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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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南方的夏天,酷热难耐。太阳还没爬上头顶,人就置身于火热的蒸笼之中了。工头儿坐在用一块三合板支撑的“凉棚”下监督、指挥工人搭钢管架。烤人的阳光虽然被那块三合板遮住了簸箕大一片,却没有一丝儿凉风吹来。工头儿撩起衬衫的下摆不停地摇扇着,企图驱散面前的热浪,肥大浑圆的肚皮上还是不住地有汗珠蚯蚓似的往下滑落。

一共十一个人,最小的一个安徽娃,只有十七岁。这娃嘴巴甜,见谁都是他师傅,尽管做事力气单薄,凭他那股灵性劲儿,还挺招人喜欢。据他自己说,他爸原是搞运输的,一次,给建筑工地送砂石料,刹车失灵,出了车祸。父亲给他撇下了二十多万块钱的车贷,他不得不辍学出来打工。他最大的理想是想做个瓦工师傅。因为瓦工师傅可以站在脚手架上吆喝小工搬砖递灰,工资还比小工高很多。年龄最大的,是四川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儿子下煤窑把腰弄断了,半身不遂,瘫在床上。儿媳妇抱着两岁的孩子跟人跑了。给儿子换屎尿裤和端饭递水都是他老伴儿的事。还有两对年轻夫妻,哥哥带着嫂子,妹妹跟着姑爷,是一家门的亲戚。他们也是四川人。既然要挑起养老抚育的家庭重担,又没能力轻松潇洒赚大钱,那就只好把一身力气贱卖出去。工头儿认为四川人做事肯卖力,在这个工地上,四川人也就居多。所以,工头儿还让两个四川人做小领班儿。小领班儿一边催骂着同事,一边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挥洒热汗干自己手里的活。工头儿就拿了矿泉水,在那点儿可怜巴巴的阴凉处监督着,就像一只牧羊犬看守着只顾低头啃草的羊群。

除了在地下给架上人递物件的两个女的外,他们都只穿着短裤,有的穿件背心,有的赤裸着油光黑亮的上身。手臂上绾着一条抹布片毛巾,毛巾像才从热水中捞起的一样,工人几分钟就要用它揩一把脸上的汗。

贺远春从来没有受过这般酷热。参军入伍之后,所在部队在祁连山驻扎,他熟悉的河西走廊基本上没有夏天。生养他的家乡,绿水青山,夏天却也短暂,从未用过摇扇。他是惧热不惧冷的。好在贺远春与世无争,个性随和。他除了会烧饭,别无一技之长。在外混口食,绝对服从安排,是他的处世哲学。指东向东,指西向西,脏活重活,小带班的指派给他,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抵触情绪。他攀上钢管架,搭得两三根钢管,拧紧扣紧,就要下钢管架用水冲一冲。那冲凉的水其实也是热水。是用塑胶管子引来养护头天晚上浇的混凝土地面的。塑料管子被太阳晒热了,一股浓浓的煤油味冲得人欲作干哕。贺远春只是用它冲洗头发里和脸上的汗水,并达不到降温的目的。工头儿见了,对他说:“这水能洗头?电解电镀水、污潲水,都是有毒的;工厂里废弃的污水,都是有腐蚀性的,直截用水泵从那污水渠沟里抽上来的毒水,当心皮肤过敏。”“过敏”这个词儿,好像是魔咒,工头儿的话音刚落,贺远春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

施工的地方时常被水淹渍。两三个水泵不停地工作,工人还淌着水干活,却没有能饮用的水。自来水管被挖机挖断十多天了也没人管。工人淘米蒸饭没水,唯一的办法就是啃方便面。工棚对面三百米处一家医院有个厕所,贺远冬去厕所淘米洗饭盒,负责打扫厕所的老头叫骂着,贺远冬只是笑。贺远冬自己不抽烟,为了用厕所里的水,狠心买了一盒红“南京”去贿赂看厕所的老汉。后来混熟了,两人成了朋友,很多工友都托贺远冬的关系去厕所取水。连烧饭的师傅把挑水的任务也交给了贺远冬。自此以后,贺远冬饭盒里的菜比别人也就略多些。

