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这一天回到家里,母亲把因为煤灰污染而没有卖完的豆腐放在了潲锅的旁边,准备把它们稍作清理之后喂给猪吃。正好被父亲看到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操起厨房的一根棍子朝母亲打去。母亲立刻抱着头躲闪,但父亲并没有停手,朝着母亲就是一顿乱打。我顿时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然后出于本能的反应,跑过去试图抱住父亲的手,让他不要再打母亲。可父亲竟然说:“你护着她,我就连你一起打。”果不其然,父亲不仅没停手,反而连我一起棍棒相加。母亲这时不顾自身的安危,又反过来保护我。这一顿毒打,我和母亲都遍体鳞伤。母亲的额头、脖子、手上各处留下了棍棒的痕迹,眼睛发青并很快肿了起来。父亲走后,我和母亲抱成一团,坐在地上沉默了许久。
这一次之前,我虽然怀疑过父亲会打母亲,但都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没有亲眼所见。但这一次无可置疑地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我对父亲的憎恨和厌恶在这一刻被点燃了。已经十四岁的我,愤然站起,随手操起一根木棍便去追父亲。要不是母亲拼命地抱住我的腿,说不定那天真会闹出什么事来。
父亲的暴脾气就是这样,让我忍无可忍。冷静下来之后,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原谅。
父亲的这一鞭,鞭出了我的责任和担当。
正当血气方刚的我,决定充当母亲的保护伞。我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努力替母亲挑起家庭的重担,保护母亲免受父亲的毒打。这是我后来决心出去闯荡的又一动力。
如今,母亲已经离我们而去多年,她突然身体出现状况,都来不及检查出是什么问题,就撒手人寰了。后悔和愧疚至今吞噬着我,我一直觉得母亲的死跟父亲长期的家暴有关。
1983年,我十六岁,我和父亲的冲突达到最巅峰。这一年,也是我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转折。
初中毕业后,我便没有再升学。在家帮父母干农活,打理家里的几亩田地。刚毕业时我只有十五岁不到。
父亲并不关心我的学业问题,家里正好缺少劳动力,于是我告别了学校,当起了小小的农民。
我以为不用去上学,便有了大把的时间,并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可是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事情并不是想象的这样。当农民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并且收入少得可怜。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最终除了自给自足之外,基本没有余粮。而且那时候不像现在,种田免去了各种税收,政府还有补贴。那个时候,你辛辛苦苦收获的粮食,还要挑了最好的那部分去交公粮。遇到收成不好的年份,家里还得去借粮,方能度过难关。
像我们这样的小山村,耕地本来就比较少,主要是靠山吃山。山上有茶叶、竹笋、山核桃之类的,相对田里的活,山上的活要辛苦得多。我们那里的山,陡又高,每次上山干活都要爬好长一段山路。无论是挑着东西上山还是挑着东西下山,都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我对在家当农民越来越觉得没有前途。并不是因为我承受不了这些高强度的劳动,而是我觉得即使你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付出,你依然富不起来。
正因为做事开小差,我的心思很快被父亲看了出来。
有些事情不得不让你相信轮回这桩事。在父亲这一辈,奶奶把父亲宠上了天,父亲的暴脾气和专横多少和奶奶是有关的。到了我这一辈,父亲又把弟弟宠上了天,弟弟的脾气也跟父亲差不多。何其惊人地相似!大伯性格温和,总是面带笑容,父亲却和他水火不相容。我担心我和弟弟将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现在都是我在让着他。幸好弟弟还在学校上学,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是很多,故矛盾没有进一步激化的机会。而且从小到大,我在父亲的淫威之下,养成了极大的忍耐和包容之心,即使他打我,我也从不还手。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忍耐的极限被弟弟成功突破。那是清明节前后的一天,我清楚地记得山上的坟茔上挂着各色的幡子,甚是引人注目。连绵的春雨可能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路上泥泞不堪,上山的路更是又烂又滑。山里的竹笋拔土而出,密密麻麻,一派生机勃勃,正是拔笋制作笋干的好时节。尽管还在下着毛毛细雨,我和弟弟接受了父亲的命令,不敢有丝毫怠慢,依然赶往竹林拔笋。
以前的时候,很少和弟弟一起干活。这是我印象中的第一回。即使是这一回,弟弟也是觉得好玩才跟我去的。我也不指望他会帮上我什么忙,不要捣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赶到竹林的时候,弟弟的衣服就已脏得不成样子,全身上下都是泥巴,连脸上也抹了好几处。我管不了他那么多,只管自己采笋。出门的时候,父亲吩咐我要拔那些密处的笋,留着那些长势旺盛的。我遵命行事,从来不敢对父亲的要求打折扣。
弟弟看到那些遍地林立的竹笋,抑制不住的兴奋。接着就是一通疯狂的拳打脚踢,把那些笔立的竹笋弄得脆脆作响。他听到竹笋折断的声音,似乎愈发兴奋。好好的一片笋林,很快被他糟蹋殆尽。
看到如此景象,当时我已经吓懵了脑袋。这回可是闯下逆天的大祸了。虽然这场灾难是弟弟一手造成的,可父亲一定会把它怪到我头上的。我停下手中的活,仰天让雨滴肆意地打在我的脸上。我想狂喊,我想尖叫。苍天啊大地啊!你为何要对我如此不公。
在原地压制了好久,这下我真的没能忍住。我顺着山坡冲到弟弟身边,像是飞过去一样,三下二下把他摁倒在地,对着他就是一顿猛踢。打完弟弟这一顿,我感觉真是过瘾。似乎我这些年来深埋在心底的委屈一扫而光,心情异常地舒畅。此时此刻,我突然有点理解了父亲,原来打人是有快感的,难怪它会让人成瘾。不过,这种感觉是危险的,我马上意识到天要塌下来了。我怎么可以打弟弟呢?我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我明明知道父亲是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人,我竟然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手打了他最宠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