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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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篇小说 不会飞的海燕:一个失误

果然是最好找工作的学校,根本不存在“找”这个动作,她只需拿着派遣证,一路往前走就行。最后一张派遣证,是L城人事局开出来的。那个穿两个兜白色短袖衬衫的人看了她一眼,说:你就是林海燕?她说:是的。那人就唰唰唰在一张介绍信上写了起来,边写边说:你们是最后一届幸运儿,从下一届开始,就没有分配了,全都要自己出去找工作了。写完,盖好章,从簿子上撕下一半,递给她,让她在三天之内去单位报到。

她就凭着介绍信来到了A银行。

上班第一天,她领到了工作服,白衬衣,深蓝短裙,红色领结,以及配套的西装。为了办工作证,工会给她拍了照片,照片出来时,大家抢着传看:哇!太好看了。照片上的她,黑眼红唇,像化了个大浓妆。她却说那根本不像她。

她分在营业部,见习期三个月。第一天上班,她很紧张,成堆的账本,哗哗响个不停的点钞机,印章砰砰砰砸在传单上,柜台外排着长队的顾客,个个朝柜台里面睁着警觉而挑剔的眼睛。

她坐在出纳员旁边的加座上,坐在钱堆里,复点钞票,百元一把用纸腰条绑好,再十把一捆用麻绳捆好,齐齐码进款箱。这样的动作,从早上八点一直重复到下午五点。她的捆绑动作越来越娴熟,打出来的钱捆像刀切的一样。

偶有闲暇,同事们开玩笑、拉家常,句句都是她不熟悉的生活和逻辑,她只能静静地听,根本没有插嘴的缝隙。慢慢她知道她们并非全都来自学校,有的是父母退休顶替来的,有的是别人介绍来的,她们当年都像她一样,坐在柜员旁边,坐在加座上,一边帮师傅打下手,一边学习营业。她们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她,在师傅面前要勤快点,否则,三个月到期了,师傅不一定会给你签字,师傅不签字,你就转不了正,就一直拿见习工资。她的师傅姓覃,是个胖胖的短发妇女,覃师傅说:别听她们瞎说,我签不签字都一样。

对她来说,勤快不是问题,她一直不停地整理钞票,装订传票,钱箱装满了,搬进后面的保险柜,再把里面的空箱子带出来。她怕的是有时外面没有顾客,她在里面无事可干。

营业部在大楼的底层,上面四层是各部门的办公室,后面还有一栋六层大楼,住着银行员工。车库的楼上,有几个空荡荡的单间,专供像她这样的单身职工居住。这种布局让大家显得像一家人,早上下楼,开门,营业,晚上关门,熄灯,上楼休息。

食堂只提供午餐,一早一晚自己解决。据说之前是供应一日三餐的,后来有人吃腻食堂的单一配餐,懒得去,自己在家搞小花样,食堂因此越办越没有人气,领导提出干脆只供应午餐。

她发现,这里的人对吃最为用心。

五点下班的话,刚过四点,覃师傅就发出一声吆喝:今天晚上吃饺子吧,想要帮忙的赶紧报名。马上就有人响应:我!我来剁馅儿。

接二连三又有人报名:我负责擀面皮。我可以帮忙包。我负责点燃煤气灶!笑声中,又有人大声说:我可以只负责吃吗?

她也想报名,但她总是张不开口,不是说她不会干那些活,而是觉得跟覃师傅还没熟悉到那个程度,稍一犹豫,报名就截止了,因为覃师傅已经起身。那我先走啦,回家先给你们把茶烧好。

下班后,那些人三三两两往覃师傅家走,路过她身边,没有人叫她,也没有人朝她看,她当然不好意思硬凑上去,她们都是覃师傅多年的同事、好朋友,而她是个新来者,她怕人家不欢迎她。等下次吧,下次,跟覃师傅再熟悉点儿的时候。

