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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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篇小说 不会飞的海燕:T镇女孩

办事处有六名职工,她是第七个。她被放在对公出纳柜。

她仍然住在支行车库楼顶上,早晚随押款车上下班,这意味着她要比一般人出发更早,回家更晚,还必须像闹钟一样准时,尤其是早上,她必须赶在押款车出发前等候在大门口,荷枪实弹的保安们职责在身,他们不会喊她上车,更不会等她,只会在经过大门时,不动声色地减缓车速,让她像弹珠一样射进去。

T镇是押款车的最后一站,到了这里保安们才松弛下来,商量着卸下钱箱后,到哪里去吃早点。

对公出纳柜的另外两名员工也是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女孩,记住她俩的名字并把她们区分开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叫柳雨,一个叫柳语,发音几乎一模一样。为免麻烦,年龄大一些被叫作大柳,小一些的叫作小柳。大柳、小柳都住在办事处,因为朝夕相处,两人关系非常好,放在办公室的护手霜和唇膏都是公用的。

报到当天,小柳轻声问她:你们出纳柜出事故了?她心里抗拒,也只得点头。

好傻呀你们,不要说出来呀,不声张,悄悄赔掉不就完了?一声张,赔了钱不说,还要留下一笔差错记录。

她睁大眼睛望着小柳:覃师傅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原来是覃师傅啊!覃师傅就是个有名的大喇叭。不过,你的眼睛好好看呀,你用的什么牌子的睫毛膏?

我没用睫毛膏。

离她最近的大柳凑近看了看:真的没用,天然的。小柳又说:你的嘴唇也好看,唇线分明,像刀子刻出来的。她就笑,一笑,唇线绷平,未涂过唇膏的嘴接近皮肤的颜色。

她受不了她们的审视,起身去给自己倒水,水壶在大厅一角,听见小柳低声对大柳说:单件都好,合起来,没有美色。

可以啦。大柳说,打扮一下,会很不错。

不打扮不是美丽的加分项,而是减分项。

她回来了,喝过水的唇稍稍红润起来。她假装没有听到她们刚才的对话。这里不是太忙哈?营业部那边忙多了。

忙有什么好?太忙了,没有生活。小柳说。

她有点喜欢小柳的直率,也喜欢这个环境,在营业部,没有人跟她聊天,她永远只有一双耳朵,没有嘴。

相比之下,大柳略微安静点,朴实的方脸上,五官呈平行的线条状,平眉,细眼,薄嘴唇,鼻头也是平平的,头发紧贴头皮,全都束在脑后,发际线也呈一字形,只有下巴微微上翘,就这最后一笔,勾出了完美的国字形。小柳则是小圆脸,鼻头、眼睛、嘴,样样都是圆鼓鼓的,她喜欢化妆,一张脸涂成粉粉红,有时光线凑巧,两粒眼珠子折射出亮晶晶的光,有种出乎意料的美。她回忆曾经的同学,总结出一条规律,聪明活泼的人果然都是这种圆鼓鼓的长相。

大柳什么都听小柳的。中午让李师傅烧个鱼吧?多加点汤汁,我想吃鱼汤泡饭了。

大柳说:那我赶紧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买条鱼。

办事处雇了个烧饭师傅,到点就带着刚买的食材过来烧给他们吃,等他们都吃完了,收拾好,就离开,下一顿再重复这个过程。

小柳说:这个周末我想去Y城,上星期我看中了一双鞋,有点贵,没敢买,回来后日思夜想,吃饭都不香。虽然它要花掉我一个月工资,但我又不是每个月都买鞋,你们觉得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大柳说:根本不用问我们,你的脾气就是喜欢就要搞到手。

行,那就陪我去,吃喝都算我的。

她心里有点痒痒的,Y城是她上学的地方,她也很想再去一次,但这不太现实,自打那天妈在营业部高声把她喊出去后,就给她立了一条规矩,每月发工资的那个周末回家一趟,把工资的一半乖乖上交,剩下来的一半,她用于吃饭、日常零用,不加克制的话,很容易出现缺口。不过到目前为止,一次也没出现过,她总能在警戒线边及时刹车,停止任何花费。这也是她为什么周末还穿着制服去跟同学聚会的原因。

除了客户光临,任何事情都不能打断大柳、小柳的聊天,那个化工厂的出纳刚一转身,她俩就迫不及待接上了刚才中断的话题。

小泽不陪你去吗?他要是去我就不去,我不想再当电灯泡了。

他要加班,总是加班加班,比总理还忙。我说他是马屁精,他还跟我生气。

那是人家的工作,怎么是马屁精呢?