工头儿又对钢管架上的工人说:“这水不能喝。你们哪个喝了这水如果出了什么事我是不管的。——下次,你们都买一只塑料水杯,几块钱的事!我发现你们农民工咋人人都这么抠门啊!一块两块钱矿泉水都舍不得买一瓶儿。有时,饿的不行了,就着冷水啃一包方便面,桶装面都舍不得吃。哪怕几块钱都怕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你们出来挣钱干啥?一旦身体出个什么故障,大把大把的票子送医院,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所以,人要活潇洒些,吃喝嫖赌样样来,到时见了阎王也算个体面鬼!”

工头一个同乡说:“你是这几年包工程赚钱了才敢说这般取巧儿的话。没生过孩子不知道那个地方痛!我们挣几块钱够哪里开支?河里打水河里用,扯公裤遮婆腿,大多数时间还扯不过来。我没烟抽了,向你借支二百块钱你都不给,好像白问你讨钱花了不还似的。”

工头儿:“你刚从家里来,就没钱抽烟了?你看,人家都没向我借钱啊?你们干了活,有钱在那里,你怕啥!三十五十的都借去花了,到年底清账,你们又埋怨说跟和尚睡了一年,光溜溜回家怎么向老婆孩子交代?”

太阳似乎被固定在天空上一样纹丝不见移动。闷热的气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涌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工人都把安全帽丢在地上,光着头干活。工头慌忙站起,从那簸箕大一片阴凉处跑过来,弯腰拾起安全帽递给工人:“快戴起,监理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戴白色安全帽的胖子走过来,手指着工人吼叫:“都给我下来,每人罚款五百!”工人戴好帽,相互扮个鬼脸,又继续干活。胖子也不停留,像有急事似的往前赶路。他手里拿着白色矿泉水瓶儿,走一段路了,要仰着脖子把矿泉水瓶竖起来往嘴里灌一下。工头说:“看到了吧,有讨厌狗乱窜呢!——你们还以为他喝的纯净水是吧?人家喝的是高度白酒!我肏,这个家伙!没有女人和酒他就无法生活。一个月七八千块钱,基本上都是塞了他自己上面的窟窿眼儿和别人下面的窟窿眼里去了。这才叫会享受!哪像你们,一枚钱儿恨不能分八瓣儿,越抠门儿越穷,永远也发不了财。”一个工人惊讶道:“一个月七八千?我的妈吔,我一年还苦不到那么多钱!”工头说:“这就叫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既无智,又不肯下力的,连鸡巴都没得吃!”

“老板,我不行了,头晕,想呕。”贺远春脸色透红,说着就从钢管架上溜了下来,像一团稀泥似的瘫在地上了。工头儿忙去扶他起来,脸扭向其他工人问:“风油精!谁有风油精?”贺远冬也从钢管架上跳下来,跑过去掐住贺远春的人中,说:“快,帮我把他抬到阴凉处,给他灌藿香正气水!”

工头飞快去买了两盒藿香正气水,给贺远春灌服了两支,其余的分发给每个工人两支。工人喝了,又是嗝儿又是屁,心胸稍许宽舒一些了,又爬上钢管架干活去。贺远春缓过气,慢慢坐起来,说:“我说不能戴那个乌龟壳帽子,他妈那个胖子非要让戴!帽碗碗里都能煨熟鸡蛋了,还不把人的脑壳煨熟?”

中午,休息了两个小时。下午继续搭钢管架。忽一阵风吹来,大家都惬意极了,精神为之一振。贺远春无意之中抬头看了天空一眼,东方布满了灰色的云。满天飞舞着黑压压的乌鸦或者是不知名的雀鸟。他喊贺远冬看。别的工人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喊了一声“快跑!”惊鸡似的纷纷跳下钢管架,慌乱的往工棚里逃跑。贺远春弟兄俩还没反应过来,也跟着众人慌不择路的一阵乱跑,正好污水渠上有座小桥,,他俩几步就逃到桥下。急促的喘息和紧张的心跳未定,一股狂风铺天盖地横扫过来。把一箩筐石子、黄沙,还有两袋水泥卷到半空中,似抖空竹似的在空中旋转。紧接着,鸽蛋大的暴雨点子卷裹着拳头大的,鸡蛋大的石头从天空斜咂下来。贺远冬出了几年的门,也算得是走南闯北的江湖人了,却从未见过这种天上下鹅卵石的怪事。吓得两人拼命往一块儿挤。

