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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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篇小说 不会飞的海燕:女英雄

这天食堂的伙食是四菜一汤,分别盛在脸盆大小的铝锅里,各人视需要自取。

大柳、小柳一左一右坐到海燕旁边,大柳看看小柳,小柳挤挤眼睛。

大柳说:哎,小柳,有几天没见小泽来献殷勤了,他出差了?

不是,我们吵架了,懒得理他!

适可而止哦,时间长了当心散掉。

散就散,不稀罕。我是不会主动求和的,天塌下来都不行。

那也要看谁对谁错吧,总归是错的一方先认错。

要错也是他错,没错也要假装有错,这是规矩。否则,现在就认错,婚后还能活得出人来?

这意思就是,其实是你错了。

女方犯错,意在试探男方,这叫试错。

两人一起笑起来,海燕没笑,默默地小口吃饭。

林海燕,你跟丁老师要是吵架,可别先主动认错哦,第一次吵架很重要,谁要是先认了错,谁就会一辈子先认错。

你还没结婚呢,你怎么知道?

虽然没结婚,但我跟小泽已经吵过无数次了,只要我坚持三到五天不理他,他必定会来求和。

万一他不来呢?

没有万一,地位就是通过一次次斗争建立起来的。林海燕,记住我说的话,尽管强硬些,不要轻易服软。话说回来,你家丁老师看起来很温柔,你们应该吵不起来。

他只是表面看起来温柔。

其实呢?

她不想在同事面前讲家里的事,不想在她们面前回忆昨天晚上,她们走后,丁老师愤怒地逼到她眼前质问: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句话你不知道吗?连放盐都不会的人,也有胆量请客,你到底是无知,还是胆大包天?开始她还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太笨,甚至想明天给大柳、小柳带点好吃的过去,弥补一下今晚的遗憾,但丁老师一发不可收。

你这样做很丢人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算聪明人,但我没想到你竟有这么笨!你跟你哥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根本没法比,我真是怀疑你们是不是一个妈生的。我求求你,永远不要做超出你能力的事情,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认知?让我来告诉你,你没有社交能力,没有持家能力,你别想呼朋引伴一呼百应,你就只配老老实实独来独往,你听懂我说的话了没有?懂了就点点头,不要用你这双蒙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那你呢?你的社交能力有多好?你的持家能力有多好?你能力强你为什么不给我帮帮忙?

我承认我能力不强,要是能力强,也不会沦落到这个鬼地方来,但我至少有自知之明,我不去试图讨好别人,更不会因为讨好别人反而把自己落到可笑又可悲的地步,我不完美,但我至少有骨气,不像你,明明一无是处,还想掩盖,还想斗胆一试。

你不许这样跟我说话!

她气极了,朝他踢了一脚,他没躲,也没还手,她怒气难消,连着又踢了三脚,最后一脚,他让了一下,带翻了身后的凉水壶,水壶破了,溅湿了他的裤子,他手臂一抡,一巴掌抽过来,下颌上的一小块乌青就是这么来的。

然后他们就毫无防备地开战了,两人从厨房打到客厅,在地上滚着一团。是他最先放手的,他爬起来,飞快地跑了出去。她开完会回来,他还没有回家,她不想收拾一片狼藉的房间,留着它才是控诉。她简单洗了个澡,就上床睡了。后来她被一些声音惊醒,是他在收拾地上的瓷片,在拖地。她的气稍稍消了一些。

你睡着了吗?他过来问她。她不理,她看出他有和解的意思,但她没有,不过,有了刚才这句话,明天可以正常上班了,她本来是想,不起床,不出门,不上班,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躺下去的。

吃过饭,小柳掏出粉饼。林海燕,你这里有点乌青块,我帮你修饰一下。

她乖乖地把脸伸过去,心里化成了一摊水。小柳多好,明明看出他们打过架的事实,却不说穿,只说你有个乌青块,我帮你修饰一下。看来,她来T镇真是来对了,这里的人,比营业部那边的人有人情味。

我说的不一定对啊林海燕,我觉得你们家丁老师脾气可能有点大,像昨天晚上,如果小泽敢当着我同事的面给我脸色,我肯定跟他闹到天翻地覆。我们女人,天生就比男人娇气,何况未来我们还要比他们吃更多苦,所以不能随便得罪我们。小柳专心拍着粉饼,并不耽误说话。

这话是有道理的。大柳也说。

对付丁老师这种人,冷落他就是最好的办法。你可以在办事处住几天,不回家,吓吓他,反正你有现成的借口,你就说你要在金库值班。让他一个人在家里好好反省,他不敢怎么样的,他住的是你的房子,他生活的环境都是属于你的,他只会一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反思他到底错在哪里,要不要先低头。放心吧,这个办法百试不爽,我妈就是这样制伏我爸的,每次吵架,就丢开一切跑到外婆家,连炉子上的火都不关。不出两天,我爸保证会拎着礼品去外婆家赔不是,我妈很跩的,不理他,还得我外婆出面帮我爸说话,我妈才会半推半就跟他回家。真的,不骗你,所有的家庭都适合这个办法。

她渐渐动心了,虽然丁老师已经用收拾房间结束了他们的热战,而且也流露出想和解的意思,但根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他仍然没有就他贬低她的言辞道歉。

她决定一试,金库值班的理由也说得过去。她决定跟小柳换班,她来值小柳的班,让小柳回家休息。

她在电话里冷冰冰地告诉丁老师她需要值班的事情,丁老师满口答应。第二天,她又打电话宣布要值班,丁老师有点犹豫:又值班?