他们电视台整个都是马屁精,每天晚上除了广告,就是报道那些当官的,今天在干吗干吗,取得了什么什么成就。

你真这么说的?难怪他会生气,那可是人家的事业。

我才不管这些,我难得一个周末,天气这么好,难道要我闷在家里睡懒觉?我想出去玩,一个人怎么玩嘛,老是拖着你也不是个办法,你迟早也会谈恋爱的。对了,你跟上次那个……怎么样了?

快别说了,根本就没开始。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嫌他矮、长得一般?

为什么不说是人家没看上我呢?

没看上你?不可能。不过算了,下次再帮你留意。

你行了,我根本就不急,我想多保持几年现在的状态。

得了吧,你以为你现在是个什么好状态,无所事事,无人问津。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她真喜欢这样的气氛,随便说话,没有任何顾忌,比在营业部轻松多了。

有天上午,一个身着大红衬衣、牛仔裤,头戴棒球帽的男人,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边走边说:雨!雨!快把我的墨镜给我。一口普通话十分纯正。她正在疑惑,小柳站了起来,去她包里掏出一副眼镜,啪地放在柜台上。

轻点轻点!你个笨蛋。

小柳一听,抢回眼镜,作势要扔,男子赶紧捉住她的手。今天晚上等我啊,我争取九点过来。

别过来!我不在!

乖!我会给你带点龙虾过来的。男子朝停在外面的一辆小汽车快步走去,她依稀看见那车上印着“电视台”的字样。

随着他越走越远,小柳的脸色渐渐柔和起来。

大柳正在埋头整理传票,头也不抬地说:太坏了!非要每天过来一次刺激我们这些没人爱的人。

所以你们快点行动起来呀。

小柳对吃也很感兴趣,除了小泽偶尔送来美食,她自己也经常发起“觅食团”,怂恿大柳和海燕不要在食堂吃饭,留着肚子到外面去。T镇的街头美食很朴素,但很好吃,三角形酸酸甜甜的米糕,香酥可口的炸萝卜饺子,炕小土豆,烤玉米,炒板栗,最最吃不腻的梅干菜锅盔,小柳通常一口气要吃两个。

办事处的两层小楼呈曲尺形,一栋临马路,底层是营业部,楼上是职工宿舍和会议室。与其说是职工宿舍,不如说是职工午休室,因为这里的员工通常另有住地,宿舍只起个占位作用,表明自己有权享受某种福利。另一栋与马路垂直,底层食堂,楼上是职工教室和健身房,教室那间很少启用,五六套桌椅灰尘满面,健身房里只有一张乒乓球桌,几个呼啦圈,让人完全提不起健身兴趣。

金库值班人员由办事处员工兼任,两人一组,轮流上岗,从营业结束现金进库开始,通宵睡在金库,直到第二天现金出库为止。金库挺大,长方形,跟营业部差不多大小,大型保险柜嵌进墙体,对面就是值班人员的两张床,外加一张方桌和四把椅子,电视机一直开着,若不想看,就让它静音,保持画面,是个热闹意思。因为不能关灯,床前有一道厚重的帘子,睡觉时才拉上。

虽然下班后要回L城,办事处还是给了海燕一个房间,用于午休,轮到值班时也可以有个私人洗漱的地方。宿舍比L城那间稍大一点,还有个小小的厨房,水管畅通,窗帘功能也都在,不知为什么,她站在屋里,无来由地感到荒凉。不值班的日子,吃过午饭,她就收拾好自己的小零碎,放在办公桌下,押款车一到,她就紧跟在提钱箱的保安人员后面,直奔自己的小家,那里有她的一切,有她的写字桌,日记本,有她喜欢看的书,夜深人静时,她喜欢在日记本上随心所欲写些句子,算是对一天的心情整理。她明白过来,哪里有日记本,哪里就是她的家。有一次,她突发奇想,想要在日记本上给哥写信,攒到一定长度,一次性寄出。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这样做似乎很不错。

