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在送娇娇回家的路上，卞彪开车时，老是无法集中精力。娇娇真的长大了。再过几年，娇娇嫁了婆家，舅甥之间还能这么亲密无间，无拘无束地在一起玩儿吗？
卞彪把车停在姐姐家的院坝里，娇娇把塑料桶里的鱼拎进屋去找妈妈，卞彪跟在后面。一进门，见超超在拆解一双新解放鞋的鞋带儿。卞彪逗惹他：“嗨，超超又买了新鞋啊！”
“肏他妈，媒婆子一跤跌进煤窑里，霉到底了。”超超嘟囔着，头也不抬，也不给舅舅让座，“丁”字手撑顶在自己的腰上，愤愤地把鞋丢在一边。
“买假货了吗？让我看看——”卞彪走过去，伸手去拿鞋看。
超超抓起鞋递给卞彪：“这不是！轻易不偷人，偷一回人却遇上个叉叉货！英英姐把卖薇菜的钱给我二十块。上午，请玉兰姐拦了一辆运煤的便车，进城买了一双鞋。我倒是起了个拐心眼儿，叫售货员一次取两双四十码的解放鞋任我挑选，我趁她忙着应付别的顾客去了，暗暗选了两只右脚穿的同边鞋，这样，对我来说，不是正好一双当两双吗？谁知慌忙中拿反了，把两只左脚的买了回来，结果一只都用不上。”
“这有什么值得你生气的！只怪你学艺不精，还敢贸然下手！——正好我有一双皮鞋，我穿嫌大，明天给你送来。看你年岁不大，个子倒长的挺高，都快赶上你爸爸的个儿了。那双鞋你穿肯定合适。”
“不合适不要紧，还可以削足适履呀？”
“幺舅没上几天学，记不得几个成语，你少在幺舅跟前卖弄。”卞彪笑说。
“还‘快赶上他爸的个儿’了呢，已经超过他爸俩指头儿了！”卞春芳从厨房里出来，招呼卞彪喝茶。“空长个子，不好好上学，又有啥用？石碾子倒大却磨不细面粉。将来看幺舅能不能照顾他一点事做。”
“别看我少一条腿，若能在幺舅那儿打工，幺舅让我干啥都行。孔乙己晓得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还不是一个在咸亨酒店里只能站着喝酒的角色？那个识得‘茴’字的孔老先生就算是孔圣人的嫡亲，比仓颉识得的字还多，衣兜儿里缺少了铜板儿，还不是没人瞧得起？”
卞彪笑道：“我矿招收工人，茴香豆的‘茴’字一种写法都不晓得的，哪怕是我的亲外甥我也不要。你既然会写茴香豆的‘茴’字，我可以安排你先在值班室给我管点儿事儿，来矿上找活干的人，你接待登记，掌握各班工人流动情况，做好动态管理，合理安排各班工人搭配。你把这个事做好了，熟悉了各方面的套路，你就有机会进入我的管理团队了。”
卞春芳不知道孔乙己在卞家煤矿是管哪一行的，被他舅甥俩的玩笑话说得满头雾水。心里想着要叮嘱超超，自身是个残废人，既然承蒙幺舅照顾了，就要听矿上所有领导的话，千万不可任性得罪人。
天底下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总是不期而至。英英正为自己的烦恼而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喜从天降。
那天，吃过早饭，英英背了背篓去割猪草。刚想穿过马路去邀约桃花儿，正好碰上一男一女两个人下车。在乡下，行人车辆都很稀少，相对于城郊，自然显得冷冷清清。客车继续向前驰走了。两个陌生人就朝英英走来。女的先拦住她打听：这里是不是有个万佛寺？英英抬手往东边一片白云下的万仞丛山一指，说：“那里就是。难走呢！得爬两三个钟头儿。”男的西装革履，打着碎花条格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眼镜，镜片几乎占去了整个脸的三分之二。女的穿着连衣裙，领子开得很低，两个奶子裸出小半截在外边，英英也不敢多看一眼。男的说，“这个女孩儿不错，很有灵气，丰貌硕体，有点像电视剧里的慈禧太后。你知道慈禧太后吗？刘晓庆饰演的。那就是我们制片厂摄制的。没看过？也难怪，农村贫穷、闭塞，信息不灵，又有几家买得起电视机呢？你家里有没有那玩意儿？没有吧？我说呢。不过没关系，你又聪明，又漂亮，将来挣了大钱了，要哪样都有！”女的点点头，很认同那男人的观点。女的又问，“你别急，姓什么？