包括她在内,高中那班考上财校的同学总共有三个,两女一男,不过他们不是一个专业。毕业刚报到那会儿,他们聚过一次,谈的都是同学们的去向,主要是另两位同学在谈,她只负责听,其他人她都没怎么在意,唯独听到吴为这个名字时,全身每个细胞都张开了。

我见过他妈一次,他妈说他谈了个北京的女朋友,可能毕业就留在北京了。

真厉害!从此就是北京人了。

我听说,他在高中的时候被班上的女同学追过,那个女生直接追到他家里去了。

她一听,整个人腾的一下飘了起来,晕晕乎乎,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真的吗?从来没听说他高中的时候谈过恋爱呀。

他当然不会跟她谈,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是不会在不恰当的时候跟不恰当的人谈恋爱的。据说最终是他妈出面干预,才及时制止了那个女生。

他妈怎么干预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在幕后。

我来猜猜是哪个女生。女生两眼望天,扳着手指头依次念过女生们的名字,念一个,男生否定一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生端端漏了海燕和她自己的名字。

那还有谁?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不是我们班的,你知道他当时很红,全年级谁不认识他。

她的心跳稍稍放缓,人也慢慢回过神来。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佩服那个追到他家里去的女生,你说是吧海燕?换成是我,想都不敢这么想。

她清了下嗓子,轻轻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我们海燕,这么漂亮,将来不知要便宜了谁呢。

她使劲摇手:别说我,我知道我是丑八怪。

你还丑?你没听到大家的议论吗?都说我们班林海燕堪称最上镜小姐,每张合影里面,就你的脸看上去最端正、最立体,特别是你的眼睛,独一无二。可不能浪费了老天对你的恩赐啊。

男生也说:我们海燕要是再大方一点,活泼一点,那可真是无人能敌。

你就直接说她不够妖娆呗,海燕,听到没有,妖起来!

海燕终于说出两个字来:不会。

好不容易落到她身上的话题,很快又滑了出去,这一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她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跟那么多同学保持联系的,所有人的动向他们全都清清楚楚,而她都是第一次听说。

话题终于回到各自的工作上来,财政局的男生讲起他的“师傅”:他对我非常好,经常带着我下乡,饭桌上每人一盒烟,我说我不抽烟,他拿起烟就往我口袋里一插。后来他告诉我,你不抽,可以留着到时候送给抽烟的人,男子汉在外面行走,怎么可能离得了烟呢?

女生笑道:如果你接了太多烟,又不知该如何处理,送给我好不好?我回家的时候可以孝敬我爸。女生在一个比较清闲的事业单位,被人送烟的机会应该比较少。

女生也讲她的工作:我们那里虽然轻闲又清贫,但同事之间处得很舒服,我办公室的那个大姐,几乎天天早退,有人打电话找她,我就替她打掩护,开会去了,去银行了,拿资料去了,送报表去了,总之,想到什么说什么。她最近正张罗着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呢。

她一边听,一边醒悟过来,覃师傅那天临时宣布的饺子聚会,她是不是做错了?她是不是应该主动参加,而不是悄悄躲开。如果有下次,她一定不会再躲。

燕子!燕子!

妈突然来了,站在大厅中央,用野外喊话的音量连喊了两声。她红着脸跑出来,妈却说她没什么大事,只是来给爸买药,顺便过来看看她。现在,她看过了,可以走了。

你以后小点声嘛。她央求道。

声音小了你能听见?怎么,这就嫌我丢人了?你工资发了没?不要乱花告诉你,每月给我一半,还记得你是怎么上的一中吧?我给你借的两万块,现在开始按月还我。

她默算了一下,拿走一半的话,还够不够用。没等她算出来,妈接着说:你哥也在给我钱,你们都得给,家里的房子要大翻修,要靠大家的力量,光靠我跟你爸是不行的,你们现在都有工作了,该帮家里分担一点了。

回到柜台,还没落座,覃师傅就虎着脸吼起来:林海燕,你不要命了?岗前培训怎么给你讲的?钱丢了一地、连箱子都没盖好就往外跑的,丢了钱你负责赔?你赔得起?你妈能帮你赔?你要这么不小心,趁早不要在我这里干了,你一个人犯错不要紧,不要连累我们整个出纳柜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以为你是在这吃酒席?外面有人喊,筷子一丢就往外跑?桌上地上都是钱,好几十万好几百万的钱,老百姓的钱,国家的钱,丢一块你试试?太不讲究了你这个人,还是财校毕业的,这点专业素质都没有?

