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家的了，父亲照例要弟弟去拿门后的鞭子。这一次父亲没有立刻动手，还把全家人都叫了过来，有奶奶、母亲、姐姐和妹妹，似乎要证明他这次是依法办事。

奇怪的是，弟弟这次没有拿他最喜欢的那条杉树鞭，而是拿来了竹鞭递给父亲，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好像还刚刚哭过鼻子。正法的刑场就设在我家的堂屋里，大家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随着父亲鞭子的落下，屋子里才扇起一阵阵风一样的丝丝声，还有我不时发出的尖叫。父亲打我的时候，我尽量去回味刚才打弟弟时的快感，试图掩盖掉自己现在遭遇的不幸。这种想法确实起了效果，这次虽然是父亲打得最凶狠的一次，却是我感觉最轻松的一次。

完事之后，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奶奶、母亲、姐姐和妹妹都是背对着我的，他们不敢看我，只有弟弟一直从头看到尾，而且脸上渐渐地露出了诡秘的笑。

没想到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父亲未经任何人商量，至少是在场的我的每一个至亲，私自公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已经跟他娘舅说好了，明天便让他去跟娘舅学做木桶的手艺。

父亲临走时，还不忘扔下一句话：“待在这家里，还真是让老子不省心，早点出去也好，没有学个样子不要回来见我。”

所有的人，包括我，都眼睁睁地杵在原地，一直等到父亲高大勇猛而怒气尚存的背影消失不见。

父亲的这一鞭，鞭出了我的勇气和决心，把我鞭出了从未离开过的结蒙村。

十六岁那年，我就这样被父亲的鞭子改变了人生的航向，让我想出去闯荡一番的雄心壮志刹那间变成了没有退路的现实。

娘舅是母亲的弟弟，姓卢，人们都称他卢木匠，性格温和，手艺精湛，十分明理。自古有句俗话，叫做“娘亲舅大”，娘舅在我的心目中，份量是非常重的，不仅仅因为他是我娘舅，而是因为他为人做事的品格让我肃然起敬，既佩服又崇拜的那种。还因为我十六岁起便跟着娘舅学手艺外出讨生活，我后来命运的改变全有赖于娘舅的帮助和教导。娘舅可以说是我生命中的大恩人，是亦师亦父的朋友和至亲。如果说父亲给了我鞭策和力量，那娘舅便是给了我温暖和慈爱的人。

能够和娘舅一起出去闯天下，简直是得愿所偿。终于可以离开父亲和弟弟的拳脚，我整个人都轻松了。于是，在父亲做出决定的第二天，我便去了娘舅家，准备和他学做木桶的手艺，做个靠手艺讨生活的木桶匠。在那个年代，有门手艺就不怕没饭吃。所以，那时候农村的孩子，想要跳出农门或者小山沟，改变自己的命运，一是拼命努力考上大学，一是拜师学艺掌握一门真本事。

木桶匠是木匠下面的一个小类，因为它对木工师傅的手艺相对要求较高，所以才从木匠这个大类中单列了出来，成为专业性很强的一门手艺。

娘舅做木桶的水平在我们当地早已是有口皆碑的，要拜他为师的人也很多。这次娘舅二话没说爽快地答应收我为徒，完全是看在我是他外甥的份上。

跟着娘舅在老家当了一阵学徒之后，有一天，娘舅突然说要带我去江西讨生活，他说附近的活儿基本上做完了，想要多赚点钱的话必须走出去。听了娘舅的决定以后我异常地兴奋，一个晚上都没睡着。心想这下可以完全跳出父亲的余威，再也没人让我担惊受怕的了。而且心里有了那种携剑闯天下的豪情壮志，甚是爽快。十六岁的我，当时满是冲劲和幻想。

于是，我和娘舅带着做木桶的工具到了江西。江西这个地方大部分都是山区，由于当时交通不方便，我们也舍不得花钱坐车，所以我们两个人，基本上都是靠双脚挑着工具走路，翻山越岭，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一户人家一户人家的问过去，有活干就停下来，没有活干就继续往前走。有个时候，我们在一个村子里可以做一两个月。是因为我们如果在那村里做了一家，另一家觉得我们的木桶、脸盆做得好，就也会请我们去做。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亲戚传亲戚，朋友传朋友，我们在一个地方就会干上个一年半载。

我们给人家做木桶、脸盆之类的，不像一般的木匠或者其他手艺人，是按天数计算的。我们是按件计算工钱，做一个木桶多少钱，做一个脸盆、脚盆多少钱，还得自己管三餐饭。遇到好的人家如果给我们做顿饭吃，我们便会把饭钱从工钱里面减掉一些。有个时候为了赶活，多做些木桶，我和舅舅经常顾不上吃午饭，一直要等到晚上歇下来，才想起来弄点吃的。东家的工钱，有时也不是做完了就给你，可能得拖上一段时间。所以，我跟舅舅如果在一个地方做很久，还得一边干活一边讨钱。虽然在外面做事的确很苦，可比起我以前在结蒙村的日子真是有天壤之别。

而且舅舅对我很好，他处处都会照顾我。记得有一次，我身上的衣服破了，他悄悄地给我买了套新衣服，但他自己的衣服即使破了也舍不得换。在我的印象里，就没见过舅舅给自己买过新衣服。

我和舅舅在江西做木桶匠的时候，已经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国的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渐渐进入一个稳步发展的时期。市场上出现了各种各样实用又便宜的小商品，它们可能出自于手工作坊，或者出自于一些小工厂。反正产品越来越丰富，让人感觉时代在飞速变化。正是那几年，到集市上去的时候，我发现一些卖日用品的摊位上出现了五颜六色的脸盆、水桶，还有看上去十分坚实又牢固的铁盆、铁桶，人们争相购买，比起我们纯手工的木盆、木桶，简直不要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