到家后,收拾完毕,坐在台灯下,环顾简陋又冷清的家,像蜕皮的蛇一样,一点一点脱去外面的硬壳,独自审视新鲜而又脆弱的皮肉。她随手写道:

哥,你现在在哪里,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第一行字,就让她莫名湿了眼眶。她真的好长时间没见过哥了,哥那么笃定,那么自信,哥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瞬间镇定,哥是她的灯塔,是她的灵魂舵手,而她跟舵手失联很久了。

哥,虽然有你的大力支持(那个台灯),我的高考还是失败了,离我的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从那以后,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并不喜欢现在工作的地方,这里人人都比我轻松愉快,人人都比我精明能干,人人都比我受欢迎,我在这里像个局外人,整天无话可说。我感觉他们并不需要我,没有任何人需要我,我想我要是现在就去死掉,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可惜。也许我天生不属于这里。

她没想到自己会写出这样一番话来,自己先吓得目瞪口呆,这些文字后面的人真的是我吗?我真的是这样的处境吗?我怎么会活成这样?

眼泪越流越凶,不得不起身,抓了条毛巾在手里,一边擦泪一边写:

说到底,这样的局面源于我失败的高考。如果我说那是一场阴谋,你肯定不相信,那些不喜欢我的人(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不喜欢我),在高考前两个星期藏起了(也许是销毁了)我所有的笔记本、错题集,还有我自己整理的难点和重点,他们知道那些笔记本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毁掉我的高考。他们成功了,我几乎是我们班考得最差的一个,我平时不是这个成绩。我一直没敢说出这件事,我怕人家以为我在为自己高考失败找借口。我不是个坏人,也不是个恶人,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招人喜欢,被人嫌弃,真是个令人羞耻的局面。我好羡慕你,你简直就是我的反面,你从小就很招人喜欢,所有人都愿意成为你的朋友,你每说一句话都有人应答,有人支持,而我呢?我的声音从来没人愿意听,听到了也不想理睬。我真想问你,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为什么就是做不到。

我也不喜欢我现在上班的T镇办事处,那些人总在聊些无聊的话题,眼睛一睁,想的就是恋爱,结婚,吃饭,做饭,甚至洗碗洗澡上厕所都要拿出来说,一说就是一天,第二天又重复前一天。我也不喜欢T镇,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是俗不可耐的东西。只有回到自己这间小屋,才会感到一点点轻松和舒适。

这封信她写得很长,总共写了五页纸,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时,她眼睛都哭肿了,似乎那五页纸是蘸着眼泪写出来的,但她心里松快了好多,她甚至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静悄悄,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无力地照着路面。路灯不知道,她刚刚经历过一次内心的洗浴,她现在轻松洁净,情绪饱满,像一节刚刚打开的电池。

如果世界永远是夜晚该有多好!人间有千奇百怪的嗜好,我独爱夜晚。这话她没有写下来,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想过在值班日把日记本放进包里,相当于把家里的气氛带一点到办事处那边,她试过一次,完全不行,那里的光线似乎不对劲,太过明亮,令她分心,无法屏气凝息聚焦自己,她不仅没法写,连看一看之前写的文字都不行。怎么会写这种东西,太做作了,太肉麻了。她几乎要否定自己之前写下的东西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当她在车库楼上的房子里,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她从头到脚都是酸楚而愉快的,读起来也是通体舒泰,如同在倾听自己的脉搏,为什么只是换了个地方,就对自己感到陌生了呢?

轮到她跟大柳值班,两人会躺在床上聊几句。

大柳说:有一次我打扫卫生,看到你在空白凭条上写下的那些短句和词语,很有水平,我很喜欢。

这让她想起覃师傅,覃师傅也看过她无意间写下的零散字词,当场就炸开了:林海燕,你这写的是什么呀?她大声用方言念出,惹得全场哈哈大笑。这就是覃师傅和大柳不一样的地方,大柳会默默记在心里,只有两个人时才轻轻地、带着善意地跟她谈起。

该跟大柳说点什么才能报答她的好意呢?想来想去,她说:以后,如果你家里有事,不能来值夜班,我可以代你值班。

大柳很高兴,说如果你有事,分不开身,我也可以代你值。

这真好,不用跟领导请示,也不用听领导嘀嘀咕咕。

她们不约而同地又想到小柳。她说:小泽一看就是个自信的人,这样的人,人缘肯定很好。

大柳说:跟他在电视台工作有关吧,他们总在跟人打交道,不像我们,我们虽然也在跟客户打交道,但那只是机械地对话而已,不走心。

能挑中他说明小柳有眼光。

我觉得是小泽更有眼光,小柳的舅舅好像是文化宣传这一块的什么领导,小泽的电视台正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她正在想该怎么回应这个信息,下一步,她听到大柳的呼吸均匀起来,她已经睡着了。