嗯。没多说半个多余的字,她挂了电话,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第三天,她刚刚说到“值班”两个字,丁老师就说:你是故意的,我知道值班是轮流的,不会连续值班。

因为有人请假。她如此冷静,丁老师也说不出话来了。

连续值了四天班,第五天,小柳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告诉她:差不多了,你该回去了。大柳说:正好今天钱有点多,八十多万,该上交支行了。当即打电话申请押款车,完了对她说:去收拾一下,待会儿跟押款车一起回去。

总共有四只箱子,两个保安进来拎走三只,最后一只装有价票证和印章之类,她说她自己带出来,免得保安再跑第二趟。她填好上交八十万元的凭条,将其中一联放进钱箱,想了想,干脆将保险柜钥匙也一起锁进钱箱里,大声对大柳、小柳说:钥匙我放钱箱里了哈。两个人不知是谁轻轻嗯了一声。这是她们之间的惯例,反正晚上值班的人用不着它,而她明天早上肯定能在上班之前随押款车过来。她跟大柳、小柳道再见,小柳向她比了个V,她挥挥手,拎着钱箱上了押款车。

回到家,推门一看,屋里比任何时候都干净明亮,丁老师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晚饭正在灶上冒着热气。

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要去抢人了。丁老师给她看他手指上的伤,哪条是切辣叔切的,哪块是在锅边上烫的。我想好了,做饭的事不能全指望你,我也得学个一招半式。幸运的是,我没打破碗。

一个人过得蛮好嘛,我看我以后干脆长住办事处算了。

哎呀,我错了好吗?都是我的错。

他们躺在床上,和好如初,内心温暖而祥和,情不自禁地谈到他们的亲人,他提到自己身体不好的母亲,她同意过些日子接婆婆过来小住,她愿意长住也可以。作为回报,他也提到岳父岳母,提到她哥。以后我们可以带上你爸妈一起去海南旅游,顺便拜访你哥。她说那你平时跟哥多联系呀,我觉得你们应该很谈得来。他却说,我没他联系方式。

她很惊讶:你们那天聊了那么久,竟然没留个电话。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没有这个意思。

为什么?你们那天到底都聊了些什么?

我们在聊时局,聊其他……很抽象的东西,反正那个情景不适合突然停下来问他要电话号码。

她想她这里有哥的电话,就没再深究,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聊到我了吗?

没有。为什么要聊你呢?我和他是因为你才见面的,这还用得着聊吗?

多么奇怪的逻辑啊,我一直以为你们的话题是围着我展开的。

你才奇怪呢,两个男人的谈话为什么要围着你呢?

她陷入沉思,哥的作风她多少是有点了解的,如果他对一个人不感兴趣,那他的谈话就只是泛泛的敷衍,反之,他会非常非常健谈,铺天盖地,滔滔不绝。如此看来,她还是估计错了,哥对丁老师并不感兴趣。哥之所以对丁老师不感兴趣,归根结底,可能还是因为对她这个妹不感兴趣,从小就是如此,至今未曾改变。她只是不明白原因何在,如果他是嫌自己不够优秀,不足以跟他对话,但丁老师跟他一样是北大人,也不能跟他对话吗?

丁老师把她拉了回来,他问她在金库值班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感到很刺激。他踢了踢被子说:一想到旁边那么多钱,换成是我,可能会心跳加速。

你是故意的吧?知识分子哪有这么浅薄的。她欠身指着床边的衣柜说,保险柜并不大,还没这个柜子大。她接着比画,库房也就跟我们这个房间差不多,那里是保险柜,我们就睡在这里,中间只隔着一张桌子那么远,你可以想象它是保险柜,然后你睡在这里,你能有什么感觉。

这是没法想象的,除非让我亲自去试一次。

外人随随便便都能进去,就不叫金库了。

里面大概有多少钱?

有时多有时少,到了一定数额就上交了,保险柜里只留一点零头。

零头是多少?

几万、上十万,不等,你问这么清楚干吗?

好奇嘛,我们应该多多了解彼此的工作,你还问过我班上有多少人、多少男生多少女生呢。

在我们看来,那些都不是钱,是纸。

别自欺欺人了,我去领工资,一沓钞票拿在手里,心跳都跟平时不一样。

那我问你,你会把你班上那些女生看成青春期少女吗?

要不然呢?也看成纸?

两人哧哧地笑起来。

说实话,有些少女真不好看。

总会有几个好看的,看到那些好看的,你会不会想入非非?

也许会吧,但基本的职业道德还是有的。

如果整天处于克制状态,还能好好教书吗?

那你就错了,当你站上讲台,那么多目光一起盯着你,你全身心处于紧张状态,根本不可能走神。

明白了,自习课是有可能想入非非的,对吗?

丁老师沉吟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上的是政治课,还没有上过自习课。对了,你们那个小柳,一看就是个机灵人,大柳就比她老实多了。

喜欢小柳?人家小柳有男朋友,电视台的,戴个棒球帽,整天风风火火。不要在我们的床上谈论人家,这样不好。

第二天一早,海燕像往常一样下楼,准备随押款车一起去办事处。刚在大门口站定,门房师傅出来说:你还在等车?今天不会有车了,所有的车都开到办事处去了,昨天晚上出事了你不知道?

什么事?