叫啥名字？你们村像你这样的聪明女孩子还多不多？”女的一边同英英攀谈，一边拉开坤包取出一张上面印有密密麻麻字的纸。字纸的右下角还有一处酒杯口大的印章，递给英英看，英英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看。”男的上前一步问：“不认识上面的字么?”顺手拿过来，用手指点给英英说：“我们是光梦电影制片厂的，这是我们单位的介绍信，你看上面的公章！我们现在正在拍一部电影，想在万佛寺拍些外景，顺便再物色一个演员。”女的忙接腔说：“我看你就符合我们选演员的条件要求。要不，先去你家看看。”
英英把两位客人让在前面，自己在后面照应着。那男的问：“假若我们选中了你，把你带到光梦当电影演员，你愿意跟我们走吗？你的父母会不会支持你替他们争脸面呢？”
英英被悸动和娇羞交织在一起，不知如何回答，油黑的脸上泛着红晕。那男的拿出照相机，让女的去指导英英摆了几个姿势，说要照几张生活照片，作为辅佐材料，回去让领导参考。男的说：“好，就这个造型。行！朝我这里看。头再往上昂一点，对，来——，再给一点微笑。好嘞，OK！”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英英背着背篓，手握镰刀，背篓里装有一把猪草。另一只手拉住一枝核桃树枝，枝上青涩的核桃已有麻雀蛋大了。英英昂头向远处眺望，对生活充满期盼和向往，像是终于见到了一线希望。胸脯起伏着，心儿已飞向了远方。脸上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定格在一个令人兴奋的记忆里。
英英带着客人边走边聊，不觉来到家里。修无线电的胡师傅买了一套“家庭影院”设备，把超超叫去帮他进村放港澳流入内地的武打功夫影碟。这些武打片很受村民欢迎。花五块钱，可以看一个通宵的连续剧。村民凑了一千块份子钱，包了胡师傅的影碟机，要求给他们连续放映十天。孩子们也成通宵跟着大人看影碟，白天就上不了学。看这些武打功夫片极易上瘾的。看几集之后，便欲罢不能了。孩子连续旷课，学校老师找上门来。孩子家长说：“耽搁几天没事吧？这都是我们花钱包的场，少几个人是那么多钱，多几个人还是那么多钱。孩子想看，我们已经花了钱，却不让他们看，那不就亏大了？”学校老师哭笑不得，去找胡师傅的麻烦，胡师傅理直气壮地说：“去你们学校里放了吗？我强迫上学的小孩儿看了吗？”超超也帮着胡师傅唱配角儿：“亏你们还是教书的，这么明白的道理都不懂？”学校老师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娇娇在这个暑假，有她幺舅在一起，玩得最为开心。已经乐不思蜀，把暑假作业全都忘到爪哇国去了。卞春芳听说这两个人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大人物，又正好被英英遇上，更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不想英英命运好，偏她就遇上了贵人！要是真的能进了光梦电影厂，不说当演员当明星，就是在那样的大单位扫地擦灰打勤杂也是很荣耀的差事。
万明富倒显得异常冷静，跟家里来了左邻右舍平常客人一样。宛若闲看天空云卷云舒，一副淡然处之的态度。他接过那男的递给他一支香烟，说了声“不好意思，大门对山尖，客敬主人烟！”。客人说：“不客气，抽谁的（烟）都一样。”万明富点燃烟，说“你们先喝茶，今天别走，好好歇息一天”。便自去夏家煤矿去上班去。
卞春芳随即跟出来，扯了一下万明富的衣襟说：“人家从大城市来的呢！英英的命运真有那么好，被他们招了去，岂不是好事？你倒不冷不热的。把人家怠慢了有什么好？你就不能陪人家玩一天？”
万明富：“人的命运都是前生注定的，该咋样就是咋样。英英能出门是好事；出不了门，家里也正需要她。你去苦苦巴结人家有啥意思？”卞春芳说：“你别再有那路瞎心思了，英英是说了狠话的。”万明富说：“我晓得！我逼过她吗？女娃子都是菜籽命，落哪儿算哪儿！”
