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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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长篇小说 不会飞的海燕:治愈

从认识到结婚,只用了五个月时间。她叫他丁老师,因为程老师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她就是叫的丁老师,以后再难改口。

当班主任程老师说到“北大”两个字时,她基本上就有了决定了,即使丁跃成的外表并不是她欣赏的类型,在这个地方,遇到一个适龄的来自北大的男生,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认真挑剔起来,丁老师最大的败笔可能就在于他很瘦,因为太瘦,导致他的五官失去了描述的意义。

她并没有很正式地带丁老师见父母,在他们见第四次面的时候,丁老师提议去办事处接她下班,为此她放弃了蹭押款车回家。他们俩在某个路口会合,在T镇稍微逛了逛,一起去坐车。他很开心,说T镇是个很不错的小镇,什么都有,还很亲切,如果不是今天来接她,他不大可能专程来一趟这个小镇。下车的时候,她突发奇想,爸要是冷不丁看见她旁边走着一个小伙子,肯定会吓一跳的。为什么不去吓一吓他呢?

公平起见,她决定事先也不跟丁老师打招呼,只说,我带你去吃一种我很喜欢的小吃。

他们就这样悄没声地、冷不丁地站在爸的小店前,爸真的吓了一跳:咦?今天怎么没坐单位的车?

爸没她想象的那么迟钝,一边跟她说话,一边眼睛直往丁老师身上瞄。

她对爸说:这是一中的丁老师。又对丁老师说:这是我爸。

丁老师倒是吓了一大跳,脸倏地红了,不知道该叫爸,还是叫伯,不过到底是老师,反应还算快,支吾了一下,赶紧伸出一双手去:您……好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爸笑了,她看得出来,爸是被他的反应逗笑的。

爸照例给他们弄吃的,丁老师的紧张这才显露出来,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爸,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吃的样子,汗都出来了。

爸说:我马上通知你妈,让她早点下班,我们一起吃晚饭。

她站出来替丁老师挡了:不吃晚饭了,丁老师晚上有课,得马上回去。

这不像话吧?怎么能让丁老师吃这么简陋呢?

丁老师也说:今天真的来不及了,下次吧,下次会有机会的。

吃完了,两个人起身往外走。她突然又跑回去,在爸耳边说:他是北大毕业的。来不及等爸反应,又飞快地跑回来。丁老师还在一个劲地擦汗,她就哧哧地笑:我爸今晚肯定睡不着了,第一次看到我身边走着一个男生。

我也睡不着啊,没想到会突然看到你爸。你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刚才有没有出丑?

她还是笑个不停:我替你撒了谎,说你晚上有课,你不生气吧?我是怕你受不了那个气氛。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刚才真的紧张了一下。不过也好,第一关算是硬着头皮糊里糊涂过了。

她知道爸今晚会向妈详细描绘丁老师的样子,说不定还会告诉哥,她不好意思主动告诉哥,她的盘算是,爸妈会替她做她不好意思做的事。总之,就这几天,家里应该都知道她和丁老师的事了。她想,北大毕业,一中老师,这样的标签,对得起这个家了。

接下来的某个周末,她又带丁老师回过一次家,那就自然多了,也正式多了。不过进门之前,丁老师被她家的房子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这是你们家?天哪,这不是一座宫殿吗?

两层红墙白瓦的房子,是推倒了原来的房子重建的,原来的房子还是爷爷年轻时盖的,的确老旧得不像话,外墙都快烂出洞来了。盖完房子,爸摊着两手哭穷:我手上又空啦,一分钱都没有了,全都拿来盖这房子了,幸亏你哥帮我出了三分之一,这回他是做了大贡献的。她感到惭愧,她从没为这个家贡献过任何东西。爸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说:别跟你哥比,他们律师,挣钱比你我容易。不过你总算有一件事跑到他前面去了,他至今还是光秃秃一个人,我问过他,他就像没听见一样,随他吧,他主意大得很,我一点都不担心他。

爸妈用心准备了一桌饭,妈甚至专门去做了头发,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妈在厨房里拦下她,小声说:是不是太瘦了?针尖子挑不出半两肉。不会是身体有病吧?

