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简本祖本与繁本关系的问题
一
上文谈到简本祖本的引首诗与回末诗问题、分回问题、回数问题,已经可以看出简本祖本与繁本之间的密切关系,再确切一点来说,是简本祖本与容与堂本一系之间的密切关系。那么,简本祖本与容与堂本一系有没有完全相同的可能?要弄清这个问题,得先来看一下之前一直没有提到的回目问题。回目问题之所以在书中没作为一个单独的小节来探讨,是因为回目问题涉及具体的文字,不像之前的引首诗、回末诗、分回以及回数诸问题,从一个大致的方向归纳总结进而推测便可。
现存诸版本《水浒传》,无论繁本还是简本,回目上都存在诸多不同,不说简本与繁本之间回目的不同,也不说不同繁本回目之间的不同,就是同一个本子之间,也存在目录总目与正文分目上的不同。就拿刊刻比较精良的容与堂本来说,第8回总目作“花和尚大闹野猪林”,分目作“鲁智深大闹野猪林”;第50回总目作“吴学究双掌连环计”,分目作“吴学究双用连环计”,这样的例子在容与堂本中还有多处。
简本《水浒传》此类总目和分目文字的不同则更多。由于简本的刊刻并不怎么严谨,或者可以说比较粗糙,所以翻刻的次数越多,出错的概率也就越高,相应的出错的地方也便越多。而有的简本为了减少刻字的数量或者追求回目的齐整,随意对回目的文字进行修改或者删减。修改回目文字之处,如将好汉绰号改为名字,容与堂本第51回,回目为“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悮失小衙内”,评林本与英雄谱本同于容与堂本,而刘兴我本却为“雷横枷打白秀英 朱仝悮失小衙内”;删减回目文字之处,如容与堂本第70回,回目为“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英雄谱本同于容与堂本,而评林本变为了“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江弃良擒壮士”,刘兴我本则更进一步发展,变成“张清飞石打英雄 宋江弃粮擒壮士”。诸如此类情况在诸简本的回目中屡见不鲜,究其原因,一是为了减少刻字的数量,二是为了将八字回目尽量删减为齐整的七字回目。所以,但凡出现这些情况,以及明显的误字,都不能看作简本祖本的原始面貌,自然也就不能当作简本祖本与容与堂本的不同之处。
要探寻简本祖本与容与堂本是否完全相同,还需要从文字差异较大的回目着手。以下选取三条容与堂本与诸简本存在一定差距的回目试析。其一,容与堂本第19回,回目为“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此条回目的上半部分,诸简本由于误字等原因略有小异,而回目的下半部分,诸简本均为“晁盖梁山尊为主”,最后三字不同,简本为“尊为主”,容与堂本为“小夺泊”。从故事情节上来看,夺泊的行动人一直是林冲,夺下梁山泊后也在林冲的提议下,众人才尊晁盖为梁山之主,所以相对而言,诸简本的回目更符合情节内容,但是从回目的粘对来说,则明显是容与堂本更好。
其二,容与堂本第26回,回目为“郓哥大闹授官厅 武松斗杀西门庆”,诸简本此回多有不同,具体如下:插增本回目为“郓歌报知武大冤 武松闹杀西门庆”;评林本回目为“郓歌报知武松 武松杀西门庆”;英雄谱本总目为“郓哥报奸与武松 武松杀死西门庆”,分目为“郓哥报知武松 武松杀西门庆”;刘兴我本总目为“郓哥知情报武松 武松怒杀西门庆”,分目为“郓哥报知武松 武松杀西门庆”。此回回目下半部分大致相同,上半部分诸简本除错字不论外,诸本的文字“郓歌报知武大冤”“郓哥报知武松”“郓哥知情报武松”,大致的意思差不多,就是郓哥将武大郎被害死一事告知武松。此一回目与容与堂本有明显的差异,容与堂本的回目“郓哥大闹授官厅”这一情节甚至在小说中都没有出现过。
其三,容与堂本第73回,回目为“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诸简本回目大致为“黑旋风杀死王小二 四柳村除奸斩淫妇”。从回目上来说,容与堂本与诸简本的回目差异颇大,诸简本回目上半部分杀死王小二以及下半部分除奸斩淫妇都是在叙述四柳村这一件事情,而容与堂本则叙述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四柳村之事,另外一件是刘太公之事。从整回情节内容来看,明显容与堂本的回目更为合理。