这时她已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了。营业厅密闭较好,覃师傅的每一句都能引起回响,让她想起室内狂吠的狗,覃师傅语速很快,回响跟着原声跑,每一声都稍稍有点滞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声音的漩涡。

这时已临近午休,覃师傅宣布,出纳柜中午不许下班,就地查账,确认没有问题才能去吃饭。

十二点,下班的人依次往出口方向走,每个人都回过头来朝她们这边看,气氛凝重得像刑场。

万幸查账没有问题,覃师傅站起来:赶紧去吃饭,饿死了。

谢谢你,覃师傅。

她鼓起勇气对覃师傅说,也不知覃师傅是真的没听到,还是气鼓鼓地不想理她,眼皮都没朝她抬一下,昂着头出去了。

又分别对另外两个师傅也道了谢,另外两个也跟覃师傅一样,沉默着走了出去。

她也去了食堂,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吃饭了,只有出纳柜的三个师傅,头碰头坐在一起,她打了饭,为难地端着饭盆,不知道该凑到三个师傅身边去,还是该另外找一张桌子。正在犹豫,打饭师傅在叫她:你的汤。她随手放下饭盒,等拿了汤回来,很自然地就回到刚才放饭盘的地方,一个人吃了起来。

师傅们先吃完,离开的时候,覃师傅边走边说:林海燕,你这是恨上我们了?吃饭都不跟我们坐一块儿?几个人为了你,饭都来不及吃,忙了一中午,结果你还不领情?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好坏也分不出来吗?

她赶紧站起来申辩,但覃师傅已经几大步走到了门口,朝另外两个走在前面的师傅追过去了。

这天下午状况不对,她总觉得脑子里出了点问题,要不就是耳朵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大家都在各自忙碌,她却总是能听见覃师傅吼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呢?她几次偷偷瞟向覃师傅,覃师傅嘴唇紧闭,满脸严肃。

两个星期以后,她自己觉得临柜没有问题了,不必再坐见习柜台了,虽然见习期还远远未到。别看身边都是钱,到处都是重要证券,看上去触目惊心,时间一长,那一摞摞一捆捆的钱就变成了标有记号的纸,不再撼人心魄。整天将这些纸打捆、分开,再分开、再打捆,其实是很简单很单调的工作,她开始留意同事们的谈话,她想向她们学习,一边谈话一边做事,就像人的两条腿一样,彼此支撑,又互不干扰。

这天下班前查账时,出纳柜突然出现五百元短款,空气顿时凝固。都别动!覃师傅伸出一只手,停在半空,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嗓音说:查清楚以前,谁都不许走!

在覃师傅的指点下,大家一起复核。中午下班前查过账,没有出现钱款不符,那么问题肯定出在下午。复核现金,逐笔检查传票,来来回回查了三遍,金库值班员一直在催促,款箱不进库,他不敢关门,也不能下班。覃师傅被催烦了,吼道:再催把我家的饺子吐出来!五点下班,一直核查到七点,没发现任何问题。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覃师傅的脸一直发红,鼻尖冒着汗。

领导已经惊动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听完汇报,领导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多付了,别人不吭声领走了,还好是五百,不是五千五万五十万,你们也知道,上了一定数额,是要立案的。

