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卖书
先生又题字如下——
虞家小儿信手涂鸦之作,比不得沈家三郎精心所出。
那时沈云角看到人们都笑自己,以为自己比过了被誉为神童的虞岁,愈发得意洋洋。
直到路过一个求学的名士,反复观摩两首辞赋,这才一语点醒沈云角。
人家搁这儿反讽你精心创作的辞赋不如人家随手一笔呢,也就你龇着牙傻乐呵。
自此沈云角便对虞岁产生了道不明的心理阴影。
所以这会见到虞岁,跋扈的小少年顿时鹌鹑了。
“可……你们抢了我家小妹的山鸡,还未曾归还……”沈云角的手指挠着长矛的杆儿,声音弱了下去,用词也文和了些,与方才对骂的那少年郎简直判若两人。
“山鸡?”旁边的虞安一愣,顿时明白了,嗤笑一声,“那山鸡没写你家名字,又是自己飞到我家院子来的,我如何不能去抓了烧?”
沈云角:“??”
经过虞安一番言语,沈云角瞬间了解到前因后果。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听闻令妹上个月上山时,捡到野禽十数,皆做成腌肉存了下来。与那些野禽相比,山鸡这点肉,好像还不够你家塞牙缝的吧。”虞岁抚了抚马儿鬃毛,慢条斯理开口。
到底是少年,闹这样的乌龙总归没面子,沈云角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细弱蚊蝇的对不住,然后迅速转头离开。
回家以后,沈家人已经吃饭吃的差不多了,但给沈云角单独留出来一份。
沈鲤正在院子里纳凉,看到沈云角将长矛一甩,似乎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心头一跳,起身过去:“三兄,你怎么啦?”
看到沈鲤这幅悠哉悠哉的模样,再想起自己刚才挨批的模样,沈云角心里生出一丝幽怨,抚了抚她的脑袋:“小五,那山鸡当真是你的?被虞家抢走的?”
沈鲤一愣,眼神开始闪躲,随后忽的红了眼眶,哽咽着开口:“我只是看阿父阿兄们辛苦,想多为家里囤一些粮食。那山鸡原就是我看到的,都提进村子里了……”
看到自家小妹红眼睛,本想说教两句的沈云角顿时慌乱,手足无措都给她抹眼睛:“好了好了,阿兄知道了,小五莫哭。”
哄好沈鲤后,沈云角想起刚才虞岁的话,微微抿起唇角。
娄县这么点地方,一共俩私塾。
一所在平安村,为虞家所设立,免费教授乡邻愿意读书识字的孩童——
听闻虞家祖上是书香士族,族中藏书万卷,在帮天朝祖龙皇帝开国以后,为避免狡兔死走狗烹,而选择举族入山归隐,这才导致了虞家没落。
这所私塾自虞氏先祖设立以来,已经过了数百年,加上虞家各代先生皆学识广博,遂平安私塾是娄县很有名的私塾。
虽然娄县就俩私塾。
因着私塾的名气,加上虞家待人不错,遂入学的孩童,那些家里人多多少少都会拿出点儿东西来做束脩,毕竟也不好意思占读书人的便宜嘛。
另一所么,便是娄县私塾了。
这私塾乃是娄县县大夫奉徐王之命开设,专门供娄县的士族子弟读书习武,内有名士教导君子六艺——
待到学成以后,便可得名士举荐,开始仕途之路了。
换而言之,一只脚跨进娄县私塾,便等同一只脚迈上了仕途。
沈家在读书的只有长兄和他。
长兄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被阿父阿母想办法送进了娄县私塾,凭借一手好辞赋也算是年少出名的,颇得先生赞许。
而他,因为虞安的缘故,不愿去平安私塾就读,而娄县私塾又进不去,只能在家里念念书,等长兄回来探亲时指导一二——
所以在得知虞家那样的穷家庭供出一个能进官府私塾念书的虞岁后,沈云角心里的秤杆儿啊,它不平衡咯。
……
虞岁回来以后,虞安把家里剩下的鸡肉剁了做成了蒸肉糜,留给虞朵一块,剩下的倾数给了虞岁。
瞥见坐在门槛儿上的小姑娘一边晒太阳,一边抱着碗小口小口吃肉糜,舍不得浪费一点,虞岁夹起一小块肉糜放在碗中,剩下的又推了过去,温声道:“在外求学时,吃了好一阵的野禽,如今颇是想念野菜馍馍。我留下一块,剩下的你和棠棠分了吧。”
虞安挠了挠脑袋,应了一声,随后跪坐在虞岁对面,撑着下巴看着他拿起书卷,忍不住撇嘴:“这些书也就阿父和阿兄你看得下去,我还是喜欢和阿母一样耍刀弄枪。”
想起什么,虞安问:“怎的不见阿父和阿兄一起归来?”
“阿父要去卖一批书,晚两日归来。”
“卖书?阿父不是最宝贝书了吗。”虞安惊奇地瞪大眼睛。
他可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自己不小心把一卷书碰到地上,被阿父追着揍了三条街。
“我将入娄县私塾就读,家中存银已然不够。如今世道不好,阿父说藏书一卷可卖一吊钱,凑一凑,也能凑出束脩来。”说到此处,虞岁垂下眼眸。
那日阿父说出这话时,一贯挺直的背微微佝偻了一些。
当年虞家归隐,散尽家财,唯独带走万卷藏书,世代相传,且每一代都要重新修正编撰,以确保这些无价之宝可以留存后世。
到了阿父这,从年少便开始修整编撰,在他年过十六,正式入名虞氏族谱后,便带着他一起修撰——
阿父修了半辈子的书,每一卷都如珍宝般对待,因他缺少入学的束脩,阿父屋子里的灯点了一夜,翌日便决定卖出百卷。
门口,虞朵咽下最后一口肉糜,微微垂眸。
儿时阿父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画习字时,她曾问过阿父的学识已经很渊博了,为什么还要修书。
阿父答,这些书不是为自己而修,是为后世每一代莘莘学子而修——
如此这般,一个族群方会长久。
虞氏祖训第一条,便是保护书籍。
提到这里时,阿父的眼睛都是亮蹭蹭的,瞧着颇是自豪,仿佛肩负一个天大的使命。
很难想象,一贯古板的阿父会在经年以后违背祖训,只为给膝下孩儿挣一个束脩。
【要是有一个能不卖书,就有足够的银子给阿兄教束脩的办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