人家是天生的瘦肉型。

爸就像知道她们躲在厨房说小话似的,悄悄追过来说:现在时兴瘦,瘦比胖好,人一胖就露蠢相。

这话提醒了妈:那你不觉得他瘦出了穷相?

人家北大出来的,一中的老师,人家会穷?他现在还年轻,年轻人都是贴骨膘,再过几年,发个中年福,正好。

婚前就跟家里见了这一次。

至于婚礼,丁老师有言在先,他的老家不大可能办婚礼,因为他当年读书,已经搜刮光了家里每一样值钱的东西,还借了债,到现在还欠着好多亲戚的债。爸说,如果他家不能办,我们也不好大操大办,否则人家多没面子。于是两边达成一致,不搞那种大型聚餐式的婚礼,只在婚姻登记处举行一个法律仪式即可。领证当天,妈给了她一个存折,是她参加工作第一个月起,上交的每月工资的一半。

我还以为你拿去用于盖房子了。

盖房子是爸爸和哥哥的事。我不用这种办法帮你攒点钱,你现在身无分文。

原来妈是这个用意!原来妈这么疼她!她在妈身上靠了靠,这已经是她表示感谢的最高形式了。她拿那笔钱去置办了一些床上用品、厨房用品,就算结婚了。

丁老师很激动:我不觉得委屈了你,因为我已下定决心,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像婚礼当天那样对你。

她抿嘴而笑,十分受用。她把这种说话方式看作北大男生与普通男生的区别,设想一下,如果是其他人,他们会怎么说?现在是让你受委屈了,请相信我,我将来一定会让你享福的。俗啊,千百年来好像都是这样说的。

她从车库楼顶上的单身宿舍,搬到了家属楼,别无选择,只有七楼,是顶楼。

组合式家具,最最简单的家电,唯一的奢侈是书房,曲面书桌跟书柜是一体设计,再配上可升降的高靠背转椅,那是专门为丁老师准备的。从大门外抬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相信这个小区里不是每户人家都有书房的。

慢慢发现丁老师其实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时常会让她收获一些荒唐的快乐。

比如他明明不是左撇子,却非要把自己训练成左撇子,说是训练成功的话,他的大脑可能会发生改变,如此一来,他的下一代也可能会有所不同。

比如有天傍晚,丁老师在伸出去的晾衣架上收衣服,突然对她的裙子来了兴趣。谁规定男人不能穿裙子呢?二话不说,脱下长裤,穿上了她的半身裙,竟比她穿的效果还要好,她惊呆了,不知道该夸他还是怎么样。丁老师的兴趣一发不可收,索性把她所有的衣服都从衣柜里抱出来,包括她的制服,她的长筒丝袜和半高跟皮鞋,末了他说:我知道女人为什么要那样走路了,这些衣服束缚着你,让你不知不觉就走成那样,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形成的。

她心里那点飘飘忽忽的疑虑马上被他煞有介事的说法赶走了。不管怎样,不能用普通人的逻辑去衡量一个来自北大的高材生,不能用小市民的眼光,去衡量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他轻慢他的毕业证,把它胡乱扔在抽屉里,跟他的胶带、指甲钳、订书机和电池之类的放在一起,全因他后来才发现他并不喜欢他的政治学专业。他说他在北大是著名的睡神,教室、图书馆、湖畔,到处都留下过他睡觉的剪影,原因也跟他的专业有关,因为不喜欢,他一看书就想睡觉,每次考试都是临时突击冲锋过关。她感到困惑,多少人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难道不应该珍惜吗?又一想,他的自我描述未必是真的,他可能是故意在轻描淡写,不可能一个人当了四年瞌睡虫,还能拿到那个漂亮的毕业证书。

