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土地刚承包到户的时候,原生产队向农户划分承包地,一般都是按农户居住状况,以耕种方便为首选方案的。偌大一个万佛寺,除了卞绍华、白德运、白进财、贺远冬等几户居住比较集中,窝住地比较平坦,还有几洼水田。其余大多都是坡地。土层薄,山石多,难耕种,产量低。谁都不在乎面积的大小。某湾某坡,东起某梁,西止某沟,归某户耕种经营,往往是手指划界,无须丈量。
就近方便耕种的,好一点的平地,是按当时人均占有量平均发包的。但又不能把整块成片土地划分得过于零碎。当时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怕土地到户政策不会长久,一旦政策变了,回收起来便捷;二是每年农田水利建设规划有成片地块儿,便于出政绩。原任支书余道民想了个“抓阄”的办法把一块一块的地先丈量清楚,定出产量和地力等级,以及上交的提留标准(税费虽由政府定,但要村组上报亩产基数),写在纸上,搓成团子,让村民摸商家促销奖一般去碰运气。这样虽然显得公平,但不一定合理。张三摸到了李四大门前的平地,李四摸到的却是张三屋山墙旁边的塝田。两相种起来既不便利,又招对方的鸡鸭糟蹋。有通情达理的,会共同协商,本着互利的原则进行交换。也有死板人抓着哪块儿是哪块儿,日后总免不了闹些鸡毛蒜皮的矛盾。
夏龙文和夏龙武是住在万佛寺最偏远的两户人家,也是上万佛寺所要经过的第一户人家。原是一口锅里搅勺的亲弟兄。父亲酷爱打猎。一次打埋伏,一枪未把熊黑子撂翻,反被激怒了的熊黑子把他抓死了。如今,文武兄弟二人各自都有了妻室儿女。还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虽说都各立烟火,各撑各的门户,但总有鸡儿鸭儿猫儿狗儿的一些萧蔷之争。妯娌之间,也常敲言打语,指桑骂槐。人人胳膊都向内弯,男人自然都护着自己的女人。
夏龙武识得些字,妻子是白仁义的妹妹,本名叫白仁梅。生的白胖、细嫩,性情随和,大方,得体。身上凡凸起的部位都颤悠悠有一定韵味。又姓白,年轻人都叫她白玫瑰。生有一男一女,儿子叫满满,女儿叫圆圆,圆圆满满,可谓儿女双全。女儿后来上学了,嫌“圆圆”这个名字太庸俗,不好听,自己改为“媛媛”。谁家娶媳妇,总少不了请白玫瑰或上路娶亲,去女方家做接亲娘子;或在男家为新人铺床展被,做新娘的牵拜。每当这时,她那本来有些后翘的屁股在人前人后就翘的更加突出了。新娘的陪嫁必有被子,被套中必藏有十元八元的钞票,那是专给铺新人床者的红包儿。白玫瑰给新人铺床,得了红包儿,必在唐莲芬面前炫耀。因为唐莲芬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算不得儿女双全,没资格挣那红包儿钱。
白玫瑰不仅人长得漂亮,还生得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刚嫁过来的时候,夏龙武夫妇俩都争强好胜,处处不甘落后于已分家出来的哥哥夏龙文,借钱捉了两只小猪回家,让母亲帮着媳妇一起养。冬天,小猪怕冷,常把屎尿屙在睡窝里。气温寒冷,小猪没有干窝睡,都弓腰驼背哼哼唧唧蜷缩在角落里颤抖。白玫瑰握了棍子去打,小猪挤在角落里,她又打不着,气得没法,骂道:“两个发瘟的畜生,屎尿都不会屙,看你们怎么挺尸!”
万佛寺的老辈人都讲忌讳。正逢婆母出来上厕所,听到刚过门儿没几天的媳妇骂出不吉利的话,又不好深说,就婉转道:“猪也同人一样,聪明着呢。你教它几次,把它的粪便扫到一处,赶它在上面嗅嗅,以后它就晓得爱干净了。”不等婆母把话说完,白玫瑰接过话没好气道:“你晓得什么叫背槽抛粪吗?你那么会教,没说把鸡也教会上茅厕?——豆瓣酱中还晒出公鸡屎来!”