车站最近整改,主要针对小摊贩,建起了特色美食专区,爸的卤菜店有幸排在第三家,是最佳位置,他新添了一台豆浆机,可以制作冰豆浆,这点很受旅人的欢迎,他的生意比以前好了不少。

爸跛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晃动的幅度都很大,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加忙碌。

爸你后来检查过吗?医生叫你要定期去检查的。

哪有时间哦,叫你妈来跟我一起做,她又不肯,她宁可给别人扫地拖地洗厕所。

那你也不要太累,我看你好像比以前更吃力了。

爸爸凑在她耳边说:也有个好处,人家看我是个跛子,更愿意来照顾我的生意。

她看看其他小店,好像真的不如爸的生意好,但她不承认爸的说法。人家不是看你跛,而是看你的卤菜便宜,捞一大碗也没几块钱。

客人少些的时候,爸问她忙不忙,她这才说起工作上的变动,说她到T镇去了。

没事的。爸安慰她,你们是垂直管理,人员流动非常简单,表现好,领导一个电话,就上来了。再说,早点轮岗,早点积累不同的经验,不是更好吗?不管在哪里,好好干,任何事情都不落在别人后面就行了。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你看看我,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明已经走投无路了,没过几年,又柳暗花明了。

我也不喜欢T镇。

T镇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坐在空调房里,风不吹雨不淋,车接车送……

行了行了,在你看来,没有风吹雨淋的就是好地方。她停止对话,埋头吃东西。她吃完一碗卤菜,又要喝冰豆浆。爸让她留点肚子,晚上妈会烧饭的,但这是废话,因为他一边说,一边却在不停地递给她吃的喝的。

小潘从天而降,冷不丁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穿一身牛仔,上衣塞进裤腰,活力四射的样子。

爸一点都不意外:他几乎每个周末回家都在我这里停一下。对了,你们现在都在T镇了,要互相关照哦。

小潘看了看她面前的碗,嚷着说他也要,他点的东西跟她的差不多,海带、萝卜、香菇、豆腐干、鹌鹑蛋,外加冰豆浆。吃了几口才接上刚才的话题:林叔,要关照也是她关照我,她在银行嘛,我们企业都把银行叫爹爹。

吃完了,他们一起回家,小潘说:我们一起叫个人力三轮吧。她不愿意,两个人,多重啊,人家蹬不动的。小潘已经扬起了手:你这么说他会不高兴的,谁不想一趟挣双份钱啊。

这一次,她仔细问了他在化工厂的工作,到底是做些什么呢?他说得很潦草:操作设备啊,看仪表啊,做记录啊,不比你们,你们是脑力劳动,我们以体力为主。

我们才不是脑力,我们也是体力劳动者,我们主要依靠双手。她想起柜台上的情景,想起工会定期组织的点钞大赛,真的就是靠一双手。

他大笑起来:谁不用手?脑力体力都得有一双手。

他说起几个初中同学,她回应不算热烈,因为她对他们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而她说起几个高中同学、中专同学,他们现在的工作环境,他也是一脸茫然,因为他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的共同经历只到初中为止。

他大声感叹:如果我们不是邻居,估计你早就把我忘记了。

邻居是与生俱来的,是比同学更宝贵的关系,不是吗?她轻声说。

是的是的,属于先天性遗传。他哈哈大笑起来。

她再次打量他:你变了,你以前不怎么跟人交流。

你才是!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你的声音。

她的注意力被路边一个卖五彩瓷器的移动小店吸引过去。他索性叫停三轮车,陪她一起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瓷器。