因为丁老师的关系,她感到周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押款车上的司机和保安,平时她跟他们的车,没人说不欢迎,但也从来没人跟她说话,就像她只是众多钱箱中的一个,他们继续讲着荤笑话,丝毫不介意车里还坐着一个女士。不过她并不反感,她甚至有点喜欢旁听他们的对话,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真的感到新鲜,实在忍不住想笑,就托腮捂嘴望向窗外。车上的气氛要比柜台里快活得多,这些人每天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外出兜风,自由自在地对话,释放不体面的情绪,而柜台里面的人,说什么干什么都必须符合电脑设定好的程序,甚至连面部表情都有严格的规定。说实话,她非常珍惜这个旁听持枪保安闲聊的机会,她恨不得这段路程能再长一点,再远一点。可惜,自从丁老师正式出现在她生活中,押款车里的气氛就跟以往不一样了,他们会说,来呀,赶紧跟林海燕搞好关系呀,抓住了林海燕,就是抓住了丁老师,抓住了丁老师,就是给孩子抓住了一中,抓住了一中,就抓住了大学。

她笑笑,什么也不说,他们说笑惯了,没有一句话是认真的,但也不一定全是胡话,只要是有孩子的家庭,谁不向往一中呢?她只是有点伤感,她也是一中的,但她就没抓住大学。算了,不去想了,好歹有了个北大的老公,也算是一种弥补。

在办事处更是受尽吹捧。看你们一家,哥哥是北大的,老公是北大的,我非要让我爸妈去看看你们家的风水,要是那里还有地方,就麻烦我家祖先搬个家。

说笑归说笑,内心的满足还是显而易见的,这时再来看那些下了班就黏在麻将桌边的夫妻,竟有一丝侥幸,幸亏程老师插手,否则,换成另一个人,还不知道会把她引向哪个人、哪种生活呢。

唯一的遗憾是他们的家楼层太高,又没有电梯,丁老师爬到五楼就开始喘粗气,到了六楼不得不借助栏杆,一步一顿拽着往上拉自己。我的妈呀,太难爬了。她叫他闭上嘴,闭上嘴就不会喘气了。

他瞪着小眼睛抗议:本来就是呼吸困难才张开嘴的。

进了屋,他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不住地嚷嚷:你为什么不向他们申请个楼层低一点的,一楼都比七楼好。

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是后来者,没得挑。

其实是你太弱势了。没关系,过几年看我的。

她正想生气,马上又被丁老师的后半句深深地安慰了。

丁老师的深山老家,她只在婚后去过一次,盘山公路让她差点没把苦胆吐出来。到了家里一看,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地上没有面砖,是几代人的脚板踏出光亮来的干泥地。大米是待客时才动用的主食,寻常日子里,自家人吃的只有土豆、苞谷和红薯。丁老师把她拉到光亮处,龇出牙齿问她:我的牙齿是不是很黄?她点头:有点。他得意地说:常年吃杂粮的人就是我这种黄牙齿。她笑了,得是多么天真烂漫的人才会因为得出这个结论而感到愉快啊。觉也睡不好,蚊帐很密实,房间没有窗户,据说有一年来过狼,干脆把窗户堵死了。一觉醒来不知是几点,也不知东南西北。只住了一夜,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了,丁老师说:比较之下,我更喜欢你们家。她又被他的话触动了,得是多么坦荡多么孩子气的人才会脱口而出这种话而丝毫没有自卑的感觉呀。

在她的家,他跟卖卤菜的岳父相处十分融洽。他说:爸,要是我读书的时候就认识您就好了,我一定动员您去北大卖这个,我那些同学最喜欢吃这种小吃了。爸的眼睛笑成两条缝:真的?他们真的喜欢吃我这个小吃?