覃师傅把笔往桌上一扔,说:我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别说五百,五分都没有。

坐在她对面的员工赶紧说:我也没有,我从没赔过钱。

谁都没往她身上看,但她分明感到全世界都朝她这里看过来了。

老规矩,三个人平分。领导说。

覃师傅擦了擦眼睛,声音有点湿润:赔钱可以,我有个条件,叫她走,到别的柜台去见习,我们这里庙小,要不起见习生。

领导一笑:哪有讲条件的资格哟。说完就走了。

覃师傅大声抽泣起来:你们以为这只是赔钱的问题吗?这是一辈子的污点,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干干净净干到退休。真他妈冤枉死了。

坐在对面的员工也哭了起来:有了个差错记录,下次调整岗位都没人敢跟我共事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大声,海燕把头垂到桌面上,她又羞又怕,恨不得变成一只小爬虫,悄悄爬走。

两个同事准备走了,她也想赶紧起身往外走,因为掌管着门钥匙的覃师傅等着锁门,没想到她的两条腿不听使,不像是麻了,像是突然没了骨头,支撑不起她的身体,她像根没煮透的面条一样倒在地上,手脚并用爬了两下,咳嗽了几声,力气才慢慢回来。她扶着椅子起身,尽量站直了往外走。这中间,覃师傅一直盯着她。

这点打击就把你打趴下了?就这点屁本事?你要感到庆幸才对,幸亏遇到的是我们,换成别人,可没平分这种好事,对不起,你得一个人赔。

见习期终于结束,她果然没有分在覃师傅的柜台,而是分到了T镇的办事处。她心里清楚,这个定岗,与最近这次业务差错有关,如果没有这次差错,她基本上是会留在营业部的。当然,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她都无话可说。

T镇离县城L城三十多里,但她不必住在办事处,她可以每天跟着押款车早出晚归。她不知道领导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临走前,出纳柜全体鼓掌欢送她,她红了脸,低声说着谢谢。覃师傅说:林海燕,送你两句话,第一句,谨慎谨慎再谨慎。第二句,工作时间,别说你妈来喊你,就是阎王爷来喊你,也要把你的东西锁好再走。她含着眼泪,认真地说:我记住了。

这个周末,三个高中同学又见面了,这次他们要一起去见高中班主任程老师。

两个同学一见面就向老师汇报自己的工作,程老师对男同学说:好好混,注意,我没叫你好好干,是叫你好好混,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意思,谨言慎行,顺势而为,既要有个性,又不要因为你的个性而让别人产生压力,总之,所有的中国实用哲学都藏在一个“混”字里面。男同学会意地点头,师生俩相视而笑。

对那个女同学,程老师说:你是个机灵鬼我早就知道,你是不会吃亏的,我反倒要提醒你,有时候不妨吃点小亏。

女生有点不高兴:我记得您以前就说过,小聪明不会有大成就。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大成就啊?要想有大成就,你得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去,这也是我接下来要对你们说的,如果你们还有更大的志向,就要早规划早行动。话说回来,在小地方,过过小日子,也很舒服,人生其实很短,不要跟自己较劲。海燕你呀,我就怕你跟自己较劲。

话题突然转到她身上来,她有点受宠若惊,赶紧说:我没什么大志向。

你们能来看我,是把我当朋友,我不妨跟你们说说知心话,人生切忌孜孜以求,要快快活活,云淡风轻,比如一棵果树,长在贫瘠的沟边,你再怎么浇水施肥,也赶不上那些长在肥沃果园里的,反而会便宜了它身边的杂草野刺。

老师您是主张无为吗?

不是无为,是另一种为,叫顺势而为,没有势的时候,你就安安心心享受自己的小日子。

如果一辈子也等不来自己的势呢?