出大事了。正在说话,外面有人嚷嚷,门房师傅跑了出去。再一回头,又看到几个同事一脸严肃地往外跑,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

当务之急是请假。她打电话给办事处,如果没有车的话,她就得去赶中巴,那就要晚到一会儿。

电话没人接,她想起来了,还早,办事处还没开门。

门房师傅听她抱怨电话没人接,高声道:你还在给办事处打电话?不是跟你说了吗?办事处出事了,公安局的人都赶过去了,整个办事处封起来了。

就像小时候被雷劈了一样,头顶上先是唰地一道白光,然后就是叭的一声巨响,她整个人石化了。

昨天晚上,不,应该是今天凌晨两点多钟,一个血糊糊的人从办事处爬出来报警,据说金库里面还有一个,已经没气了。

她立在那里,看着门房师傅的嘴动个不停,却听不见声音,一股气在她脑壳里乱转,堵住了她的耳朵和嘴巴,她听不见,也说不出。

那股气终于冲出去了,她有了听觉,拉住门房师傅说:你说的是真的?怎么可能?昨天下班还好好的。

门房师傅跌了跌脚:亏你还是办事处的人,昨天有坏人进金库啦!出大事啦!

那,金库里是谁,爬出去的是谁。她已经能猜到是谁了,但她不想承认。

听他们说,好像两个人是一样的名字,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一辆车开了过来,是保卫部马经理的车,马经理摇下玻璃,板着脸向她招手:林海燕,过来过来!

她上了车,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马经理神情严肃地看着前方开车,开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跟你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会有人问你一些情况,你照实回答就行。

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中年男人坐在她对面,那人很严肃,脸大脖子短,显得很有力量。

他们问她的姓名,岗位,什么时候到办事处的,什么时候入行的,之前有没有其他工作经历,家在哪里,亲戚和朋友的名字,以及联系方式,她最近去过的地方。又让她填了张个人信息表,重点是家庭成员及直系亲属联系方式。

在问询之前,有人进来拿走了表格。中年警官开始问话。

我们看了值班表,昨天晚上本该有你,但你并没有参加值班。

因为我跟小柳换了,我们总共换了四个班,也就是说,我连续替她值了四个班。昨天是换回来之后她值的第一个班。

小柳是谁?

她叫柳雨,下雨的雨,还有一个也叫柳语,是语文的语,我们叫她大柳。

为什么要换?为什么不按照值班表来?

因为我跟我丈夫吵了一架,小柳给我出主意,让我暂时不要回家,冷落他几天。

她给你出这主意时,旁边还有谁?

大柳,我们一起在午餐桌上讨论的。

你昨天晚上回到家,跟你的丈夫谈到过你们的换班吗?他知道今天金库里是谁值班吗?

他知道我换班了,但他不知道我跟谁在值班,我从没跟他讲过值班的事。

他有没有你们的金库值班表?

没有,这些东西我们都不会带出金库。

他认识昨天晚上两位值班的人吗?

见过一面,大柳、小柳来城里开会,顺便在我们家吃了顿晚饭。

你丈夫有没有去过办事处?

没有。

你刚才说,你跟你丈夫吵架,你们为什么吵架?为什么小柳要给你出主意?

一些小事。她垂下眼皮,觉得不便说出吵架的原因。

为什么要把因小事而起的争执拿去告诉同事?

其实不仅仅是吵架,我们还动手了,我身上有伤,她们俩看见了,给我出主意,建议我不要回家,在金库值班,冷落他几天。

你还没回答因为什么而吵架的问题。

就是些小事。她有点不安,但愿不要让她讲那些难堪的小事。

跟大柳、小柳有关吗?

没有,就是一些家庭琐事。跟昨天晚上的事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该由我们来判断。

这声音让她浑身一紧,她开始讲述关于那顿晚饭的细节。

你跟你丈夫讲过关于办事处金库的情况吗?

她顿时心脏狂跳:我是讲过,但那都是不带目的性的,因为他对金库值班一事感到好奇。

你只要如实说出来就好,不用做任何判断。你怎么跟他讲的?

我只是告诉他金库的基本布局。她被迫重复了一遍昨晚的对话。

然后就没再问了,让她想起什么及时汇报。她壮起胆子问:昨天的歹徒,抓到了吗?

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横过来一张纸,让她在上面签名。

我还想知道,爬出来的是谁,没有爬出来的又是谁。她继续问。

那人看都没看她一眼,走了出去。

她最想去的地方是办事处,她想去看看现场,但她被交代绝对不行,留在单位,不要乱走,因为随时会有人过来问她话。

她来到营业部,站在柜台边喊了声覃师傅,覃师傅面带惊恐地站起来,压低声问她:听说带你去问话了?有什么内部消息吗?旁边立即有人冲过来:大柳真的当场就死了?听说小柳也很危险,能不能活过来还很难说。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她这个旋涡中心的人,却到此刻才听说。

如果我不调班,倒霉的就是我。我对不起她们。

这可不一定,也许不调班,反而不会有这种事,每个人的运气不一样。覃师傅罕见地站在她一边,替她说话。

小柳现在在哪家医院?我怎么样才能去看她?

不可能,现在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她,连她的家人都不行。

不能去办事处,也不能去医院,那就只能在营业部周围和宿舍院子里兜来兜去,奇怪这天基本看不到闲人,有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平时门房师傅总爱坐在里面打瞌睡,这天竟一直站着,警觉地盯着每个想要靠近的人。

她去了趟丁老师那里,丁老师看上去惊魂未定,告诉她,刚刚有人来找过他了,问他昨天晚上去过什么地方,有没有证人,还问了他前几天的行踪。他很紧张,也有点兴奋。我们卷进大案里边了对吗?

什么叫卷进?跟你有什么关系?