那个女的问英英：“如果你父母都同意，你自己有啥想法？还有哪些顾虑？”
英英摇摇头。她还有什么想法，什么顾虑！那简直就是在做梦呢！”
那女的继续解释说：“我们招聘人才，是按国家法律办的。我们招聘的对象还要她自身愿意呢。想好了，还要填一份表。”
那男的赶忙从那女的坤包里拿出一张表来，指给英英如何填。英英不会写字，那女的就接过表去，问：“姓名？”“年龄？”见英英有些扭扭捏捏，卞春芳就过来帮她回答：那女的就一一写上。当问到文化程度这一栏时，卞春芳抢着回答：“上过扫盲学习班的。”那女的说：“那就填写初小文化程度。”又问：“会英语吗？”英英更感到羞惭，别说阴语阳语，就连普通话都说不准：老把“这么”念成“这门”，而且，整个万佛寺的人都是这么念的。别人笑了她多少回都改不过来。只听超超说过狗逗猫狸什么的，女的说：“对，对，这就是英语。学起来容易的。进了光影厂，我们会专门安排学习的。同样需要用英语同他们进行交流。”
英英最担心的，是怕舅舅不放她走。那男的安慰她：“我们看重的是你清新淳朴的气质。我们招聘人才，不可能要求十全十美。文化低点儿不要紧，你很聪明，学起来快。我们还可以把你送到大学去做旁听生。一切费用都由我们出。刚进厂，工资可能要偏低一些，暂定三千吧？”男的望着女的脸，征求她的意见。女的说：“你是领导，你说了算！”男的说：“那就先定每月三千，以后会涨到每月一万两万都有可能。有的女演员把戏演红了，一个星期就能在BJ买一幢楼房。”卞春芳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那女的接过话说：“一万两万还算钱呀？一个二溜演员弄个搞笑，出个洋相，来个脑筋急转弯儿，硬认了红绿灯是猴子的屁股，一年下来，私人就买了飞机。一个懂艺术的演员演红一部片子，片酬几百几千万并不稀奇。”那男的接着说：“电影制片厂招聘人才嘛，我们还会考虑先付给家里一定报酬的。”这一点，英英倒是十分了解她养父舅舅的。如果厂方能先给一点定身钱，就是叫她去死，她的养父舅舅也是欣然同意的。况且，英英也听人说，当演员，一旦被人捧红了，名也有了，钱也有了，车也有了，房也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也有了。逢年过节，回家省亲，女婿开着豪华小车，给养父搬下整箱整箱的高级酒，给养母买上漂亮的衣服和进口护肤霜。亲生母亲尽管没养她的小，使她心生怨恨，但细想起来，还是很可怜的。也要考虑给她买点衣料之类。她的膝经常患关节炎，大城市里的大医院，肯定有治关节炎的特效药。到时也给她顺便稍些回来。娇娇聪明伶俐，不用他操心，将来是会比她生活好十倍的。至于超超，尽管舅舅有这样那样的荒唐盘算，她对超超本人还是抱有非常大的同情心。自己有钱了，送弟弟去省城医院装上假肢，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她的豪华小车就停在砂坝坪小学操场坝里。小学教室的外墙上挂着电影幕布，幕布上正放映着她主演的电影。她老担心把“这么”念成了“这门”。但乡下都是这么念的，他们听惯了也无所谓。
晚上，光梦电影制片厂的两位领导跟英英的养父万明富商量让英英去做演员的时候，英英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如果能顺利成行的话，根据两位领导的承诺，制片厂现在就向她养父先行支付一笔钱。可她一走，家务琐事都落在舅母身上了。有她在家，养父虽然在外打工挣钱养家很辛苦，但他回到家里，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有时，甚至手都懒得伸，只用鼻子哼一声，英英轻轻把茶放在他面前，再轻轻退步，转身离去。
英英最担心的，是怕舅舅不让她出门，在我们农村，养猪、烧饭，相夫教子（伺服男人，照护小孩），宛若一条铁索把女人索在家里。万一要是这样，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将会与她擦肩而过。天降之喜转瞬便会化为泡影。可英英不敢将这期盼之极的心情显露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将来对养父的埋怨而遗恨终生。