偏偏被正在坎上菜园里拔萝卜的唐莲芬听见,笑道:“还是二婶儿厉害,连陈旧的鸡屎都能分清是公鸡的还是母鸡的。”
白玫瑰说:“这有啥分辨不清的?母鸡屙糖稀屎,公鸡屙豆渣屎。你没听人说过,公鸡屙屎头里硬么。”
夏龙文的老婆憨厚,诚实。话不多,却句句实在。别人问一句就说一句。沉默寡言的人必然缺少朋友。人家开玩笑说:“只听说有油泼辣子拌凉粉儿,你倒来个糖凉粉儿。”她听了,只是微笑一下,从不回一句幽默风趣的笑话。所以,跟她开玩笑都没兴趣。白玫瑰背了她,常跟别的女人说:“他们两口子还不是半边孤老!”不久,这话又传到了唐莲芬的耳朵里,唐莲芬说:“她莫把过头话说早了。后颈窝一撮毛,摸的到,看不到。她有个女儿啥稀奇?还要女儿将来争气。上梁不正下梁歪,若要跟她一样,怄气的日子还在后头!”
他们住的是屋连屋长五间土墙石板房。
夏老汉在世的时候,筑了三间土墙房,上面盖的是茅草。夏龙文和夏龙武兄弟两个长大了,各自娶了媳妇,自然要分家。在万佛寺生活的村民都知道,说是分家,不过是各自划出一个能遮风避雨的界地而已,大多数都是家徒四壁。富足一点的,或有几斗苞谷,几背篓洋芋。也许还有几块腊肉。圈栏里有几头小猪仔,笼里还有几只婏蛋的老母鸡;穷困人家,破锅破碗没法分,只是分灶吃饭。
过年,穷亲戚也要走动。大年初二,唐莲芬娘家人来了,菜都有现成的。酒也还有。招待客人还不过于窘迫。白玫瑰娘家人因与何家开了一门新亲,要先去何顺珍的娘家拜年。夏龙武等到初五,才等来姗姗来迟的客人。白玫瑰进厨房翻找,现成的菜吃完了;夏龙武拿酒,塑料壶也空了。妯娌间的矛盾由此加剧,进而波及到兄弟之争。正月初六分家,夏龙文连夜去唐莲芬娘家借了四十块钱。初七,下砂坝坪买了一口锅,两只塑料水桶,还有碗、筷、瓢、盆,立了烟火。白仁梅遇着树桩都要数落一番:“我们龙武啥用?整天像条牛,只晓得死做,挣一分钱都拿出来充公用了。圆圆都两三岁了,满满也这么大了,随时把两指头塞嘴里嘬,连几粒水果糖都舍不得给孩子们买。人家老大两口子才叫拐呢,——早就在攒私房钱了!看见了吧?早上分出来,下午就把家业一下子置齐全了。”
夏家两兄弟人勤快,有力气,家底还算比较殷实的。母亲和妹妹分在老二名下,占老祖业两间土墙房。进出走原来的大门。大门左边置有锅灶,碗橱,磨架。再向里,一堵竹篱笆围住墙角落,竹篱笆是用拌了燕麦糠的烂泥泥了一遍,再糊上旧报纸的,是玉兰和母亲的卧室。
大门右侧通一小门,进去就是白玫瑰四个人的卧室。里面有一立柜,一张抽屉桌,上配一口箱子,另有一张小方桌,四把椅子,都是用生漆刷过的。这都是白玫瑰的陪嫁。大门左侧灶后一小门是进唐莲芬卧房的。分家之后,这道小门用石块儿砌起来封堵了。另在房山墙开了一道门,夏龙文一家四口就住这一间屋。
屋窄有窄的好处,屋里布置显得紧凑。不像太宽敞的房屋,不配几样高档一点的家具摆着,反觉得空荡荡的。他们的床铺,白天还可以放筛子簸箕。
就在分家的这一年,夏龙武在右边山墙头,连接旧房又筑了一间。第二年,夏龙文在左边自己的这头也新筑起一间,把原来的茅草都换成了石板。
这就说明,夏家分家,并没伤多大元气。