卷进又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也算亲历过了。

她本来是想跟他聊一聊,让自己平静一点的,没想到他比自己还要躁动不安,只好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回来。

她在大门口看到小泽了,仍然戴着他那顶仿佛是长在头上的棒球帽,满脸通红,大汗淋漓,背上的衣服都湿了一大块。跟他走在一起的有行长、工会主席、办事处主任,还有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人。他们径直上了办公楼。

办事处临时迁址,人员也有所调整,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领导让她重新回到营业部来了。

虽然大家都不提那件事,但紧张空气肉眼可见,连进来办业务的顾客都压低了声音,一旦办完,马上走人。营业部大厅内增加了一名保安,他们不再坐着不动,而是全副披挂,荷枪实弹,在大厅来回巡逻。

小泽频繁出现。他自己开车,嘎的一声停在营业部外面,一下车,不等站稳,就飞也似的往大楼跑,身上始终背着那个大大的斜挎包。小泽是真的爱她呀,看样子,他整个人已经急疯了。

小柳转到省医院去了,这里的医院能力有限,据说她的脑袋、后背、肩、腿、手,到处都是伤,她能活下来,只能说她命大。

这样极度压抑地过了一段时间,有天上午,正在上班,她突然觉得不对劲,柜台外面的顾客全都不说话了,一起掉头向外,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营业部外面出现一支长长的车队,清一色锃亮的黑色汽车,接二连三有人从车里缓缓钻出,一看就是大领导光临,几个行长打扮得齐齐整整,女副行长化着淡妆,一起毕恭毕敬站在大门口迎接。

同事们在议论:是为办事处的事来的吗?为什么不到办事处去?为什么不到小柳的医院去?为什么不去给大柳献花?跑这里来干吗?

很快他们就明白过来了,一盘大棋正在紧张有序地铺开。

首先是业内第一大报《金融时报》整版介绍了“两个女孩”,小柳用的是头缠绷带的照片,大柳用的是工作照上的照片,总行在首都举办了大型表彰会,当天的《新闻联播》有表彰会的镜头。下发的红头文件很快到达每个人手中,支行立刻召开职工大会,会上郑重宣读来自总行的嘉奖:……柳语同志和柳雨同志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与歹徒展开了殊死搏斗,柳语同志光荣牺牲,柳雨同志身受重伤……

保卫部马经理走上台,用沉痛的语调讲述当晚的事情经过,虽然大家通过各种渠道多少了解了一些,但以官方的口吻讲述细节还是第一次。

……歹徒高举匕首和斧子,威逼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立刻打开保险柜,面对她们义正词严的拒绝,恼羞成怒的歹徒当着柳雨的面,用斧头击杀了柳语,机敏的柳雨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试图把歹徒引向营业部后面的小库房,将他们反锁在里面,再出来报警,无奈身单力薄,未能成功,刚刚喊了两声,就被两个歹徒残忍地扑杀在地。根据断电时间和早饭铺老板发现柳雨的时间推断,柳雨昏过去约三十多分钟才醒过来,艰难地爬了两百多米,那不是寻常的两百多米,她所爬过的地方,鲜血染红了路面,她用仅存的力气拼命摇动早饭铺紧闭的卷闸门,再次昏迷过去。公安部门连续奋战四个日日夜夜,终将两个凶残的歹徒抓获,从他们口中得知,两个女孩的英勇与顽强,令他们胆寒,他们从没遇到过如此不怕死的女孩……

海燕坐在台下,浑身发抖,她熟悉那里的地形,从营业部后门到早饭铺,并不好走,办事处周边虽然都铺了水泥,但通往早饭铺那边是一段坑洼不平残破不堪的砖铺地,下雨走在上面,泥水会从砖缝里滋出来,喷人一身,如果是天晴,一不小心就会被破砖头绊倒。她听到了啜泣声,浑身一震,是别人发出来的,她没有哭,她只是浑身抖个不停。

旁边一个同事轻轻碰了碰她:低调的人总是运气差些,我了解大柳,她很安静,也很温柔。

听了这话,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想起大柳值班的时候对她讲过的那些纸条,她明明看到了自己信笔瞎写的纸条,却不声张,只在无人处悄悄跟她讨论,表达她的赞赏。她既跟小柳是好朋友,又跟自己正在成为好朋友,谁都知道,小柳跟自己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大柳就有这个本事,她能让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都成为她的好朋友,可惜,人间再也没有安静、温柔又智慧的大柳了。

得知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时,他正在上班,马上找到车间主任请假,不等主任回复,就冲了出去。

以前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银行抢劫案,那都是拿着枪和炸药干的,跟我们国情不符,看完了,一笑了之。后来报纸上也出现过类似案例,因为没有现场图片,读起来总是隔了一层,这次就发生在身边,正好就是燕子工作的地方,内心的震撼彻底把他击倒了。她不会有事吧?这丫头怎么这么倒霉,小时候就总是受伤,他还记得上小学时,她从操场边路过,被一个飞来的篮球砸中脑袋,体育老师吓得课都不敢上了。

办事处停止营业了,门口拉起了警戒线,里面门窗紧闭,什么都看不出来,就跟往常下班了一样。

附近的小店处处都是神色紧张的人在窃窃私语,他轻轻走近,指望听一点溢出来的消息。

听了好久,得知的结果只有一死一伤,这他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是那两个人的姓名,但那些人只反反复复地说:两个女的!

他扭头就往巴士站跑,问问海燕爸就都知道了。巴士走走停停,每次停下,他都急得搓手,恨不得把那些慢吞吞上车的人一把拎上来。

他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难道是不好的预兆?他想,如果待会儿下了车,找不到海燕爸,如果他今天不营业,那肯定就是海燕出了问题,如果相反,应该就还好。

谢天谢地,刚一冲出候车厅,他就看见了海燕爸。

哟!小潘!今天不是周末,你也回来了?

他才意识到他没法说实话,幸好,燕子爸并不需要等他回答。

你是从T镇来的吧?你听说了吗?燕子她们办事处出事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居然想去抢银行。

她还好吧?她没事吧?