不会的,人一生总会遇上那么几次,对你们来说,高考就是一次大势,你们抓住它了,用上它了,那些落榜的人,就没有抓住,你们的同学吴为,是用得最好的,他直接登顶了。

听到吴为的名字,她立刻全身支棱起来。

吴为跟我们不是一个层级的,他是天才,注定只是从我们头顶掠过而已。

哪有那么多天才,据我所知,他妈妈一直在帮他提前规划,他舅舅是北京一所高中的老师,他每年寒暑假都是在北京舅舅家度过的。

一阵惊呼,接着就是沉默。

海燕死死咬住嘴唇,以免自己不小心说出到过他家的事情,她回想吴妈当年的样子,觉得老师说的都是实情。她只是稍微有点失望,她宁愿他没有那个北京的舅舅,宁愿他的好成绩百分之百来源于他出众的天资。

三个学生请程老师吃饭,席间还喝了一点酒,是男同学结的账。送走程老师,女同学说:我们三个AA吧,不能让你一个人花钱。男同学说:放心,不用我掏钱,我记账了。

可以吗?不要紧吗?女同学担心地问。

男同学微微一笑:我已经得到了老张的许可,当然我也给他帮过忙。

你?给你头儿帮忙?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不算很大的忙,总之,你就别问啦。

你真厉害!难怪程老师刚才要对你说那番话,我感觉我们程老师有一双慧眼,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

临近分手,同学们才知道,海燕马上要到T镇去工作,但她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早出晚归。

女同学的声音让人不安:为什么要你到下面去?去多长时间?不去不行吗?以后还能回来吗?告诉你,最好别去,一旦下去,就很难上来了。

同学提醒了她,她从没想过这些,也没有“上面下面”的概念,T镇办事处,就是一个营业机构而已,在她心目中,所有的营业机构都是平等的。如果真有同学说的那种规则,那她这次业务差错带来的损失就大了。这么一想,她顿时变了脸色。

男同学不知是不是想安慰她:你别大惊小怪,海燕他们银行是垂直管理,不存在下去容易上来难的问题,只是上班地点有点变化而已。

但我觉得还是会有所不同,你的工作环境变了,你所接触的人变了,你的同事关系变了,要是我,我就不愿意。T镇我知道,那里有两个水泥厂一个化工厂,到处是灰,出去一趟,鞋子上能写字。

她不用出去呀,她坐在柜台里面,早晚有车接送,根本不用沾上T镇的红尘。

关于她的讨论突然打住了,大约他们也察觉到她脸色不对。女同学看了她两眼,换了个频道:林海燕,今天都没怎么听到你说话呢。

她说了一句的,她对班主任说,我没什么大志向。

林海燕,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们说一说的,我们不一定能帮上忙,至少可以当一个好听众,我们班四十多个人,就我们三个在L城,我们得多交流多来往。

唉!她诚心诚意地说了一个字。

他们在一个岔路口分了手,她一个人往南,回宿舍,两个同学一起往北。中间,她回过头来,看到他们彼此朝对方侧着身体,谈得热烈。她突然很难过,像他们那样真好,既不会出业务差错,也不担心实习期满会换岗,他们的前面,一片坦途……

看看时间还早,她决定回家一趟,她得把工作调动的消息跟爸妈说一声。

他到家的时候,妈正在房前屋后拾掇她种下的各种瓜果。本来就栽了很多树,用来挡风,夏天还吸热,加上这些瓜果藤蔓,形成了一道包围房子的绿色屏障。

摘完一大筐南瓜黄瓜苦瓜豇豆刀豆,妈洗洗手,坐到她的缝纫机前,去干她的主业。她现在开始从街上的裁缝店里接活来做了,除了做整件的衣服,她也做些扦裤边和改大、改小之类的活计,她说那比做整件衣服还赚钱。因为长年居家,她的脸比一般人白净,长发随意绾在脑后,靠一只抓夹固定,两颊边垂着少量散发,随着踩车的动作,那些散发有节奏地晃动,越晃越多,她不得不重新绾一次头发。她脖子上挂着一条明黄色的软尺,一不小心就有一根线头含在嘴里忘了拿出来。缝纫机后边,放着一只暖瓶,有时她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水。她喜欢一口气把水喝干,然后静静地站一会儿,这时候她的眼神变得十分悠远,像看到了某个常人看不到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搬到南方去?爸上班,你开你的缝纫小店,然后我也过去找份工作,我们一家从此就在南方待下来。据说那边的冬天特别舒服,不用穿得像个大棉包。