夏龙武刚把那间土墙屋盖起来,多少拉了一点账,七月间就出门打工挣钱去了。一天,婆母带了玉兰在对门坡地里收挖洋芋。婆母看见石乡长进了白玫瑰的屋,房门就被关上了。老人替儿子气愤,跑回去拿绳扣住了门上的吊扣,把石厚能堵在家里。然后去找来了白进财、余少刚、贺元冬等,谎称自己家里失了盗。这几个人来到她家门口,她才说是请他们来帮着捉奸的。当她把门吊扣上的绳解开推门进去时,迎接她的是白玫瑰一击耳刮子。并扑进她怀里撕她的衣服,抓她的脸。鼓动大家进屋去搜。哭闹着叫喊:“做贼人,防贼人,偷人的婆娘说别人!今儿个搜出人来便罢,若搜不出人来,老娘就要给你嘴里灌大粪!你要给我上上下下洗名声。”都围上去拉的拉,劝的劝,把老人拉开送到夏龙文家交给了唐莲芬,白玫瑰才罢休。
老人并没看花眼,清清楚楚见石厚能进的屋,也清清楚楚见白仁梅关的门。她还看到白玫瑰出来,先“哦叱哦叱”假装驱赶进了菜园里的鸡,实则探虚实看看周围是否有人,东张西望地侧身进屋就关了房门。那里边的人一定还窝在床底下或篱笆楼上的某个角落里。
石乡长跟白玫瑰刚上床,白玫瑰听到门外有响动。她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瞧,她的婆母正在扣门钌吊。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等外边没有动静了,白玫瑰迅速把石乡长领上楼,掀开房上的石板,让他爬上房顶去。
一直等天黑多一会了,白仁梅觉得人都安定了,才扛了楼梯搭在后檐上接石乡长下来。
自此以后,婆媳关系持续恶化,以至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不等夏龙武回来,母亲便
与二儿媳分了家,带着玉兰另立烟火。
白仁梅请人把通往灶房的门也封堵了。这样一来,白玫瑰更加随心所欲了。老人即便看到了不顺眼的事,也不敢再说个怎字!
所好的是山里土地宽,只要有力气,刀耕火种,坡地有的是。夏龙文占左手西边一片,夏龙武占右手东边一片,各自都耕种不完。所以,在种地方面没有什么争讲。
起屋造船,昼夜不眠。山里人建一二间简陋的土墙房,在有钱人看起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相对于缺衣少食的村民来说,简直是难上加难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的不说,总得请几个帮工吧?请帮工自然得开工钱,得花钱买烟酒菜蔬招待之物。夏龙文哪有这许多现成钱!
前几年,乡干部要求村民发展多种经营,硬性摊派给夏家十亩林下黄连栽植任务,为此欠下信用社六百块钱贷款。结果,黄连还没长成,市场便达到饱和了。卖不出去的黄连只好让它野草似的长在树林里。分家的时候,老二说,老大是当家人,啥事都是老大决定的。他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只做现成事。栽黄连时,也没谁征求他的意见。他不要黄连,当然就不承担那笔连本带息滚成一千多元的债务。老大说,当时,任务下来了,你们都成了哑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抵挡。现在欠账了,又都抹光脑壳!