是的,他们还特别喜欢吃辣,越辣越爱,他们说那是魔鬼辣椒。

爸对他的评价是,他好就好在不藏什么心思,这样的人好相处,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坏心眼儿。妈对他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期望:再长胖一点点就好了,都瘦得没屁股了。

她最期待的是丁老师和哥在一起的样子。

结婚这年的春节,终于见到哥了。见面之前,她替丁老师捏了一把汗,哥可不像爸,得到哥的好评可不容易。

她没想到见面没多久,两人就并肩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开启了低声会谈模式。她很想跟过去听听他们在谈什么,但理智告诉她,那是两个男人的谈话,她最好不要过去,也不要过问,她只要在一旁记下他们会谈的时长就好,她祈祷他们要多谈一会儿,谈得深一点,她希望他们能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成为休戚与共的亲密家人。

她的祈祷好像被听见了,丁老师和哥一直背对着大门,轻声谈论着,直到爸大声喊开饭,他们才不得不转过身来。这才是她最幸福的时刻,跟她无话可说的哥,却跟她的夫君相谈甚欢,她感到无比欣慰。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偷偷去问了丁老师:你们谈了些什么?

他一愣:忘了!奇怪,我们真的聊了很多,但你这么一问,我居然无法回答你。

她并不真的在乎他们的谈话内容,他们足足聊了二十九分钟,有多么投趣才能一口气聊这么久啊。爸妈也很满意,儿子和女婿谈得来,这个家以后该有多么团结,家和万事兴,好日子还在后头。

她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悄悄靠近哥。你觉得丁老师怎么样?

哥说:还行。性格还不错,比较开朗。性格好很重要。

我不是问他性格,我意思是,你觉得……像他这样的,在北大算什么级别的学生?她结结巴巴,挖空心思,连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要问哥什么,她只知道她很想听哥说说丁老师。

这不好说。哥瞟了她一眼,现在还问这个有什么意义?

之前我碰不到你,没机会问呀。好吧,如果满分一百,你给他打多少分?她故作轻松地一笑。

你是因为什么认定他的?哥反问道,他似乎有点认真起来了。

你应该知道,在我们这里,很难碰上一个北大毕业的。

哥看了看她,去整理自己的衬衣袖口。他又要出去了,他还像以前一样,后面总是黏着一堆人,这次回家,早就有人排着队为他接风,在家的这顿饭,还是他刻意安排才留出的空当。整好袖口,哥抬起眼睛望着她说:你的工作怎样?要好好钻研业务,银行也好,一中也好,都是要用实力说话的地方,没有实力,什么都谈不上。

她有点失落,自从认识丁老师以后,她就有了个说不出口的想法,哥是北大的,丁老师也是北大的,她觉得她和哥之间终于平等了,可此时此刻,她仍然能从哥的语气里听出居高临下的意味。

哥大步往外走,他比以前更帅气了,不是以前那种单薄清秀的帅气,而是笃定和霸气加在一起的帅气,很有分量的感觉。她望着哥结实匀称的后背,直觉那件瓦灰色的衬衣肯定不便宜,裤子也是,看上去稍嫌紧绷,但一道褶皱也没有。她想起妈说过的话:海鹰肯定有人了,你看他穿得多好,一看就是有人帮他料理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哥已经把爸妈都震慑住了,控制住了,他们什么都听他的,却从来想不起来问问她的意见,就连家里的冰箱都是哥安排他们买的。那时她刚刚升入初中,她记得哥在饭桌上说:我们为什么不买个冰箱?看起来是多花了一笔钱,实际上,长远来看,它是可以帮你们省钱的。他说了这话,爸就开始朝着买冰箱努力,后来真就买了个冰箱。就像现在,哥已经三十三了,他的同学们都抱上孩子了,他们居然还不催婚,甚至都不过问,只是躲在背后像普通人一样猜测。

下午三点以后,办事处基本上就没什么对公客户了,她们三个无事可干的人就闲聊。

主题之一就是林海燕的闪婚,她们都感到奇怪,认识不到半年就结婚,你怎么舍得?小柳跟小泽都谈了两年了,还没提结婚的事。她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憨憨地笑,答案是有,但不宜外宣。

林海燕,我问你,在丁老师之前,你谈过几次?小柳决定换个提问角度。

她摇头。她们不相信,直到她举手起誓:谈过是小狗。

大柳、小柳对视一眼,几乎相信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想得通了。

这样也好,没有比较,就没有纠结。

小柳还是有点想不通:你怎么舍得……你怎么敢……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就不想再多接触一个,比较比较吗?买东西还货比三家呢。

如果你心里有个尺子,而你正好第一次就碰上达标的,还需要货比三家吗?