我每次都对那些小东西着迷,其实买回来了也就那样,它们是摆在一起才好看的,单买一个放在家里不好看也不好用。

你可以见一次买一样,时间长了,慢慢就能凑成一套,也挺有意思。

咦!这个主意不错。

这天她挑了一个琉璃果盘,他非要付钱。算我代表T镇欢迎你。他说。

她很开心,为果盘,为这个长远的购买计划,也为他的欢迎仪式。

她先到家,掏出钥匙开门。他站在房前空地上。她还是想不起来请他进去坐坐,小时候的习惯真难改。

我还记得你们家的狗,它喜欢这个样子睡在这里。他模仿了一下狗的姿势,她笑起来。再见。他甩开大步走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想,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他以前多么矮小,几乎无法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还在门外,他就听到了缝纫机欢快转动的声音。这声音让人踏实。

一个六十出头的妇女站在裁剪台前,显然,他进去前,她们正在说着什么。妈让他叫陈阿姨,妈的脖子上又缠起了护颈带。打过招呼,他朝自己房间走去。他能感到陈阿姨的目光黏在他的后背上。

陈阿姨走后,妈跟他提到一个姑娘的名字,在棉纺厂,三班倒工人,家里就两个孩子,她是小的,经济负担轻。是陈阿姨的侄女。不知根知底,可不敢随便接触。

什么意思?他明知故问。

你二十三了,可以谈起来了,再迟就挑不到什么好的了。

为什么要让陈阿姨帮我挑,她根本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却能帮我挑个老婆?

又不是让你们马上结婚,只是让你们认识一下,总比你自己不知深浅冒冒失失随便跟人接触好。我们当年,我和你爸,也是别人介绍的。

所以你们才没感情,所以我爸才不留恋这个家。

她不再说话了,转身扑向缝纫机,唰啦啦一阵响,突然中断,剪个线头,剪刀重重放回台面,唰啦啦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在缝制一只袖子,把它跟袖口连接起来,缝到一半,发现装反了,气恼地停下来。

他去安抚她。好了,休息一下,再这么不要命地干下去,你的脖子就要断了。

没有他,我一样能把你养大,一样能让这个家运转起来。

发这种狠有什么用?苦的是你自己。

我不在乎吃苦,我就怕没有苦吃。

我碰到林海燕了。他突然说,她那双眼睛真不错。

缝纫机突然停了:看上她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说她眼睛好看,仅此而已。

真要追她,估计有难度,且不说她怎样,她妈首先就不会同意,她妈那双眼睛,只会朝上看。不过,也不一定,有几个人最终听了父母的安排?

你想得太多了。

同学聚会的日子又到了,他们依然选在高中校门口碰头,但门房师傅告诉他们,他们要找的程老师一早就出去了,拎着个大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计划突然被打乱,聊天也不像以前那样润滑。男同学说,今天状态不好,工作上还有点事没处理好,总是不放心,我是不是该去处理一下再来?女同学说:还用问吗?工作大于一切,你快走吧。男同学一走,气氛更加尴尬,女同学问她忙不忙,住得好不好,工资怎么样,她老老实实一一作答,也回问她:你呢?女同学却一笑:比你低多了。她有点愧疚,就像多拿了同学的钱似的。

女同学突然提出告辞。要不我们今天先到此为止吧,我想去做个头发,一上班又没时间了。

一个人往回走,快到家时,一抬头,正好碰上班主任程老师。她说了刚才的聚会,一个先走了,另一个接着也走了。你不在,我们都觉得没意思,就各自回家了。

程老师拍了拍她的肩,呵呵一笑:各自回家?你跟我一样,好迟钝哦,你没觉得他们俩可能开始谈恋爱了吗?

她大吃一惊,脸立刻红了,她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程老师认真地说:你也可以开始谈了,我们海燕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完全可以好好地挑一挑,跟我说说,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小伙子?

她摇头,觉得她的生活圈子里根本没有那种小伙子。

行,我来帮你留意吧,我大概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旁观者清嘛,你喜欢高学历的,斯斯文文的,对不对?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又是个傍晚,她从来自T镇的押款车上下来,门房保安叫住了她。林海燕,有人找你!一探身,她看见了班主任程老师。

那是平生第一次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

是我们学校的政治老师,你们毕业那年,他刚来报到,所以你们擦肩而过了。

细节很多,她只对其中一点印象最为深刻,他毕业于北大。一听到这两个字,她就把其他的全都忽略了。

就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吹开了积郁已久的乌云,真是个好消息,有了它,过去所有的不快和痛苦全都治愈了。