以上列举了三处诸简本与容与堂本差异较大的回目,通过梳理这些回目文字上的差异,可以看出简本祖本的回目可能与容与堂本不同。或者是容与堂本的修改,或者是简本祖本的修改,但这也仅仅只是有可能而已。还有一种情况是简本祖本的回目与容与堂本一样,但是之后的简本进行了修改,因为现存诸简本的刊刻时间均较晚。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也很大,现存诸简本就存在这种情况。如容与堂本第32回回目为“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插增本同于容与堂本,但是到了刘兴我本却变成了“孔家庄宋江救武松 清风山燕顺释宋江”。很显然,刘兴我本对此条回目进行了修改。
现存诸简本与容与堂本在回目上所存在的较大差异,只是提出了简本祖本与容与堂本存在不同的可能性。要确切证明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则要回到最初所说的引首诗的问题。之前研究引首诗的时候,说到容与堂本引首诗与诸简本非常相似,这里则要说的是容与堂本引首诗与诸简本非常相似,但并不是完全相同,因为其间还有不少文字存在差异。只是这些文字的差异,存在于容与堂本与诸简本之间,显得非常正常。换一种方式来说,简本本质上就是盗版书,盗版书的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错字,古今皆同。而现存诸简本经过多次翻刻,可以说是盗版书当中的盗版书,那么书中存在误字或者异字也实属正常。从这些误字或者异字中是否能找到简本祖本与容与堂本的不同之处?
诸简本引首诗与容与堂本引首诗的差异大概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明显的误字,如容与堂本第21回,引首诗中有这样一句“四海英雄起寥廓”,“寥廓”二字在诸简本中为“廖郭”,很明显“廖郭”二字误。这种误字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明显是误刊。另一种为异文,如容与堂本第19回,引首诗中“嫉贤傲士少优柔”,诸简本此句为“轻贤慢士少优游”,“嫉贤傲士”与“轻贤慢士”两个词用于此句中均可。相比而言,容与堂本“嫉贤傲士”要稍好一些。但是,现存简本中两可的异文是否为简本祖本所有,则要看繁本中是否存在相关的版本,文字与简本异文相同。
之前说过容与堂本一脉有四种本子,除了容与堂本之外,尚有嘉靖残本、石渠阁补印本、钟伯敬批评本三种,此三种版本是否存在某一种版本部分文字同于诸简本,而异于容与堂本?答案是肯定的,此种版本为嘉靖残本。
容与堂本第48回引首诗,其中有诗句“三庄人马势无双”,评林本此处为“三庄人马世无双”,嘉靖残本此处跟评林本相同,为“三庄人马世无双”。容与堂本第51回引首诗中有“谈笑西陲屯甲胄”,诸简本为“谈笑西陲屯介胄”,嘉靖残本此处又同于诸简本,为“谈笑西陲屯介胄”。容与堂本第53回引首诗中有“恰似朝霞与暮霞”,诸简本为“恰似朝云与暮霞”,嘉靖残本此处依然同于诸简本,为“恰似朝云与暮霞”。从以上三例,已然可以窥见诸简本的异文或有所本。
可惜的是,嘉靖本由于只是残本,仅剩余8回,没有更多回数的引首诗能与诸简本进行比勘,所以并不清楚其他回数引首诗与诸简本的异同。而且嘉靖残本这几回虽然有3处文字同于诸简本而不同于容与堂本,但是总体上来说,嘉靖残本引首诗的文字还是与容与堂本更为接近。幸运的是,正因为有这几处嘉靖残本与诸简本引首诗文字的相同,为简本祖本并非完全同于容与堂本提供了依据。也可知现存诸简本中某些与容与堂本不同又两可的文字,可能为简本祖本所有。
至此可知,简本祖本与繁本中容与堂本一系十分相近,每回应该均有引首诗与回末诗,百回故事部分的分回应该与容与堂本相近,回数可能为100回,田王故事部分的回数至少为23回,但是简本祖本又与容与堂本并不完全相同。
二
探明简本祖本与繁本的关系之后,通过上述的几个方面也可以考察一下从简本祖本到现存诸简本,到底经历了哪些变动。
首先,引首诗部分,除去之前所说的某些回数因为某些原因删去或者遗漏了引首诗,以及引首诗的文字误刊之外,引首诗的某些地方还存在一定的变化。
1.引首诗添入文字,弥补情节漏洞