还好,她妈一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就跑来告诉我了。虽然她没事,但她妈还是在我这哭了好一会儿,一个同事没了,一个在医院,生死不明,都是她同事,朝夕相处的人,还这么年轻,家里人该有多伤心啊!再说这事离燕子多近啊,本来该她值班的,她临时有事跟同事调班了,所以燕子也很伤心很难过,说就像是自己把厄运转嫁给了同事一样。不过这事恐怕会对燕子有点不利,她这个调班,不是上面安排的,是她们自己私下里调的,不出事上面还不知道,出了事上面就会问,为什么不遵守制度,为什么要擅自调班。她已经接到通知,不要去办事处了,把她调回营业部来了,就是她原来工作的地方。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上面对她私自调班有了看法呢?

人没事就好,回到营业部更好,再不用每天早出晚归了,这是好事。

如果是正常的调动当然是好事,但这次情况不同,谁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别想太多了,安全、健康最重要。

那倒是。

海燕爸给他捞了一碗吃的,他也不客气,两人边吃边聊了一会儿跟歹徒有关的事。海燕爸说:肯定是附近的人,早就踩好点了,这案子应该很好破。

还是有些抢劫案一直都没有破。对了,把燕子叫出来吧,让她给我们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去找她,连你都有瓜田李下之嫌。正式破案前,他们单位每个职工或多或少都有嫌疑。

吃完东西,他起身往候车室走。海燕爸叫住他:你怎么回事?回家不是应该往这边走吗?他指了指车站大门外。

哦……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海燕爸费解地看着他轻轻一跃,跨过栏杆,往停车场跑去。难道他仅仅只是来打听燕子消息的?

小柳从省里的医院转到北京,总行为自己英勇的职工派出了医疗专班,还有重磅采访,全国的报纸都在讲述她们的故事,到处可见这样的短语:柳雨和柳语,姐妹花,屠刀下灿烂绽放,巾帼英雄小姐妹。

一些报纸用的是医院里传出来的照片,小柳全身缠满绷带,肩部,双腿,胳膊,一侧腋下还支着一根拐杖,但精神尚好,面部很幸运地没有留下伤疤,只是略显浮肿,可能是治疗所致。

一个多月过去了,一个消息传来,小柳要回来了,而且要面向全行做报告,讲述她们俩的英雄事迹。

小柳终于露面了,比预定时间推迟了近二十分钟,她穿着宽松的红色上衣,白色半裙,头上缠着白色绷带,看上去像戴了一顶白头盔。从没有绑严实的地方来看,小柳的头发都剃光了,绷带绕过下巴,绕过脸颊,只剩五官尚可自由活动。看到大家,她居然笑了,那笑容让人想要落泪。当她走动、坐下,腿上的白色绷带会露出一截,这正是她选择穿裙子的原因。

她上台第一句话就是:大家好!好久不见,给大家添麻烦了。

台下立刻掌声雷动。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今天,我终于可以向大家讲一讲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

……五月十三日晚上,我和大柳值班。六点三十分,我和大柳进入库房,因为不久就要参加上级行的业务技能比赛,我们把练功券也带了进去,练了大约四十多分钟,我们就打开了电视,边看边聊,差不多十一点半的样子,我们就睡觉了。后来,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我叫大柳,大柳刚好也醒了。开关在大柳的床边,我说你开灯看看。她开了,但灯没亮,她又试了几下,还是不亮,我们觉得可能是线路出了问题。就在这时,那个奇怪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们赶紧摸黑穿好衣服,拿出备用的电筒,准备打电话,但话筒没有声音,联想到刚才无效的电灯开关,我预感到情况不妙。就在这时,我手里的电筒被打掉在地,两条黑乎乎的人影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从他们说话的声音可以判断,他们戴着面具,我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是怎么进来的?赶紧出去!大柳也吓唬他们:到处都有我们的人,你们现在出去还不晚。

少废话,保险柜钥匙交出来,保你们平安无事。

另一个歹徒说话稍微柔和些:别紧张,我们只是来借点钱,不拿到钱我们是不会走的。

我和大柳靠在一起,我们俩的身体都在发抖。我觉得跟他们硬来我们肯定不会赢,借着掉到地上的手电筒的光,我看到他们手里有斧子,也有刀,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只能尽量拖延。我跟他们说,我们这里其实没有钱,钱都上交到支行去了。他们不相信,步步逼近,晃着手里的刀。别废话,保险柜打开!

真的打不开,我们只是值班的人。

不配合是吧?把她们俩看好!说话的歹徒拿起手电筒,翻箱倒柜找钥匙,所有的柜门都拉开了,抽屉兜底倒掉,桌面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床、枕头、衣服口袋全都找了个遍。另一个拿刀比着我们的脸,将我们逼到墙角。

外面突然响起汽车声,屋里瞬间凝固。大柳说:我们的人来了,你们还是快跑吧。

汽车呼啸而过。

还想吓唬我们!不给她们点厉害尝尝恐怕是不行的。

歹徒冲我和大柳晃了晃手里的斧子:给你们五秒,再不把钥匙交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们还年轻,又不是你们自己的钱,何必呢?我数到五,一、二……

大柳突然发疯一样一头撞向歹徒,向金库门跑去。歹徒晃了一下,还没站稳,就举起手里的斧子向大柳砍去。大柳尖叫起来,歹徒又是一击,发出类似锤子砸到核桃上的声音……(此处小柳开始哽咽)我喊:大柳!大柳!大柳没有声音,我的好朋友大柳,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与此同时,翻找钥匙的歹徒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用刀比着我的脸,威胁我不许发出声音。