我才不去!妈断然拒绝,我喜欢待在熟悉的地方,我现在的客户越来越多了,我舍不得他们。

那边一样会有客户。

你知道什么,人都是欺生的。

那你留在家里,我去找爸。

不要动不动就胡思乱想,你在化工厂好不容易站稳脚跟。

我一个工人,需要什么脚跟,在哪里都是做工。

过几年再说吧,看看化工厂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知道她在指望什么,当她得知他被任命为小组长时,她的欲望就吊起来了,还说,一切都是慢慢积累,由小变大的。

每次回家,他都要有意无意地朝燕子家那边望两眼。

他们家从原先的平房变成了两层小楼,白色的外墙砖,红色屋顶,外加一栋小附属屋,结实,稳固。大门是用最厚实的不锈钢做的,窗户全都严丝合缝,里面挂着上等蕾丝窗帘,扑面而来的小康气息。她爸虽然跛了一条腿,但卤菜生意越做越好,她妈一直有工作,后来他们兄妹两个也都有了工作,一家四口四个挣钱人,小日子肉眼可见地蒸蒸日上。

可惜那条狗没有了,那条眼神温柔的土狗,从不对他吠叫,是拿他当自己人了。但他直觉燕子妈不喜欢他,她从不邀请他进屋,总是高高地站着,垂着眼皮,从眼缝里看他。

他看到燕子了,她拎着一只拖把出来,在外面的水槽里冲洗。原来她也回家来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燕子家门口,她果然在打扫卫生。

他夸她勤快,一回家就帮忙干家务。她上上下下打量他:难道你还在长个子?

他笑:听说要过了三十岁才会慢慢停止。

够了,长那么高干啥。

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仍然恪守着小时候的习惯,不进她家的门,就在门外站着跟她聊。

你们那里的气氛有点怪,特别是那个大厅,我一进去就感到紧张。

对了,我换岗了,我要到T镇办事处去了。

太好了,离我更近了。

好什么好?往下走了。她说了高中同学聚会那次,女同学对她调岗的看法。

有些人就是这样,喜欢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好像她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决策,好像一切由她选择,她自己又过得怎么样呢?

她重新给墩布浸水,冲洗。总之,我没人家能干。

别想那么多,T镇挺好的,人不多,物价便宜,离L城又近。有时间我去看你。

对了,上次你去找我换钱,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硬币?你又不是做小生意的人。

谁知道!慢慢攒,不知不觉就攒了那么多。他差点就说了实话。

她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说:你们家房子周围的树真多,真好,我喜欢,看上去很漂亮。

到了冬天就不见得有多漂亮了。

冬天的树也好看的,我喜欢看上去寂寞、枯硬的树。

他笑起来:这大概就是中专生和技校生的区别吧。

我们读书时总想拼命多考几分,现在才知道,多几分少几分没什么区别,在我们单位,很多人只有高中水平,但他们都比我这个中专生干得好,他们业务好,同事关系好,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受欢迎,似乎谁都喜欢他们,他们天生就属于那里。她心里想的是覃师傅。

这一次,他没有及时回应她。

你说,他们那种受欢迎的能力是不是天生的?她继续问。

怎么说呢?一个人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也不可能被所有人都不喜欢,你想想,哪怕是在自己家里,也有你最喜欢的人、次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最不喜欢的人。人活着,不要试图变成大家都喜欢的人,那太难了,也没有意义,所有人都喜欢的人,就像是个平均值,掐头去尾,只剩下一个平庸的中段。

她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大,森森睫毛似在被风吹拂。

看你!现在多会说话呀。

那是因为你以前没有认真听过我说话。

她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好像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