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民消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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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国民党军警骚扰堕民

官僚、兵痞流氓,无恶不作,耀武扬威,成为堕民的“死对头”。全面抗战前夕,绍剧堕民艺人筱扬松的遭遇颇为触目惊心。因母亲逝世,筱扬松从外地奔丧回家。巧合的是,绍兴宪兵队队长高伯泉做寿,得知筱扬松回来,派勤务兵前来传唤唱戏。筱扬松因母亲晚上入殓,无法脱身,允诺改日登门演唱。高伯泉不依不饶,又派勤务兵催促。筱扬松深知再推辞,定会惹出祸端,只得强忍悲痛,赶到高府。高伯泉坐在二堂,面色铁青,厉声责问筱扬松,派头如此之大,连请二次也不肯来。高伯泉说着往腰里一摸,将手枪猛地往桌上一拍,吓得筱扬松魂飞魄散。筱扬松连连求饶,表示马上献唱。筱扬松连哭带笑地唱了几段,才跌跌撞撞地逃离虎口。

老闸大戏院每次演出绍剧,台下总有不少戴铜盆帽,挂木壳枪的“拆白党”,稍有触犯,便从中起哄。戏演完后,则扬长而去,演员辛苦一场,有时“白板”,有时只能各分一包针线钱。小七龄童如是说:

老闸戏院,过去称老闸大楼,其实不是很大,只有四层楼,四楼晒台,三楼住宅,二楼戏院,底楼大门,大门两旁是柴爿行,经常柴爿堆积如山,有时堆得几乎与二楼戏院一样高。一天夜里,演出结束,铁门紧闭,演职员们吃过夜宵,上床休息。凌晨二点,突然十多个国民党海军官兵从柴爿堆上一点一点地爬上了戏院,冲进后台。他们翻箱倒柜,寻找财物,但找到的都是一些戏剧服装、刀枪道具之类,并没有值钱的东西,这使得他们恼羞成怒。他们依仗是国军,又人多势众,就摔戏箱,毁道具,嘴上脏话不绝于耳,称“老子前方为你们打仗卖命,你们却在这里享福”,并指名道姓要老板出来问话。随后七龄童、六龄童、章宗汉等人赶来,好说歹说,这些人就是不肯走,赖在戏院里,因为他们是来抢劫和敲诈勒索的,无所收获怎么肯走呢?随后七龄童、六龄童、章宗汉拿来五十枚银洋和金戒指,这些“菩萨”才被请出了戏院大门。小七龄童:《“活八戒”七龄童“南猴王”六龄童》,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

老闸大戏院位于苏州河畔的老闸桥边,为四层钢筋水泥结构的房子,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时,国民党军队以此作为堡垒,在戏院门口用米袋筑成工事,几挺机关枪封锁四周,由两个排的兵力守卫。章家老小全部被赶到三楼的十七号房间,严禁进出,也不给他们任何食物,有士兵在门口把守。时章益生已瘫痪在床,由妻子周凤仙照顾。国民党士兵见财物就抢,见食物就吃。章宗汉在四楼养了许多鸽子,他们用枪打死,烧了就吃。老闸大戏院每间房子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房里房外一片狼藉。时枪战十分激烈,被关在十七号房间的章家老小,老的还能忍受,小的却啼哭不止。经央求门卫同意,七龄童带着两个儿子章金元和章金云爬着前去九号房取食物。每个房间的窗户都用纸条封住,用棉被掩盖,突然一颗子弹从头顶飞来,吓得仨人连忙退回。七龄童有块昂贵的金表,军官假意过来询问时间,强行将表抢去。还声称“老子”保卫你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就应该有所回报。

苏州丐户(堕民)周传瑛及其“国风”剧团,受尽了国民党官兵的欺辱。“生活上的苦,倒还容易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国民党反动派对我们的迫害。那时候演戏也常常客满,但都是看白戏的国民党官兵,他们吵吵闹闹,一个钱都不给。有时候他们要我们唱黄色戏,我们不唱,他们就持枪上台殴打。有一次,有两个恶霸同时点了两出戏,我们唱了一出,另一个就怀恨在心,第二天演戏的时候,他用一张钞票包着一块石子狠狠地朝台上掷来,结果戏也演不下去了。”周传瑛:《从崎岖小径到康庄大道》, 《昆剧一代宗师——周传瑛》,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05页。1948年,周传瑛带着“国风”到江阴蒲鞋桥的草棚演出,戏已演完,两个恶棍同时吆喝,各点了一个小调,都要抢先,并为此争吵起来。一张嘴不能同时唱两支小调,总有个先后。周传瑛不得不两边说好话,两个小调张娴都唱了,当夜总算平安无事,以为已应付过去。哪知第二天唱《活捉张三郎》时,当唱到阎婆惜卖身葬父,张娴唱完“三十两银子卖与你”后到台口跪下,冷不防台下一句“我买了”,接着飞上来一块用一张金圆券包着的三角尖石头,击中张娴身口。张娴被打得当场吐血,晕倒在台上。台上台下乱成一团,戏也被迫停演。肇事者就是昨晚点唱小调因放在后面,特地前来闹事的恶棍。张娴从此患上头晕咯血的毛病。周传瑛打听到该恶棍乃是江阴炮台上的一个“司军”,只得忍气吞声,受辱负耻,惹不起躲得起,连忙卷起铺盖走人。