她的意思是,她家丁老师正好达到她的标准。大柳替她补充道。

你叫他什么?小柳继续问。

丁老师呀。

私下里也叫他丁老师?只有你跟他两个人的时候?

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叫的就是丁老师,后来就一直这么叫下来了。

妈呀!那他叫你什么?

林海燕呀。

两个人哈哈大笑。

你们认识的那五个月里,吵过架吗?小柳又问。

她想起丁老师时不时就制造出来的那些荒唐的快乐,摇起了头。我觉得我们俩一辈子都不会吵架。

完了完了,像你们这种情况,将来一旦吵架,就是摧毁性的,因为你们的关系没有经历过任何风吹雨打。

为什么一定要吵架呢?也可以不吵啊。

大柳、小柳再次哈哈大笑。林海燕,你实际年龄跟我们差不多,但你的心理年龄比我们小多了,在你面前,我们几乎都是老人。

中间来了两个客户,一起接待完客户,大柳说:也许我们错了,毕竟她老公是北大出来的,我们从来没跟北大出来的人打过交道,这超出了我们的经验,也许人家丁老师就是不会吵架的那种人。

我不相信,除非丁老师不是人,是人就会吵架。

想起来了,我们其实也吵过架。他们学校大门重新装修了一下,把门前那棵大树装进了大门的结构当中,我说这样不好,因为树会继续生长,过几年会把大门撑破,他说人家肯定考虑了这个因素的,实在不行,到时候可以拆掉补建,正好应和了因材施教的教学理念。我说那不是浪费吗?他说那是必要的成本。我说完全可以避免这个“必要的成本”。他说我没有发展的眼光,要想发展,就必须付出代价。我说明明是预料得到的支出,完全可以设法避开。总之,我们为这件事吵了十来分钟。不过,这次吵架并没影响我们的感情。

大柳古怪地看着小柳: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柳做了个怪相,笑得趴在桌上起不来。

好好好,我错了,我误会了,我不该用我们T镇人的思维去理解你们的爱情,感谢你林海燕,让我长见识了。不过你哪天找个机会让我们见见你家丁老师呗。

全体职工大会那天,林海燕计划了家宴,她提前下班,回到家里用心下厨,以便从T镇赶过来的大柳、小柳能在她家用完晚餐再去开会,顺便见一见未曾谋面的丁老师。

她自知手艺不咋的,在此之前从未招待过任何一位客人,她想,天天在一起吃饭的同事,应该不会嫌弃她手艺烂。

她临时买了一本菜谱,又照着菜谱买了鸡和鱼,还有种种配菜,把菜谱架在灶头,不折不扣地照章操作。她发现她的操作跟菜谱上的时间总是对不上,慢慢她意识到,可能她的火跟菜谱上的火不一样。正是这点不一样,打乱了她的计划,客人已经到了,她的鸡还在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幸好丁老师也下了课,她吩咐丁老师招待客人,自己继续在厨房奋战。

好不容易把主菜红烧鸡块端上桌,离开会已经只剩二十分钟了,丁老师进来催她,埋怨她没有计算好时间,她来不及回应,专心炒菜,还有切好的三四个炒菜等着下锅。

丁老师请两位客人上桌,边吃边等。他帮两个客人布菜,大柳尝了一口说好吃,小柳咬了一口,放进碗里,说好像欠点火。大柳说:你自己牙口不好,还怪人家欠火候。

丁老师也尝了,马上一脸歉意:林海燕胆子太大了,这样的手艺也敢把你们请到家里来。一脸紧张地冲进厨房:林海燕你怎么搞的,鸡没煮烂!

