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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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养猪是村民比较可靠的赚油盐钱的门路。大集体的时候,偷偷养一二只鸡,就能建一家鸡屁股银行。土地承包到户后,一切都放开了。能抓住老鼠的猫,都是有本事的猫!但偏僻闭塞的万佛寺只有芝麻粒儿大一个市场。村民除了给村支书的木材加工厂伐木还能挣点钱,其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于是,勤快却没有别的办法的女人就想到了养猪这条路。姚惠贤应该算得上是个养猪能手。她的养猪诀窍是耐心、细致,心疼猪仔就像心疼她的龙儿虎儿和彪儿。

偌大一个万佛寺,就只有肖明智会做瓦工活。姚惠贤知道肖明智恨不能有孙猴子的本领,揪一把汗毛变成无数个“肖明智”在林山上拼命,当然肖明智是分身无术的。她犹豫再三,还只得去请他。因为没有瓦工砌墙,她的猪栏就没法盖。她亲自去给杨红英说,杨红英为人热心快肠,就爽快地答应了。

姚惠贤家里养了一个张混嘴儿。林场自动解散之后,张混嘴儿没有牛放了,就彻底失了业。失了业的张混嘴儿无家可归。唯一能够栖身的牛栏倒还在文仕陟的斜对门,楼上的干草也有,可仅有地方住有地方睡,没吃的还是不行。姚惠贤见他可怜,就让他住在她家的偏厦屋里。别人找他干活,就叫他跟别人去。别人不要他了,就帮卞家干点杂活。下雨天,由姚惠贤供他的闲饭。有时,见姚惠贤忙了,也帮着推推磨,煮煮猪食。为此,卞老师没少同姚惠贤拌过嘴,说他辛辛苦苦挣点钱,倒由姚惠贤用来养闲汉!养只猫能捉老鼠,养条狗能看家,养个闲汉来方便别人!到头来还是没人承认你是慈善家。姚惠贤说:“家里十几亩地的庄稼,每年从种到收,你伸过几回手?你那羞先人的几十块钱,除了买几袋化肥,我是一年到头也没见过几分现钱!人家无依无靠,帮你种地,也做过不少杂活,你连饭都怕管他?——就只当是养了我娘家造孽兄弟。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张混嘴儿吃住总算有了着落。

另外请了吴世利,再加上张混嘴儿两个人做小工。

肖明智不答应人便罢,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要当成自己的事情做。他当天晚上就赶了回去。第二天去到卞家,天还不大见亮,姚惠贤还没起床。

张混嘴儿在厦屋里听见喊声,一翻身就爬了起来,让肖明智进厦屋坐会儿。肖明智说,还坐啥?赶快找家伙干活去。张混嘴儿“哦,哦!”应着,却不知道要用些啥工具。

这时,姚惠贤也开门出来了,说“肖师傅好早!你自己忙得分不开昼夜,我还来麻烦你,真不好意思。来,先喝口茶了再干活。”

肖明智:“我是个急性子人,你先指点建猪栏的场地。我们一边干活,你再给我们泡茶。你把茶叶放多些,我喜欢喝酽茶!”

肖明智带着张混嘴儿坪了场地,给砖浇了水,然后搬水泥,拌砂浆。

一眨眼,太阳就下河了。吴世利一步三晃地走了来。人还没立定,就咋呼,“好啊,今天有肖师傅在,我们秃子跟着月亮走,都沾光了——有酽茶喝!”

姚惠贤正拿了开水壶来续茶水,听吴世利这么说,也就接腔道:“吴师傅这话可以对龙儿他爸说,不可当着我说。老卞有些小器,我可不是他那样的人。你莫一竹篙扫一船人!”

吴世利是撂惯了的嘴,平时信口开河,从不细想。本是一句“打哈哈”的话,不想正戳在姚惠贤和卞绍华性格不合的结节上了。他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那意思!早晨上茅厕,踩滑了,一跤跌在茅坑里!不信,你来嗅我嘴?还喷狗屎臭呢。”还没说完,自己倒笑得抽搐似的咳嗽不停。大家也都笑起来。

张混嘴儿把一桶砂浆提到肖师傅的手边,几步跨过来,夸张地凑近吴世利的麻脸看了一下,装作正儿巴经的样子,说,“嚯,怪不得哟!吴师傅满脸还溅了这许多屎点子啦。”

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吴世利也跟着笑。说“想不到老张还会阴口骂人”。

肖明智笑道:“都快中午了,还不动手干活?二麻子纯是根搅屎棍:你不来,混嘴儿倒还老老实实地干活。你来晚了,自己没干啥活,反倒惹的老张也嚼起白话来了。”

“别急别急,一天玩到晚,活在手上赶!看我的。”二麻子说着,就一手提一桶砂浆跑步送到肖师傅跟前,再去风风火火地搬了百多块砖。又飞跑着拖来两袋水泥,对混嘴儿说,“你负责弄水来,和浆搬砖都算我的。”