好在这股狂暴的龙卷风几分钟就过去了,贺远春他们难得地在桥下略歇息了一会儿。工头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叫道:“好了,风雨过身了,快出来干活吧。”

贺远春他们从桥下爬出来,其他工人已经攀上了脚手架。扳手碰着钢管发出清脆的声响。工头说:“你两个家伙!跑哪儿去了?差点把人给操心死了!——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千万别单独跑分散了。好!快去干活吧。人家都干了好一会了。”贺远春小声叽咕道:“总共才几分钟的事,他们就干了‘好一会’了?”赶紧往钢管架上爬。另一工人打趣道:“你不是说天上飞来的是乌鸦么?这种乌鸦厉害吧?——迟跑一步就没命了!”

暴风雨过后,到处一片狼藉:村庄里的大树拦腰折断,甚至连根拔起;街道上的广告牌横七竖八地拦在已经瘫痪的大小车辆之间。有的车玻璃被天上降下的石头咂毁,地上一摊一摊的折射着光亮的碎玻璃珠子。浅洼处还积有浑浊的污水被风吹起层层涟漪。但这一切,对搭钢管架的民工来说,都毫无关系。他们继续在钢管架上攀上滑下,工头继续站在地上督工,一个地方站腻了,再换个地方。有时,工头也帮着给在钢管架上的工人递一根钢管或一个扣件,但每动一次,他都得立即去洗一次手。他洗手要比递钢管麻烦很多,因为要跑很远,到住宿工棚旁边的水龙头去洗。他怕工地上塑料管里水有毒,腐蚀了皮肤。

下午,太阳再也没有露面。气温没有上午那么蒸烤了。手里摇晃着矿泉水瓶子的监理又急匆匆赶了过来。工人赶紧整戴安全帽,系好安全带。安全带的一端拴在钢管上,像在耍猴戏,根本不符合于工头对工人的干活要求,系安全带纯属应付安全员检查的。安全员动不动就要罚款,他们借了手里这点权,有时也能敲诈小工头一瓶酒或几盒香烟什么的。喂上一次,安全员可以一两天不来工地转悠,利用上班时间去洗头店里胡扯瞎吹一通,这样,工人也落得耳根清净,工头就可以不让工人用安全带束缚了身体,避免影响工作效益。

这回,监理的步子没有停留,工人点头向他致意,他也只向工头儿望一眼就匆匆而去,脚下也丝毫不显轻飘飘的醉步。

吃过晚饭,工人刚把蒸饭盒洗刷干净。淘好第二天早餐米,放在伙房里。工头催道:“趁晚上凉快,去加几个小时的班。白天那么热,监理又跑得勤。有他们乱蹿,你们就干不出来多少活!”工人嘴里不敢顶撞,但心里却说“白天再热,也没说叫工人歇着喘口气呀?”还是拖着疲乏的腿脚,极不情愿地拿着扳手和榔头上工了。工地上,两盏巨大的碘钨灯面对面照着,蓝莹莹的光亮有点像电焊放射的弧光。

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晚上过了零点下班,他们胡乱在水龙头下洗一把脸,冲冲已换上拖鞋的脚。有塑胶盆的,端一盆水去旁边揩一把下身。他们大大咧咧,无所顾忌。贺远春脱了内裤,就着水龙头冲洗起来。另一个工人说:“这是吃的水,你来洗脚。不会走远些?”贺远春说:“我烧了半辈子饭,还没你懂得讲卫生!洗了脚的水不流走了么?”正在斗口,贺远冬跑来说:“被子不见了,我在别人的床上都找了!今晚怎么睡觉?”贺远春忙穿上裤衩跟着跑过去共同找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