看到了吧?快把保险柜打开,否则你就跟她一个下场。歹徒从大柳身边回来,喘着粗气对我吼叫。

我想,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用武力的话,更难对付他们,不如想想别的办法。就抬手指了指营业部方向。钥匙应该锁在那边房间里。

两个歹徒押着我,往我指的方向走。

营业部后面有个小库房,平时用来装各类空白凭证,如果能把他们骗进去,锁在里面,我再出去报警,就能抓住他们,也算给大柳报了仇。我带着他们进去,指了指一个带抽屉的桌子,抽屉上挂着一把小锁,我告诉他们,保险柜钥匙应该在那个抽屉里,但我没有抽屉的钥匙。歹徒一听,举起斧子就开始砸锁。

押着我的歹徒说:轻点!直接撬开。

趁他说话的时候有所放松,我猛地转身,关上库房门,可惜来不及反锁,门就被他们拉开了,我只能拼命往外跑,边跑边喊:救命啊!抢银行啦!我使出了最大的力气跑,我喊出了最大的声音,但是,后半夜的T镇实在太空旷了,一个人也没有,我的呼救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歹徒很快就追了上来,也不知他们拿什么东西狠狠打了我一下,我就倒在了地上,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我感到头部剧痛,全身都痛,我想站起来,但双腿无力,根本站不起来,那就爬吧,总能爬出去的,只有爬出去,才能报警。我用两条胳膊往外爬,我知道办事处旁边是一家早点铺,我们经常在那里吃早点。我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地往前爬,爬了很久很久,总算来到早点铺门口,我使出最大的力气,拼命摇动锁着的卷闸门,摇啊摇,直到再也摇不动为止。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我很感谢早点铺的大叔救了我,还帮我报了警,但我立刻想起来,大柳还在金库里,就问,你们把大柳救出来没有?她受伤了。他们全都不说话,我就知道,我的好朋友大柳,已经离开了她深爱的世界,她还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遇上她憧憬的爱情。

讲到这里,台下已是一片啜泣声。

行长上台了,他的声音有点哑。首先是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大柳,对不起小柳,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我向你们,向你们的家人深深地道歉。

两个歹徒很快就抓到了,也宣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同事们都在议论:两个蠢货,以为什么人都可以抢银行呢!

与此同时,小柳的巡回演讲开始了。从县城(本地区九个县)讲到市里(本省十一个市),再从市里讲到省里、讲到中央。作为小柳的男朋友,小泽从第一次演讲开始,始终陪伴着小柳,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小柳。他们说,小柳的演讲稿是小泽写的,在支行是第一稿,也是第一次演讲,最平实,最朴素,后面一直有改写,越往上级越生动、越感人,据说台下百分之八十的听众都哭了,尤其当她哽咽着呼唤大柳的名字时,台下无一不热泪盈眶。

演讲途中,各种奖励纷至沓来:团中央授予的五四青年奖章,全国妇联授予的三八红旗手、巾帼英雄,还有突出贡献者,最美中国女性,等等,她头缠绷带穿着红色上衣的照片印刷在各种宣传品上、中小学的走廊和教室墙上,古诗词爱好者和诗歌协会的人纷纷为她写诗:任屠刀高举,拒交钥。

她感到疑惑,她知道为了遵守韵律,写诗的人有时不得不减省,但这个“钥”字,在《说文解字》里,似乎还有另一个意思,那就是“锁”,这么一来,“钥”这个字,岂不是会带来歧义吗?

拒交钥,拒交钥,拒交钥……默念了好多遍以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天保险柜的钥匙,真的不在办事处,她记得清清楚楚,她随押款车回城,前三个箱子装满了上交的八十万,是保安拎上车的,第四个箱子装着有价票证,以及印章和钥匙之类,是她自己拎上押款车的。她记得她走的时候,还跟她们说过一声:钥匙我就放钱箱里了哈。

也就是说,就算她们害怕极了,想要屈服于歹徒的淫威,也无钥匙可交,因为钥匙真的不在办事处,更不在她们手上,她们是真的无钥匙可交。

拒交钥匙,和无钥匙可交,这可是两码事啊。可惜没有监控,无法知道当天晚上值班室里的情景。

不管怎样,尘埃已经落定,拒交钥匙,和无钥匙可交,结局都是一样的。

一旦这个念头蹦出来,就再也没法把它摁回去。她回去跟丁老师讨论,丁老师说:事已至此,弄清这个还有什么意义?不管怎么说,人家那么年轻,一个牺牲了,一个身负重伤。

但是……我问你,一个地下工作者被敌人抓到了,各种严刑拷打,那个人都没有泄密,最后被杀害了,最后被追认为烈士,但如果这个人只是个并不重要的地下工作者,根本触碰不到机密,那他还算保守了秘密吗?还能追认为烈士吗?她问丁老师。

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可比性,对了,这些话,你在家里随便说说可以,到了外面可别乱说。

没多久,又一个好消息传来,一家整形机构决定为小柳做免费康复治疗。海燕对面的小姑娘发出一声羡慕的惊呼:啊!我知道那家医院,水平相当高,我一个亲戚三度烧伤,就是在那里治好的,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小柳运气太好了,说不定她还可以趁机做点别的项目,他们那里的微整形技术也很好。我觉得小柳这次回来,肯定会变成个大美女。

覃师傅嗤了一声:变成美女也不是给你看的。

什么意思?我有眼睛就能看!

你确定她还会回到T镇办事处?确定她还会回到我们这个支行?她现在的身价早已不同往日。

报纸上果然登出了小柳在那家医院的照片,小柳头缠绷带,站在中年医生旁边,医生的头微微倾向小柳,笑容可掬。

一晃一个季节过去了,办事处给海燕打来电话,说小柳打算把更衣室里保存的小东西分送给同事们,那个黑色的单肩小挎包,指名要送给林海燕,今天会随押款车一起带过来,让她去找保安领取。她谢了同事,随口说:这意味着小柳不会再回办事处了,对吗?