也是英英的命运该要从此发生改变。养父不仅没有丝毫的阻拦之意，反而对她即将要去光梦电影制片厂感到欣慰，所以对她极力支持。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听两位领导的话，进了单位，就要以工作为重，不要时时刻刻挂念家里。你在大城市里混出个人样儿来，我们脸上都有了光彩，也好叫周围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见识见识。另外，还给了英英两百块钱。尽管光梦制片厂的两位领导说路上的花销全部由他们报销，但万明富还是坚持要给，执意让英英拿上。说她长这么大，连县城都没去过，还不说出这么远的门。在路上买点吃的喝的方便些。以后，有了机会，还要请两位领导吃顿饭呀什么的，不要小器。领导对你稍加提携，要有几多赚钱的门路？两位领导立即表示：“不用不用，英英进了我们公司，每月按时领工资不说，演戏的片酬还另外计算呢！那片酬高得吓天。一年半载，英英在大城市里买了楼房，就接你二老享清福去！”男领导当即给万明富点了两万块钱。那崭新的票子连号码都是连着顺序的。领导说，“万师傅为我们光梦培养输送了艺术人才，我代表公司向你们表示衷心感谢！这是光影制片厂奖励你们的一点小意思。”女领导拿出一支圆珠笔和一个三指宽的小本子要万明富开收据，以便回公司去财务处报销。坐在一旁的卞春芳对那种小本子熟悉不过：跟当年乡干部收超生罚款开的收据本儿一摸一样。不一样的是当年她们家把钱往出交，今日是把钱往进收！
万明富拿着二指厚两沓钱，手有些颤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光梦电影制片厂的领导一边喝茶，一边说：“快收起，快收起！你女儿有出息了，何愁你还没钱花？一看，你就是一个有福的人呢！”
“哈哈！借你金言。”
“哈哈！哈哈哈......”
这天晚上，英英无法抑制自己兴奋的心情，到了后半夜还无法入眠。从前，养父对她种种不如意事都应该原谅。甚至，她在平时有很多地方对养父养母孝敬不够，今后若真能混出个人样儿，应当好好补报。想到这里，英英无论对养父母，还是对亲生父母都充满了同情心。对自己充满自责自疚。
英英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到火车站潮涌般的人流，也第一次坐火车。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见闻都令人兴奋。一男一女两个从大城市里来的领导把她夹在中间的座儿上，一会儿给她买饮料，一会儿又给她买盒饭，总之是把她照护得无微不至。列车上的小推车每次从过道里经过，两个领导都要问英英：“要吃点什么？火腿肠，还是麻辣串儿？”弄得英英怪难为情的，真让她感动不已。她没想到这两位领导这么平易近人，对她照顾的这么细致！她想照护公司领导，都只怨自己以前没出过门，一切新奇扑面而来，致使自己应接不暇，反而不知所措，甚是被动。自己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一切听两位领导的安排，积极配合他们的一切行动。
火车摇摇晃晃在夜里奔驰，哐啷哐啷驰进了隧道。大概已临近凌晨一点。过道里几个小时没来卖餐饮或水果瓜子之类的小推车了。有几个头发染成金丝毛狗的年轻人在玩扑克。大部分旅客都在惨白的灯光下昏昏欲睡。还有一个戴眼镜儿的，就在英英的对面座上，玩一个像梳妆镜似的东西，镜子里好像也在放超超替胡师傅放的港澳武打功夫片儿。尽管现在车上较先前相对安静，此时的英英怎么也睁不开眼皮，打不起精神。似乎也从别的昏睡旅客身上感染上了瞌睡症。她无法抗拒睡意来袭，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