菜谱有问题!那再看看这个。正好回锅肉要出锅了,煸得微微卷边的肉片,配上红辣椒青辣椒,还有青蒜,看上去不错,丁老师赶紧端过去。大柳、小柳各尝了一口,没吱声,丁老师赶紧也尝了一口,再次跑进厨房:林海燕你怎么搞的?回锅肉没放盐吗?林海燕一愣:真的吗?哎呀!立刻冲出来,要端去回火。大柳站起来拉住她,夺下她手里的回锅肉:算了算了,你也赶紧来吃吧,一会儿开会要迟到了。

她来不及客气,甩脱大柳,奔回厨房,锅里的西红柿炒鸡蛋要起锅了。这回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放了盐的。

因为大柳、小柳一再催促,她决定放弃后面几个没炒的菜。四人总算围坐下来,她谦虚一番,正式开吃。

第一口是番茄炒蛋,只嚼了一下,她就愣住了:天哪!我想起来了,丁老师进去质问我回锅肉是不是没放盐,我心里一慌,又放了一勺盐,但在那之前我已经放过盐了。天哪怎么办?

大柳、小柳拎起了各自的小包,说是开会要迟到了。丁老师这时已不再客气,一脸自暴自弃地跑去打开了电视,谁都不理。她不停地道歉:下次我一定好好操练,不,明天我带你们下馆子,一定要弥补回来。

丁老师终于过来送客了。我都没脸说下次再来这种话,太丢人了!他扶着门,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

两个女孩不知该怎么说,哧溜哧溜下楼,真的要迟到了。

刚到一楼,小柳就说:你看到他那个脸色了吗?我打赌他们今晚要吵架,我打赌他们长久不了。

大柳说:他好像真的生气了。大概感到很没面子。话说回来,林海燕做家务真的不咋的,没有一个菜可吃,我根本没吃饱。

我也没吃饱,等散会了,我们出去找点吃的。我早就猜到他们俩是没什么基础的,我猜那个丁老师大概也没什么恋爱经历,你想啊,他这长相,在人人都是优等生的北大肯定没什么优势,只有在这里,才有人拿他当个宝。我觉得他的优势大概就只有学历,除此以外,各方面都一般般。那么瘦!像根竹竿,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唉,林海燕看人的眼光真的跟我不一样。

她哪赶得上你呀,眼光好,手段也好,看小泽被你拿捏得多好,要他朝东不敢朝西。

这你就不懂了,这不叫拿捏,这叫享受恋爱。话说回来,我觉得小泽比丁老师可爱多了,哈哈哈。

两人说笑着进了会议室,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两人四处张望,寻找着分散在各个机构平时不大见得到的同事,摇着手打招呼,寒暄,直到有人对着主席台上的麦克风试音,才发现林海燕还没到,她们给她占的座还空着。

领导已经开始讲话了,林海燕才弯着腰踮着脚尖轻悄悄走了过来,坐下来后,低着头不停地抠指甲,手背上有几道似乎是蹭出来的擦痕,不过并没有血流出来。大柳把声音卡在嗓子里问她:受伤了?

她点头,接着又摇头。

直到会议结束,站起来往外走的时候,她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小柳发现她背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不像自然折痕。

大柳、小柳一起往车站走,快到车站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个身影很面熟,小柳突然说:那不是丁老师吗?大柳辨认了一会儿,也觉得有点像。

那人两手插在裤兜里,半仰着头,踢踢踏踏走得无精打采。快到车站时,突然一个转身,开始往回走,果然是丁老师,他脸上贴着一个创可贴。小柳扯了大柳一把,两人背过身,假装要去路边小店。丁老师走过去了。小柳兴奋地说:林海燕手上有伤,身上衣服皱巴巴,丁老师脸上也有伤,说不定其他地方还有,你说,他们刚才是不是干仗了?

不可能吧,没有时间呀。

她开会不是迟到了一会儿嘛,突发性的干仗只要几分钟。

她们商量好,明天开始,由大柳负责旁敲侧击,一定要打探出今天晚上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