既然夏龙武不承担债务,黄连苗子是夏龙文领的,再争也无益。夏龙文只有吃这个哑巴亏算了。
没有钱,不等于就不住房屋了。房子还得建!于是,夏龙文就跟唐莲芬商量:不请帮工,自己行动起来。
夏龙文的决心倒是蛮大。自己有的是力气。有力不使,就像河里的水没有利用。睡一觉醒来,力气似河水白白地淌走了,还不是浪费?莲芬却顾虑重重。不是自己怕吃苦,山里的穷人,哪个不是拽着苦奶子吊大的?她担心丈夫体力吃不消。全家人都张着嘴吃他的力气呢!他的身子一旦累垮了,就等于倒了撑门顶户的柱子。自己正爬娃娃坡。手牵大的,背驮小的。嘴里嚼着饭还没咽下去,又得急急忙忙给叽叽哼哼的猪仔添食草。等屋里一把,屋外一把,忙得差不多了,再去坡地里忙庄稼,太阳早已攀上天顶了。看看自己的影子缩到了脚背上,又慌忙去揪几把猪草,急走快跑,赶回家给忙着建房子的夏龙文做饭,烧茶。
夏龙文从娘肚子里一出世就是一头犟牛。他认准的事,谁也说服不了他,更别说阻拦了。
白天在坡地里种地,回家顺带一根檩条;晚上还在地坝里烧一堆篝火作为照明,挖屋基,坪场坝。再用背篓在山沟里背运石头砌墙基。
筑墙的时候,莲芬背上背着孩子,手里用箢箕给在墙上执杵掌板的夏龙文供土。墙在一寸寸长高,莲芬背着孩子供土已经非常吃力。实在递不上去了,就把平时不簸糠了挂在墙上的簸箕取下来,放在地坝中间。簸箕里放一床被子,周围再放几把椅子拦住,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让他睡在被子上,以便空着身子好担土上墙。孩子在被子上尿湿了,就再不肯独自睡了。翘着屁股张舞着手哭叫着要抱抱。唐莲芬忙跑去奶孩子,把湿被子搭在椅靠背上晾晒晾晒,自己也正好偷空歇息一会儿。
这样筑了十多天,楼枕木都安放好了,夏龙武从外地打工回来,两口子扛着锄头从夏龙文新墙前面路过,白玫瑰喳喳哇哇地说:“哎哟,我的大哥喂,你们再省么,也不能节省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啊。大人吃些亏倒是事小,你看娃儿多遭罪呀!嗨嗨嗨,你看凉粉儿嫂子多厉害!一个女人竟然比有些男人还狠!莫说叫我挑一担土上墙,就是在这院坝里,我也挑不动。怪不得人都说财发狠心人呢!像伯伯伯娘这样拼命,还不发财等几时?哎哟喂。还是莫把身体累垮了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
听白玫瑰说话,唐莲芬总觉得有点像鬼针草填棉袄,外面光滑,里面扎刺。
莲芬嘴巴笨,不会说水洗的光面子话。兄弟之间,打些肚皮官司也是常有的,但那是男人们的事。会处事的女人多多劝解自家的男人才对。妯娌之间,唐莲芬最是不爱说那“猪尿泡打人,是让人嗅臊气”的敲打话。她笑道:“我就是不想这么没黑没白的拼命呢!可是,圆圆的伯伯那犟脾气你们是晓得的,他要犟着做的事,谁能蹩得过他?再说,这房子不建,也实在住不开了。”
白玫瑰:“你们把墙都快筑上垛子尖儿了,我们还没帮过忙呐。凉粉嫂子若是不嫌麻烦多洗两个碗的话,叫我外头人过来帮你们筑一天墙?”
莲芬忙笑道:“二婶儿说这句话,简直是金刚帚扫地,经当不起了!想请二叔帮忙,可二叔从外面刚回来,屁股还没落板凳,我们哪好意思开口?”
白玫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出门也没挣到钱,还不是瞎晃荡。哪有你们的功劳大?要不几下子把墙筑起来盖了,再落几天连阴雨,多叫人着急、操心?”
“就是唦!你看,圆圆她伯伯这段时间急的,脸都黑瘦黑瘦的。晚上还要起来查看几次。把手电筒拿着这儿照照,那儿射射,我担心几下子就把电池耗完了。”
“特别是嫂子你要把大哥心疼些。白天这么狠的干活路,晚上你还要累他,还能不瘦?几节电池值几个钱!”
“我不是说怕糟蹋那块儿几角钱,关键是没时间去买!单为几节电池,专程下趟砂坝坪耽搁半天工夫不合算!”
“你站在那里说话又不怕耽搁工夫了?”万佛寺的风俗,叔嫂之间可以随便说笑,大伯哥和弟媳是禁忌开荤话玩笑的。白玫瑰对任何人都随便惯了的,夏龙文听着却不舒服。他等着女人向墙上担土,可她们一搭上腔就没完没了。
白玫瑰识趣地走了。
唐莲芬撅着嘴,歪着头冲墙头上说:“你说话艮不艮?人家好意主动说帮你筑一天墙,你劈头来句毬戳脸!——我一天累死了,站着说几句话,你还连带别人都臊了!”嘴在说话,腿脚却没闲着,忙看看熟睡的孩子,急急地转身拿了扁担挑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