容与堂本第81回引首诗中,有这么几句记叙梁山好汉的功绩,“二十四阵破辽国,大小诸将皆成功。清溪洞里擒方腊,雁行零落悲秋风”(81.1a),此文字在百回容与堂本中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放到了有田王故事部分的简本中,则算是遗漏了梁山好汉的功绩。英雄谱本、刘兴我本的引首诗此处同于容与堂本,但是插增本却多出了几句,此处引首诗为“二十四阵破辽国,大小诸将皆成功。扬旗讨伐出淮西,兄弟齐心平大逆。殿升封侯未及颁,又交征辔临河北。清溪洞里擒方腊,雁行零落悲秋风”(16.11a),在征辽与讨方腊中间补缀了四句,正好将征田虎、王庆的功绩加上。
2.引首诗削减文字
容与堂本第66回引首诗为:
野战攻城事不通,神谋鬼计运奇功。星桥铁锁悠悠展,火树银花处处同。大府忽为金璧碎,高楼翻作祝融红。龙群虎队真难制,可愧中书智力穷。(66.1a)
此回诗比诸简本多出四句,诸简本大致为:
火树银花处处同,高楼翻作祝融红。龙群虎队真难制,可笑中书智力穷。(刘.14.1a)
容与堂本第72回引首诗为:
圣主忧民记四凶,施行端的有神功。等闲冒籍来宫内,造次簪花入禁中。潜向御屏剜姓字,更乘明月展英雄。纵横到处无人敌,谁向斯时竭寸衷?(72.1a)
此回诗比诸简本多出四句,诸简本大致为:
圣主忧民记四凶,冒籍簪花入禁中。纵横到处无人敌,李逵元夜闹皇宫。(刘.15.1a)
上述两首引首诗,现存诸简本都进行了删削。第一首引首诗删削后从诗的格律上来看,没有什么问题,从诗的词句上来说,同样也行得通。第二首引首诗删削后从诗的格律上来说,属于失粘,从诗的词句上来说,也多有不通之处。这两首诗的文字删削应该属于有意的改动,但不知删削的原因是为了缩短字句还是因为不满诗中词句。这样的删削多半出自简本祖本之后的本子之手。
3.引首诗改易文字
容与堂本第50回引首诗为:
乾坤宏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倖,果报只在今生。积善存仁,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为,争奈随缘俭用。心慈行孝,何须努力看经。意恶损人,空读如来一藏。(50.1a)
此回引首诗与诸简本不同,英雄谱本为:
公明三打祝家庄,人强马壮果无双。妙筹良策惟吴用,时雨高明羡宋江。天赐孙立来相助,祝氏三子怎能当。可笑廷玉无计策,枉将尸首污沙场。(8.1a)
刘兴我本为:
人强马壮跨英豪,虎噬狼吞满四方。妙计良谋惟学究,时雨高明羡宋江。可笑廷玉无计策,三庄人马世无双。天教孙立来相助,三村尸首满郊荒。(10.15b)
容与堂本第50回回目为“吴学究双用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容与堂本此回引首诗明显与正文故事情节没什么关系,而英雄谱本和刘兴我本的引首诗则与正文有密切的联系。不仅如此,此二本之诗与容与堂本第48回引首诗也存在某些关联。容与堂本第48回引首诗为:
虎噬狼吞满四方,三庄人马势无双。天王绰号惟晁盖,时雨高名羡宋江。可笑金睛王矮虎,翻输红粉扈三娘。他年同聚梁山泊,女辈英华独擅场。(48.1a)
英雄谱本、刘兴我本在容与堂本第48回处未分回,所以可以推知,二本此回引首诗应该是从容与堂本第48回移置而来,并加以改造,使得引首诗与正文故事情节相匹配。
4.引首诗出现较大讹误
容与堂本第23回引首诗:
延士声华似孟尝,有如东阁纳贤良。武松雄猛千夫惧,柴进风流四海扬。自信一身能杀虎,浪言三碗不过冈。报兄诛嫂真奇特,赢得高名万古香。(23.1a)
插增本、评林本、英雄谱本、刘兴我本此回引首诗大致为:
勇士声华似孟尝,福如东海纳贤良。自信一身能杀虎,浪言三碗不过岗。武松雄猛千人惧,柴进风流四海扬。报兄诛嫂真奇特,赢得高名万古香。(评.5.9b)
上述引首诗中容与堂本颔联、颈联的位置在诸简本中正好调换了。那么,以何种为是?容与堂首四句的平仄为“平仄平通仄仄平、仄通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通仄平平仄仄平”,没有什么问题。简本前四句则为“平仄平通仄仄平、仄通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通平通仄通通平”,出现了失粘的情况。可见容与堂本的诗句是正确的,简本则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或许是简本祖本误刊所致,也可能是某个早期的简本误刊所致。
容与堂本第26回引首诗“参透风流二字禅”,插增本、评林本除文字小异外,均同于容与堂本,而刘兴我本此回的引首诗却为“可怪狂夫恋野花”。“可怪狂夫恋野花”一诗为容与堂本第25回引首诗,此回刘兴我本则无引首诗,可见刘兴我本应该是由于误刊,将此引首诗的位置移置了。