他提前一周去了趟理发店,他知道新理头发有多难看。又买了件新款衬衣,镜中自查,看上去挺精神的。

办事处不像支行,大厅里没有保安,也没有那么多柜员,空间也不是太大,加上他为这些见面提前做好了准备,当他叉开两腿站在她柜台前时,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感到压抑。

这次他没有带硬币来换整,他是来存钱的,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从另一家银行取出来,存进这里。

因为有存款,又因为是海燕的同学,当班的大柳十分热情。

快下班了吗?还是必须得留下来吃食堂吗?他问她。

大柳在一旁抢着说:没有没有,可以出去吃,林海燕,跟同学一起出去吧。

她几乎是被大柳推出来的。他带着她来到天牛火锅城。

跟上次一起坐人力三轮回家不同,这次她似乎隐约感到了某种压力,不怎么说话,几乎都是他问她答,不问则不开口。见势不对,他马上换了个思路。

我觉得你似乎对我们化工厂没好感,其实那里的人挺好的,他们对我印象也不错,我是我们那批同学里面提升最快的。他尽量做到语气平淡,别让她以为自己在炫耀。

她真的上了他的轨道:化工厂别的都好,就是味道有点难闻。

平时我们都戴口罩,还有防护服。

一直戴口罩,有点不舒服吧。

医生也是一直戴口罩的。

医生办公室有空调,戴口罩不会难受。

我们车间里也不热的,那些设备对温度、温度都是有要求的。

气氛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们好像在隐隐约约地抬杠。

其实你们那里也有这个问题,钞票很脏的,除了污染手指,你点钞的时候拿得比较近,一些带着细菌的微尘可能会被吸进呼吸道。

但人们从来不会因为钱脏而嫌弃它。

化肥也一样,没有它,粮食不能丰收,我们会没有饭吃。

你要这么说的话,都没有学校更有价值,没有教育,化肥这个东西根本不可能产生。

他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到学校,提到教育,这离他的目标越来越远了。他开始感到焦虑。

学校是重要,但也要看什么学科,有些学科就没什么用,比如政治。

她突然提高音量:政治怎么啦?你要知道,那些教政治的人,他们并不是只学过政治这一门课,他们能进入大学,凭的是综合成绩,是高考总分,只有排名靠前的大学才有政治学,差的学校根本没有这个专业,顺便告诉你,人家不叫政治,人家那叫政治学。

不一定吧,我们以前的政治课,是教导主任教的,他根本就不是老师,他是管行政的。

他教的那叫政治?真正的政治他连看都没看到过,纯粹是误人子弟,我们以前就是被那样的老师给耽误的。

他惊呆了,他酝酿了那么久才鼓足勇气来找她,结果两人因为不相干的政治快要吵起来了。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们吃火锅。他提醒自己赶快控制局面。

千万不要小瞧政治,你知道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政府、政党治理国家的行为,是上层建筑,政治充满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哇!你好渊博。

请你不要嘲笑我。她几乎要生气了。

我怎么敢嘲笑你,我欣赏还来不及。我真正的文化课只到初三,那以后我就去了技校,你知道的,技校跟你的一中不能比。

提到她的一中,她的气焰没那么高了。正好,火锅上来,他们开始涮火锅,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应该是从小就有口福的人,连你爸都很会做东西吃,我经常去吃他在车站做的卤菜,味道非常好。你妈肯定做得更好。

他就会做那点卤菜,我早就吃腻了,我妈根本不做饭,她在外面吃食堂。

我们班有个女同学,自从有了男朋友,她妈就开始在家练厨艺,说是母亲的厨艺是女儿的加分项。他想把话题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

她立刻又愤怒起来:是爱情呢,还能耍这种心机?我们能不能别谈这种无聊的话题了?

他的热情再次受到打击,尴尬地笑起来,发现他是无论如何也取悦不了她了。

让我猜一下,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我不能有吗?

是真的吗?……什么人?

她想说,反正不是化工厂的,一抬眼,看到他全身心扑过来的表情,又不忍心了,只说:跟你开玩笑呢,不过倒真的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见面。

你条件这么好,根本不用介绍的。

如果没人介绍,谁敢相信一个贸然找上来的陌生人呢?

那你能接受一个熟人来找你吗,一个对你仰慕已久的人?

这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吧?再说,生活中也没有这种神经病。

他顽强地说:万一真的有这个人,并且这个人也不是神经病呢?

她看了下手表:我们要加快速度了,快到上班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