二麻子干活还真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干活也在行。做小工基本不用瓦工师傅指点,瓦工师傅想到的,他正好做到,配合的很默契。缺点是爱着天一句着地一句说笑话。他说起玩笑话来不假思索,张口就来。他拌好了砂浆,搬足了砖,让张混嘴儿站在肖师傅跟前,以便随时给师傅手上递东西。自己忙空闲了,站一旁吹牛:“大前天,给鄢家做活,也是建猪圈。鄢小红的妈好舍得,炖的猪蹄和豆腐,里面只掺了些野香菌儿。给我舀了这么大一碗净瘦肉......”两只手比划着,似乎那碗有脸盆大。

张混嘴儿问:“鄢家女人对你那么实在,没说把猪羞子给你吃?那东西可是大补品。”

“你小子可别胡说啊,小红把我叫舅舅的。”

“你那是攀的野葛藤亲。只是都姓吴罢了。杨二嫂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张混嘴儿又想起了在林场伙房里找东西吃时碰到的一幕。

肖明智也打趣地问吴世利:“若真的让你吃母猪羞子,你吃不吃?”

吴世利:“吃是吃,但有一宗,要是把猪咬死了,我就说是肖师傅肏母猪,肏死......”

姚惠贤正在大门外屋檐下选择韭菜,不等二麻子话说完,跳起来,手指着他眼窝骂道:“吴世利,我哪点地方对不起你?今天,我请了师傅给我建猪圈,是好事,你怎么偏偏要想些破败话说?你家好多年养不起一头猪,没肉吃,我给你一块腊肉;你屋里人没裤子穿,我龙儿砍竹棍儿挣点儿辛苦钱,给我买的灯芯绒裤子,我自己舍不得穿,送给你老婆。为那条裤子,老卞骂了我好几回!说我是‘家贼难防,偷盗屋梁’,我受了一肚子气,也就不说了,你咋这样不识好歹不讲良心?——今天,你必须站在猪圈边说几句好话!”

二麻子开玩笑,犯了姚惠贤最讲究的忌讳,姚惠贤的话也骂在了二麻子的羞处,两人就互不相让,相持不下了。

二麻子来了牛劲儿:“见你娘的鬼了,我说句玩笑话,就真把你家猪说死了?我的嘴要这么灵验,还在这儿给你起猪圈?早就替人家咒仇人家的牲口挣大钱去了!我从细娃儿长到几十岁,还从来没给谁说过好话,今天倒要给你猪说好话?除非你的猪也是两只脚走路的。”

肖明智:“谁叫你臭嘴闲不住?姚姐的意思是让你站在正在修建的猪栏边说几句封赠话就算了。好大的事嘛!随便说几句不就得了?”

二麻子冷笑道:“还窑姐呢,我看,凶恶起来比鸨子还狠!”

姚惠贤:“你才知道我像豹子呀?把我惹横了,比老虎都厉害!不信你试试。”

肖明智对二麻子吼道:“越扯越不像话了!少说一句就烂你一块肉?”想把二麻子镇住,可二麻子犟脾气一上来,更是得理不饶人。

正在僵持不下时,不知白仁贵从哪里冒了出来:“啥事不能好好说,大声呱气地在骂阵仗啊?”

姚惠贤忙说:“白先生是个明白人,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简要地把刚才的事叙说了一遍。

白仁贵笑道:“多大个事呢!我来给你摆治一下就好了,保证你养猪大如象,年年槽头顺,六畜兴旺!吴世利,还僵在那里做啥?快去干活去。”

二麻子把灰浆桶往地上使劲一掼,又愤愤然朝灰桶踢了一脚。“我还干她妈个屁!黄牛黑卵子,就她的经(筋)不一样。”他气冲冲地走了。一摸衣袋,还有一包姚惠贤给的香烟,旋即折回来,掏出烟,丢在地上。转身又走。

肖明智放下手里的砖刀,追到院坝路口,喊道:“老吴,吴世利!咋就跟三岁孩子似的呢?又不是好远的人,跟前块土的,早不见晚见,何必耍牛脾气?就作算帮了我,一天把这个事了了,我好忙林山上的事嘛!”

“两码子事。你不嫌弃,二天给你栽几天树去。”二麻子头也不回,远远地撂了这么一句话,人就转过土梁子了。

姚惠贤也气不过。“还将就他做啥?他哥哥耍二杆子,耍进乡政府当了干部。他如今也仗了大麻子的势了,别人都惹不起了。我就不信那个邪!一看就是一条喂不饱的野狗!碗米养恩人,石米养仇人。我好心作了驴肝肺,把他惯势了。给他吃了穿了,还要下冷口咬人。走了算了!等吃了饭,我也来给肖师傅做小工。白先生,你咋个摆治法?”

白仁贵随意捡起二麻子撂在地上的那包“金丝猴”,抽出一支,挨次让着。姚惠贤和张混嘴儿都不会抽烟,只有肖明智接了。他自己点一支,很自然地把剩烟揣进兜儿里。望着姚惠贤的脸,问:“刀头肉总该有现成的吧?屋里香呀表呀都有唦?”

姚惠贤:“这些都有。我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给山王土地、五谷菩萨、灶王爷、还有姜子牙烧表上香呢。你看,还需要哪些东西?”

