺远冬惭愧不已。他完全可以原谅一个十四岁不懂事的孩子,同时,也应该给孩子给足面子。可是,人的脸面又只能在物质基础上去展现。一个农民又谈何“物质基础”?唯一的办法就是刻薄自己。宁可悄悄捡拾别人丢弃的烟蒂巴,也不可在外面乱花一分钱买烟抽!
工头也没有像先前那样对工人催得紧了。整天都泡在一家洗头店里。工人正好落得偷闲互相笑骂几句轻松一下。
一天早晨,没见工头儿催喊工人起床,估计是工头儿晚上在洗头店乐不思蜀,流连忘返,缠绵太久,早晨睡过了头,有的工人故意装憨,落得多睡十几分钟的懒觉。也有按时起床的,上完厕所,洗刷完毕,去伙房取早餐,才发现饭盒里的米还放在三合板支就的案台上,根本就没有上蒸柜。为了节省支出,工头儿没有请专人烧饭。每天早餐米都是工头儿自己开蒸柜蒸熟。中午和晚上,派一个工人提前离开工地去烧菜蒸饭。
这天早晨,快八点钟了,还没见工头儿的影子。有人猜测:工头儿是不是中了煤毒?又有工人说“胡扯!这大热天的,工头儿又不烧煤取暖,又不烧煤气罐,中啥煤毒?肯定是在洗头店被派出所扫黄扫进看守所了”。另一工人说,扫黄只罚款,他们不抓人的。先说话的那个工人质问他:“你被罚过几回款?这么有经验!”那个工人争辩道:“当然是只要钱的!把你抓进去住上十天半个月,不要房租不要伙食,这贴本儿的买卖你做吗?”又一个工人笑道:“把你关进去的确无益!老鼠的尾巴,能榨几滴油来?换一个有钱有地位在社会上有头脸的人你试试?那等于关进去一台取款机呢!”
争着说笑了一会,看看真的不是时候了,便去工头儿的住处找他,他的小房间却锁着。工人只得去市政公司项目部去问,项目部的人反问工人:“你们工头儿没给你们发工钱?”
“人都不见了,还发钱?发‘眉毛眼前’!”
“那你们还不赶快找?前天晚上,他已经把工程款全部结清了。正因为考虑到你们民工挣几个钱不容易,有两处工程,经检查不合格,我们都没按合同规定扣他的钱,质量影响不大,我们另行请人修整一下算了。”
“我们找?我们上哪去找?我们只有来找你们!”
“嗨嗨嗨!难怪说你们农民工难缠,果然是不讲理!钱,给你们结了,我们从来不欠底下一分钱!只有上面欠我们的。”
“你歪什么歪?我们打了几个月的工,结果一分钱的工钱都见不着,难道就叫我们白干了?”
“你们白干不白干关我们屁事!你们谁跟我们签了合同的?打酒只问提壶人,人无笼头纸笔拴!你们不要背了猪脑壳上错了庙门。去去去,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们就打110了。”
里边屋门开了,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问:“怎么回事?”
工人争抢着七嘴八舌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眼镜儿先责备了办公室的几个人:“你们跟他们争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吗?”他用食指和中指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拿起暖瓶给每个工人倒了一杯开水,深入浅出地讲了一大堆道理。然后,建议工人去找劳动局。
工人在眼镜儿的指点下,找到了劳动局。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女的很客气。她招呼访客在接待室里长椅上坐了,和颜悦色地问:“请问,有什么事?”工人简要说了情况。女人听完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问题嘛,嗯,这个问题......人又跑了,你们又都没签订劳务合同!嗯......我们没法处理,没法......对了,你们找过公安部门没有?我说过多少次了,出外打工,一定要签订劳务合同......你们的法律意识太淡薄了,根本不注重......呃,依我看——”
“我们连工头儿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一概都不知道,就是找到公安部门,他们也没法立案呀?”贺远冬没好气地说。胖女人仍然微笑着说:“就是呀!怎么说呢,依我看,你们还是回去找项目部。”
“可是,项目部让我们来找你们。”
“找了我们,回去也还得去找项目部!工程是他们转包的,他们应该负责你们的一切保障,包括工资保障,安全保障......总之,一切人权保障。”
胖女人艰难地立起身,去文件柜里抱了一摞《务工人员手册》,给每个工人都送了一本,叮嘱道:“回去好好看看吧,上面有维护你们各项权利的法律法规,还有相关部门的联系电话......”
工人又返回去找项目部,照胖女人的话说了一遍,项目部的眼镜儿说:“这样吧,我把你们工头儿的家庭住址抄给你们,你们先去他家把人找着了,再给我们打电话。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