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纪游篇》：立体的春天

……多少诗人及西戍的文官武将都借陇头，或悲壮或凄怆地寄托边情与乡愁。千百年来，“陇头流水”已然浇凝为中国人苍凉、悲苦、壮别、离愁等等复杂感情的象征，一种深潜的文化心理与忧患意识啊……

——《陇头流水》

千里莺啼绿映红。江南平原那同步到来的春色，自有其平远壮阔之美。但看得多了，不免使人感觉一种一览无余的单调与平板。而当我有幸领略陇东高原的春光时，惊喜地发现了一种立体的、多层次的春天。设想杜牧同游，怕再也不能如《江南春绝句》那样，作尺幅千里的扫描了吧。

那年五月初，我由陇东的平凉乘汽车去兰州。五百公里的行程，朝发暮至。一路梁、峁、塬、坪飞速闪过，六盘山、华家岭交替迎送。其时内地已进入初夏，平凉川的节气来得晚，也已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春的背影渐行渐远。然而西出平凉后，随着地势的不断升高与起伏，时令与季节也在恍惚中开始起伏与跌宕起来。一座座浑圆的丘塬，如浑圆而多情的手臂，将车子与人的视线忽而举高，忽而抛低，于是，车轮与公路交响的旋律，便旋转出一卷奇妙的画卷：窗外杨柳上珠光闪闪的翠绿，魔法似的由深转浅，不觉变成了可人的淡青；淡青慢慢褪去，又转成了嫩嫩的鹅黄，那是柔条上刚刚孵出的嫩黄如丝的毵毵新生命啊！谷地里油菜花再度辉煌，如大片大片金色的阳光。而崖畔，那斜倚倒挂的野杏与山桃，出发时已纷然凋谢，却又变戏法似的，一片粉白与火红！正是“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正当她们妖冶地向你热烈招手，逗引车子一步步爬高，转瞬却又像一群羞怯怕人的村姑，纷纷藏入山腰中的林柯，化作蓓蕾点点，直至塬顶，连玉蕾也倏然不见。

当车子蹑踪追上六盘山或华家岭高高的峰巅，唯有寂静的山林赠你一枝枝残雪！季节犹如一位睡意惺忪的遗世老翁，兀自纠缠于白色的梦影。而当汽车飞速盘旋下山，那调皮的春神又翩然飞在车前，草木由鹅黄而淡青，由淡青而翠绿；枝丫由结蕾而含苞，由含苞而怒放……蒙太奇式的跳跃，教你童话般阅尽春天发生、成长、烂漫的全过程。迨至下一轮的盘旋而上，又是一个个的闪回镜头，徐徐摇出一幕幕浪漫的倒叙。一切竟是这般的倒错而又秩序，秩序而又错乱。这错乱而和谐的组合，怪诞而真实的剪接，使人浸沉于一部超现实主义的电影诗，任意识流恍恍惚惚地随它流淌，任心绪随着窗外的风景线起起伏伏，浓浓淡淡……

这立体的春天，春天的立体啊，让人感慨：不知是她象征了繁富跌宕的生活和人生，还是我们的生活和人生更应该像她呢？

199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