她要去外面读书了,听说是系统内一个什么金融高级研修班。

放下电话,她立刻向周围的同事们转述了刚才的好消息。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还只是开始呢,你们等着看好了。覃师傅使劲剁着钱捆,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那些全国性的奖项,别看它没多少奖金,它所带来的好处比奖金多得多。从现在起,小柳就不再是我们的小柳了,那么年轻,长得又漂亮,她的未来无可限量我跟你们说。

难道还能当个女行长不成?

那要看她自己会不会把握,反正从现在开始,机会会排着队朝她走来。

只有大柳最可惜。

人各有命,大柳没她命好。

命最差的在这里。覃师傅突然朝她伸出一根手指,本来那天归她值班,她要回家,跟小柳调班了,否则所有这些都是林海燕的,根本没小柳什么事。

林海燕,好可惜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跟你擦肩而过了。

不能这么说,也许轮到林海燕,她没人家大柳、小柳耐得住疼,才砍了一刀就把钥匙交出去了,那样的话,不仅没有演讲,没有表彰,没有高级研修班,说不定还要受处分。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握住机会的。

是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得住这种大福报的,得有一些特殊的禀赋,你们不觉得小柳这个人特别有城府特别机敏吗?看她那双眼睛,多么灵活,一直在滴溜溜地转。林海燕,你也不要伤心,普普通通的日子没什么不好,至少平平安安。

是的,每个人的福报不一样,也许轮到林海燕,她跟大柳一样,挨一斧头就完事了。

她早就想说话了,听到点名,冲口而出:你们以为事实真的跟她的演讲稿一样吗?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转向她,那些目光就像一支支箭,嗖嗖地射到她身上,让她踉跄不止。她激动地说:并不是像她演讲稿里说的,拒绝交出钥匙,而是,她根本没有钥匙可交,那天保险柜的钥匙,根本就不在办事处的金库里,因为那天正好要上交八十万,我把钥匙和印章一起放进了钱箱里,然后又随押款车进了支行的金库。

大厅霎时安静下来。

闹了半天,原来是个被动的故事。

那就不一样了。

把一个被动的故事说成主动的故事,就成了英雄的故事。

话题像一阵风,刚刚还在她这里,转眼间就到别处去了,而且她再也抢不回来了。突然有人高声说:会不会是策划好的?

静了一霎,有人小声试探:你是说苦肉计?那大柳可就太冤了。

话说大柳家的赔偿不少啊。

策划应该不可能,谁会那么傻,心甘情愿去当那两个蒙面人呢?

不知何时,主任已经站在了门口。我说,你们适可而止吧,人命关天,没有依据的话少说为妙。

主任扫视全场的时候,目光和她重重地碰了一下。她心里一跳,心想,我说了什么?我只说了钥匙,我说的是实话。

没想到这个“被动的英雄”故事一夜之间传遍全城,过了几天,呼应这一说法的漫画都出来了——两个女孩在蒙面人的刀斧下声泪俱下地哀求:我们没钥匙,我们真的没有钥匙。第二天,却慷慨激昂地对外发表演讲:坚决不能把钥匙交出去!一定不能让歹徒得逞!

行长来到营业部现场办公。

听说你们对办事处的案件有不同看法?林海燕,你的意思是,如果她们有钥匙,肯定二话不说,给歹徒打开保险柜,把钱双手奉上,对吗?保护国家财产不受侵犯,保护储户利益不受侵犯,这些是岗前培训内容的第一条吧?你没学过吗?如果你学过,为什么还要这样揣度你的同事?现在,大柳、小柳的名声,就是我们这个集体的名声,伤害集体的名声,就是伤害我们每一个人,大柳、小柳是为我们这个集体做出巨大牺牲的同事,伤害这样的同事,于心何忍?

她没想到行长会这样指名道姓地批评她,本能地站起来,惊慌失措地说: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很多人都可以作证,你说她们不是拒绝交出钥匙,而是根本无钥匙可交。

她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垂下眼皮,避免碰上她的视线。

你们还有几个人也说过很不地道的话,今天给你们留点面子,不一一点名了。为什么不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你会做出什么反应?你有没有大柳的义正词严,有没有小柳的机智果断,没有身临其境,就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都是肉身凡胎,你未必有过人之处。我看你们平时被水果刀划一下,还忙不迭地找创可贴,想象一下黑暗中两个弱女子的殊死搏斗吧,想象一下如果她们是你的女儿,是你的姐妹,出了这种事,你会是什么心情。

营业部主任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怪我没有第一时间阻止他们,但我后来一提醒,他们马上就没有再提了。

覃师傅也说:我一直跟他们说,小柳真的是胆大心细,如果她不想那个主意把歹徒往外面引,很可能根本就不会有出来报警的机会,要到第二天上班才会发现,那样的话,歹徒就更不容易抓住了。

她震惊地看着覃师傅,这些话,当时覃师傅根本没说过。

大家接着纷纷表态:

小柳的确聪明机智,胆识过人。

建议以后每年清明节,我们都去给大柳扫墓。

春节的时候,派代表去她家看看,她是独生子女。

所有当时参与过议论的人,这时都抢着发了言,唯有她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唯一想要做的是替自己辩护,关于那天的钥匙,她说的是真话,她没有撒一个字的谎,更没有质疑大柳、小柳的意思,但此时此刻,再怎么辩护都没有意义了。

下班回家,意外地看到丁老师早已到家,正端着一杯水在打量自己的书柜。

她有心事,懒得跟他说话。换下制服,系上围裙,准备做晚饭。

丁老师走进来:我没课上了。

她看了他一眼,没往心里去,她还在想着行长训话的场面。人人都表态了,就她没有,接下来会怎样。可是表态这种事,出尔反尔,真的有点困难,他们做起来怎么那么顺利,一点都不难为情?