其次,回末诗部分。如果说繁本引首诗与诸简本引首诗的关系可以用“十分相似”来形容,那么繁本回末诗与诸简本回末诗只能说有密切的关系。之所以二者回末诗的关系不能用“十分相似”来形容,是因为从简本祖本的回末诗到诸简本的回末诗,其间经历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即删削回末诗。
回末诗与引首诗不同,引首诗是一首真正完整的诗。一首真正完整的诗,如果中间删去几句,很可能就读不通或者格律出现问题。诸简本引首诗中只有上述两处引首诗遭到了删削,而且很遗憾的是,其中有一首就删削失败了。回末诗虽然也称之为诗,但只是由两个或者多个联对组合而成,所以即便删去某个联对也不会对回末诗造成什么影响。
如容与堂本第21回回末诗为:
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披麻救火,惹焰烧身。正是:三寸舌为诛命剑,一张口是葬身坑。(21.20ab)
诸简本各本不同,回末诗大致为:
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披蓑救火,惹火烧身。(插.5.6b)
相较容与堂本而言,诸简本将“正是”后联句删去。此类情况在诸简本中比比皆是,再随便举一例。容与堂本第24回回末诗为: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险道神脱了衣冠,小郓哥寻出患害。(24.34b-35a)
诸简本回末诗为: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插.5.22a)
相较容与堂本而言,诸简本再次删去了“直教”后面的联句。这些删去的部分应当均为简本祖本所有,只是在不断的翻刻过程中,后期的简本由于要删减字数,就将一些联句给删削了。此点从下面这个例子可以窥见一二。容与堂本第28回回末诗为:
武松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来夺一个有名的去处,攧翻那厮盖世的英雄。正是: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28.11a)
插增本此处回末诗为:
武松显出杀人手段,重施打虎威风,来夺一个强汉,打番盖世英雄。正是:双手起处雷吼响,飞脚来时风雨惊。(6.12b)
评林本、英雄谱本、刘兴我本此处回末诗大致为:
武松显出杀人手段,重施打虎威风。正是:双手起处雷吼响,飞脚来时风雨惊。(评.6.11b)
相对较早的插增本此回回末诗与容与堂本大致相同,但依旧有改动,而其他相对较晚的简本则又删去了中间一联句。由此可见,简本祖本回末诗应该与繁本相似,之后随着不断的翻刻,后出的简本对回末诗进行改动与删削。除此外,有的回末诗甚至还被误入正文之中。如容与堂本第93回末尾部分及回末诗为:
饮酒中间,费保起身与李俊把盏,说出几句言语来。有分教:李俊名闻海外,声播寰中。去作化外国王,不犯中原之境。正是:了身达命蟾离壳,立业成名鱼化龙。(93.15a)
诸简本此处回末部分及回末诗大致为:
相待饮酒,费保起身与李俊曰:了身达命蟾离壳,立业成名变化龙。(评.24.9b)
以上容与堂本回末文字与回末诗有着明显的界限,然而简本在不断的翻刻过程中,由于将回末诗一而再再而三地删削,以至于删削之后的诗句,连编辑者都不清楚此句为回末诗,从而误入了正文之中。有意思的是,简本由于其本质是盗版书,出版所面向的读者群体为中下层百姓,这些人对所谓的诗词并不感兴趣,所以出现删削的情况很正常。然而在繁本另一脉中三大寇本一系,同样存在着删削回末诗的情况,而且数量还非常之多,有的时候删削的诗句,正好与诸简本不同。如容与堂本第45回回末诗:
祸从天降,灾向地生。恰似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45.20b)
三大寇本回末诗为:
祸从天降,灾向地生。(45.22a)
诸简本大致为:
恰似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评.9.28b)
三大寇本一系删削了回末诗的后半部分,诸简本则删削了回末诗的前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