“国风”转移到常熟埭上的一家小戏馆唱戏,戏馆虽小,但戏班能进去演出已不容易。“国风”演出《剪舌记》(又名《血泪相思》),周传瑛对该剧能卖座有六七成的把握。那时,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已摇摇欲坠,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像周传瑛这些等米下锅的“戏子”,无法应付。周传瑛心里不踏实,开锣前询问前台卖座情况如何,前台摇头表示“危险”。刚问完不久,突然有人来说“客满”。“一问才知拥进来一批打内战败下来的国民党军队的伤兵。他们一个人要占三个座位,坐一个,脚翘起来搁一个,拐杖儿又占一个,四五十个伤兵却把剧场全部占满了,还乱哄哄地大吵大嚷。已经买了票的正经观众一见这批伤兵进来,纷纷站起,全部退票,走得一个不剩。我们和前台走过去,想和这批伤兵商量一下,还没等开口,就差一点吃耳光。戏馆前台老板怕出事,也逼我们开锣。我们真是没有办法,强忍着眼泪唱,唱完了大家饿着肚子钻进被窝里出眼泪。”周传瑛:《昆剧生涯六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94页。时兵荒马乱,散兵游勇四处游荡,见人就寻衅滋事。“国风”白天不能出门,夜里不敢动锣,只能找深院、书场或蚕室,关上大门,请上几个老顾客听听清唱,依靠听客施舍的几文钱聊以度日。周传瑛的儿子周世瑞感慨地说:“在国风苏剧团这个被称作‘叫化子戏班’的演艺生涯中,父辈们受尽了流氓地痞和国民党散兵游勇的欺凌,饱尝了生活的艰辛与苦难。”周世瑞:《我的父亲周传瑛》, 《昆剧一代宗师——周传瑛》,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周世瑞也跟着父亲的戏班巡演流浪,受尽了国民党官兵的欺辱。

绍兴永福街堕民乐户世家的吴阿牛,祖祖辈辈都以唱戏为生。阿牛出门做生意时,半路上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送往东北前线抗日。东北天寒地冻,南方人难以适应,阿牛双脚被冻伤,溃烂难以行走,不能再上前线作战,被部队辞退返乡。阿牛历经磨难回到三埭街,可家中早已人去楼空。阿牛乃家中单丁独苗,父母得知阿牛被“抓壮丁”后,痛不欲生,双双病倒。堕民家无隔宿之粮,根本无钱医治,相继病逝。好心邻居找来破席子和破棉絮,裹上尸体葬于乱坟岗。阿牛家原先租住的房屋也被房东收回,成了无家可归之人。阿牛想到三埭街内还有一位叔叔,便前去敲门。婶婶见侄子衣衫褴褛,拄着双拐,连忙紧闭大门,将其拒之门外。阿牛在门外苦苦哀求,二叔隔门绝情辩解,并非二叔狠心不肯收留,实乃自家也是穷得揭不开锅,一家人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且阿牛伤重需钱医治,不得不忍痛拒之门外。阿牛走投无路,身处绝境之时,恰巧绍剧名旦玉麟倌(林玉麟)路过,收留了阿牛。玉麟倌为阿牛求医问药,阿牛很快病愈。为了让阿牛自食其力,玉麟倌乃找表弟林泉源商量,兄弟俩向几个家境尚可的人发起一个民间自助储金的“斗会”,筹集五十块大洋,嘱咐阿牛到上海开爿年糕店。阿牛感激涕零,每天起早摸黑地干活。谁知事与愿违,终因积劳成疾,旧病复发,不仅未赚到钱,反而把本钱也蚀得精光。举目无亲的阿牛不得不再次回到三埭街,贫病交加的阿牛无颜再去找玉麟倌,暂时栖息永福庵。玉麟倌因忙于做春节的演出准备,给阿牛送去一些衣食,以解燃眉之急。然而,就在这辞旧迎新之际,阿牛带着痛苦与凄凉,悲惨地死在破庙。访问陈顺泰,2017年3月16日。

凡是发现地方治安案件,堕民往往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无端怀疑。“凡发生盗窃、抢劫案件,皂役、地保、警察、保甲长均无需履行当局所颁布之法令,可至堕民聚居区任意查抄或抓捕,堕民人身、财产较一般平民更无保障。”任桂全主编:《绍兴市志》第5册,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372页。只要有偷盗案件发生,堕民成为首先怀疑的对象,正如欧洲将小偷与吉卜赛人联系起来一样。封建社会的衙役和民国时期的警察,无须履行当局颁布的法令以及法律手续,即可到堕民家中随意查抄和逮捕,其权利得不到任何保障。绍兴籍作家柯灵也谈到绍剧演员大都是堕民,每人都有一页辛酸的历史。“过去当绍剧演员的基本上是一种人,那就是‘堕民’:绍兴社会上的贱民阶层。堕民聚居在划定的区域,和普通的老百姓轸域分明。富贵人家发生窃案,警察常到堕民聚居区侦查。堕民就在这样的屈辱地位中求生存。”柯灵:《小浪花》, 《西湖》1979年第1期。柯灵也为堕民打抱不平。家住三埭街的“六龄童”对此有着切身的感受:“他现在住的绍兴劳动路,原称学士街,与永福街和唐皇街并称为‘堕民三埭街’。在解放前,凡绍兴有什么失窃,国民党政权的警察可以在三埭中任何一家住户翻箱倒柜,不需要其他法律手续。”沈祖安:《绍剧概述》, 《浙江文史资料选辑》第25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76页。堕民地位极端低下,饱尝被歧视的辛酸。堕民被欺辱,也只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