白仁贵:“这就好!哎哟,该缘你家走大运,不懂事的家伙一犯口忌就遇上我从这里过路!你用升子装一浅升白米,没有米,苞谷也行。拿三根香,一刀黄表来。呃,你刚说还敬姜子牙,有何益呢?”

“我看到每年过年贴对子,给猪圈上贴上‘姜太公在此,我家有猪不卖’的字条,我想,姜太公肯定是管猪牲口的唦!”

白仁贵笑道:“嗯,有道理,有道理!你到底是陪着教书先生睡过觉的,凡事都有文化见识。”

不一会儿,姚惠贤把这些东西都拿来了。问:“规矩是怎么讲法?”随手又给白仁贵一盒“金丝猴”。白仁贵嘴里说“有啊”,手却把它接过来放在升子里插香用的白米上。这些烟是姚惠贤专程下砂坝坪买回来请师傅修猪栏的。卞绍华当然舍不得抽这么高档的烟。这烟五角八呢,一盒烟顶三斤三两盐的价钱!卞老师长期抽的是一角二一盒的“农工”牌。

白仁贵:“嗨,你和卞老师待人都这么好,这规矩嘛,可讲,可不讲。不讲吧,你又怕我不虔心。——这样吧,封个三十三块钱红包儿,香米和刀头按规矩我是要拿走的。但愿你家槽头顺了,每年都养几头牯牛似的大肥猪。我来来去去的过路也有肉吃,有酒喝,哈哈,哈哈哈......”笑声震得窗户纸颤抖着,发出嗡嗡地鸣声。

白仁贵点燃香表,跪地叩头,双手合掌作揖,长歌当哭似的唱道:“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日出东方,赫赫扬扬,口吐三昧之火,驱散魑魅魍魉。养猪大如牛,养猪大似象,槽头顺利,六畜兴旺。日长千斤,夜长万两。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唱毕,含一口酒,昂头向东方一喷,黄表燃起的火苗引爆了空气中的酒沫子,“嘭”地一声,面前的火光一闪,围观的人看得惊心动魄。然后,白仁贵握住燃着的香将正在修建的猪栏里里外外都望空画了符,写了讳字。

肖明智心中好眼馋。还是有些搞场的人赚钱容易。他给人家砌一天墙,累的腰酸背痛,才挣十多块钱。白仁贵就这么咕噜几句,就相当于卞绍华在学校教一个月的书。

姚惠贤杀了鸡,半下午,早早就把饭菜做好了。卞老师也回了家。肖明智和张混嘴儿把活也干毕了。姚惠贤重新沏了茶,等他们洗手。

卞绍华见天色尚早,还有个把小时才会落黑。安排肖师傅和混嘴儿去山坡上找石块儿,抬回来修补房檐坎儿。姚惠贤一把夺过肖明智已经拿在手里的抬杆儿,往地上一掼,冲着卞绍华说:“你这是恨人累不死!往后,谁还敢给你帮工?三个人的活,人家两个人赶出来了。一整天,腰都没伸。你还不让人家喘口气,喝口茶?”她又对肖明智说:“别理他,歇着陪白先生说说话,我去收拾饭桌去。”

白仁贵也嘿嘿笑道:“是累了。我见两个师傅的汗都没干过。”

卞绍华把地坝里抬杆儿拾起来,一手拿了拴石头的铁丝套,站在檐坎上立了很久。拗不过姚惠贤,当着别人的面,又不好发作,便转身将木杠和铁丝套放进茅厕楼上去。

姚惠贤将桌子椅子摆放好。筷子和酒杯也放好了。转身去厨房端菜。当她把菜端出来往桌上放,却不见了酒杯。姚惠贤转过来看窗台,酒杯果然飞到窗台上去了。她把酒杯拿下来重新摆放在桌上。再去厨房端菜。回来又不见了杯子。她望望窗台,窗台上也没见有杯子。再看站在桌边的卞绍华,杯子却在他手里,正准备趁肖明智他们不注意,把酒杯拿进卧房去。其实,白仁贵早就看在眼里,并用漆盖去晃肖明智的膝盖。肖明智假装没反应过来,端了茶起身去看刚粉好的墙体收了汗没有。

姚惠贤剜了卞绍华一眼,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蹾:“你这人却真怪了!每次人家作贱你,把我也搭进去,跟了你这样的人总在受牵连。肖师傅那么忙,丢下自己的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有白先生也耽搁了大半天,为我们起猪圈劳神费力地操心,喝杯酒还不应该吗?你不喝,也不让客人喝了?去,把睡房里那瓶西凤酒拿出来!那还是去年过年时龙儿给我买了叫泡劳伤药酒的。我一个人在家又不喝酒,放在那儿时间久了,放坏了,还不是糟蹋!”

“我说你这个女人呢,谈博论诵,狗屁不懂!酒是越陈越好,又不是剩饭剩菜,放几天就馊了?臭了?霉烂了?真叫人贻笑大方!”卞绍华没法,一边打着圆场,一边起身去拿酒。

“跟你半辈子了,今天总算听见你说了一句耐听的话,——人,就是要一笑大方,别人才看得起!”姚惠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