高考不考政治了,我的课撤下来了,他们让我暂时去做教务。

啊?她转过身,强令自己调转频道:那会怎样?

收入会减少,因为没有课时费了。

怎么会这样?高考政策也能说变就变?

丁老师扭头向外看去,他不想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因为这事,他在学校已经跟领导吵过架了,他不想回家继续吵。

饭桌上气氛有点沉闷,两人都没心思吃饭,她更是将自己刚刚遭遇的危机抛在了一边。

要不你转专业吧。她说:政治学转法律是不是很容易?我哥就是学法律的。

什么意思?

我觉得当律师很好,拿着公文包,西装革履,侃侃而谈,多好!

他拿起筷子,扒拉掉腌黄瓜上的大蒜粒: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不喜欢吃大蒜。

大蒜消毒,是凉拌菜的必需品。

没有什么是必需品。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政治都能拿掉,大蒜算个屁!

她低头吃饭,眼角余光罩着他,他在窗前叉腰站立,风吹进来,白色衬衣在他背后时而鼓成一面帆,时而愤怒地啪啪作响。对他来说,衬衣总是过于宽大。她对他说,不要太着急,她晚上来给哥打电话,说说这事。他一听,猛地转过身来,两眼冒火地瞪着她:你要是在电话里提到我半个字,我们俩就算完蛋。

怎么就不能提?一家人,互相帮助嘛。

我不需要任何人帮我。

那要怎么办?还这么年轻,真的现在就去做教务?

那也不要被你哥看笑话。

你说这种话真的太奇怪了,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呢,自己家里人怎么会笑话你?帮你还来不及呢。

总之,你不要跟他说,我自己会想办法,我可不像你们单位那些人,脑袋都被掏空了,叫你去哪里就去哪里,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他们取消了政治课,我也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说到她的单位,她马上想到自己的心事,怎么会这么巧,两个人同时遇上事儿了。

她藏不住事,就把今天营业部里行长的训话说了出来,当然也说了同事们的讨论。

你活该!你这人根本没脑子!我是不是叮嘱过你?是不是叫你不要到外面乱说?别说你们行长,就是我,听了也不舒服。你的小心思很明显,你就是看人家小柳得到那么多,嫉妒人家。你为什么不看看人家付出了多少?

我哪里嫉妒她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在嫉妒她?

难道你还以为人家都听不出来?把别人当笨蛋,自己就是最大的笨蛋。

又不是我一个人在说,大家都在讨论这事。

你跟他们一样吗?你是办事处参与值班的人,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比别人的分量重,结果你一顿瞎说,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她,否定了案件的性质,你跟你们的领导唱起了对台戏,你说人家能不恼火吗?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出了实情,说实话有错吗?就算有错,我又不是在外面说的,我只是在营业部里说一说,况且当时大家都在说,要怪就怪有人向行长告密,这种人太卑鄙了。

自己行得正,就不怕别人告密。我懒得管你了,你自己好好善后吧,我自己还有一堆棘手的事呢。

他出去了,门带得很重。

她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心一横,安慰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行长已经点名批评过了,她已经得到惩罚了,总不至于为这事去告她吧?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了了。她把自己安慰好,又想起丁老师,他才是遇上了大麻烦呢,难道真的去做教务?她印象中,那些什么课都不能上,只会搞行政的人,才会派去搞教务。收入减少还在其次,主要他还年轻,不能这么早就被边缘化了。

丁老师很晚才回来,貌似喝了酒,脸红红的,夸张地甩着手臂,一脸很自我的神情。她问他要不要现在给哥打电话。

不要总在我面前你哥你哥的,对你来说,他不是人,而是神,对吗?但你知道他怎么看你的?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对我说,你头脑有点简单,让我多帮帮你。当时我就想,妈的我又不是志愿者。

他踢掉鞋子,光脚重重地砸到沙发扶手上,热烘烘的臭味弥漫开来。所以我告诉你,不要给他打电话,不要把我的事说给他,什么都不要跟他说。他瞧不起我老婆,就是瞧不起我,那我为什么还要理他?告诉你,最厉害的歧视往往就在家里,外人倒不敢明目张胆地歧视。

她本来就要生气了,听着听着,莫名其妙气又消了。她告诉他,哥那不是瞧不起我,那是谦虚,我们那一带的人,永远不会说我家谁谁谁很厉害,永远只会谦虚谦虚,无尽地谦虚。

那不是谦虚,就是贬低,你以为我连这个也听不出来?说一个人头脑简单,等于说这人有点傻,等于说你是傻子,你在你哥眼里就是个傻子,现在听懂了吗?

她知道他是在说酒话,而且她根本不介意哥那样说她,她反倒觉得,哥那样说她,是在保护她,否则应该怎么说呢?我妹很聪明、很有内涵?你小子别不把我妹当回事?不会的,哥永远不会那样对他的妹夫说话,爸妈也不会那样对他们的女婿说话。他们只会一边捧着她,一边谦虚,他们越谦虚,就越说明她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天亮前,丁老师在沙发上醒来,脸上红晕消退,代之以苍白浮肿,目光发直,神情萎靡。

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他去洗澡,她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在你们学校开了法律选修课。她为自己能在梦里为他想到这个办法感到高兴。

我才不要,我就教我的政治怎么啦?这里不需要,总有需要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你要跳槽、要搬家?那我怎么办?

只是个想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