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篇小说 不会飞的海燕:寻找时间的女孩
一中给了她别样的感觉,一进校园就有种想要拼命学习的冲动,稍感犯困,就警告自己,你是花钱买进来的,你一定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差的那一个。这么一想,就心跳加快,手心出汗,身体下意识地扑向书本。开学前,她在行李箱里悄悄塞了个手电筒,她早就听说,一中有人半夜躲在被子里温书。开学才两个星期,她就意识到,手电筒果然带对了,晚自习后,十点整,寝室里统一熄灯,她在脑子里回放当天的功课,想不起来的就打开手电筒,在被子里悄悄看两眼。一定要缩小差距!一定不能做最后一个!
第一次月考,四十五个人的班级,她排名三十六,竟然不是最差,她大为振奋,发誓要比过去的一个月更加勤奋,她放弃午休,随身携带一瓶风油精,疲倦时就往太阳穴抹一点。下午的课外活动她也用来做题,预习第二天的课程。她去找数学老师答疑,聊起她的哥和他的北大,数学老师两眼一亮。
林海鹰是你哥?亲哥?我教书这么多年,很少看到林海鹰那样的学生,除了聪明,更加出众的是他的头脑,他是少有的脑子特别清醒的人,除了会读书,篮球也打得非常好,高考前三天,他基本放弃了做题,骑个自行车,后座上夹本书,优哉游哉顺着长江往南骑,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人人都紧张得冒烟,他竟然骑车出去闲逛。后来的成绩你也知道,这就是有天分的人,他绝对是一中校史上值得记一笔的人物。我跟你说这些,就是告诉你,不要太紧张,要懂得放松,有张有弛,不打疲劳战,才能保持最强的战斗力。
慢慢大家都知道了考入北大的学长林海鹰是她哥,看她的目光马上不一样了,不久便赠给她一个外号:北大妹妹。
北大妹妹昨晚又躲被子里看书了。
北大妹妹今天体育课又请了大姨妈假,其实是想躲在教室里做题。
北大妹妹肯定非北大不读。
她想站出来声明,她从不敢妄想北大,她知道自己怎么进的一中,这样的人也能梦想北大?但她同时又有点小小的虚荣心,让这么多人知道哥、顺便知道她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就随他们去说。与此同时,第二次月考又结束了,她又进了几名,从三十六变成了班级三十一,信心再一次提升,如果一直进步下去,北大未尝不可以成为目标。
在一次调换座位中,她跟走读生吴为成了同桌。吴为大大咧咧,对上课一点都不虔诚,总是踩着铃声进教室,下课铃一响,就弹簧一样站起,大踏步往外冲,完全不顾老师还在讲台边收拾教案。刚开始她很瞧不起他的行为,觉得他的学习似乎是被迫的,这种人的成绩肯定不咋的。然而,接下来的期中考试,她被一个事实惊呆了,吴为竟是全班第一,难道是偶然?因为刚开学,同学之间还没混熟,所以她斗胆问了他:请问你上一次月考是第几名?吴为直着脖子,用眼角瞄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第一。她的眼睛立刻直了,又不甘心地问:第一次呢?吴为已在收拾书本准备离开,砰砰一通乱响中,她捕捉到两个字:也是。
她瞪着黑板,内心惊雷阵阵,这到底是个什么厉害角色,似乎比哥哥当年还要厉害,他肯定会进北大的。
她开始留出一只眼角给吴为,她发现吴为真的是个天才,人人头痛的数学、物理,大家都张嘴看着老师,云里雾里听得艰难,吴为却像听故事一样,老师在上面讲例题,他在下面同步演练,不时会意地点头,得出答案的瞬间,抖着腿轻喊一声:耶!那可是崭新的内容啊,他们听都还没听明白,他竟能跟老师产生共鸣。
晚上躺在被子里,关掉手电筒后,她会想,那个吴为,他到底长了个什么样的脑子,对了,他是走读生,他在课堂上那么轻松,会不会是在家里上过先修课。如果他真的有先修课,她能不能跟他商量一下,加入进去,如果可以,她愿意跟他一起分担学费。她翻了个身,继续想,学费可能会有点问题,家里不一定同意她的这个支出,但是,如果这个课堂在他家里,她可不可以用提供家庭服务来代替学费呢?她看过一本小说,那个主人公就这么干过,用家务劳动来抵充学费,她小学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她能干的事情可多了,打扫,洗衣服,烧菜,她还会做卤菜。越想越觉得计划可行,明天就去问他,没什么丢人的,她不过是想向优秀的同学学习,学习不丢人。她付不起学费,就用劳动代替,劳动也不丢人。她又翻了个身。不过,万一他并没有什么先修课呢?那么,刚才所想的一切就都行不通了。但是,她实在不理解他何以如此厉害,他跟大家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要不,干脆拜他为师、请他做自己的家教?她知道有些人是请了家教的,只是学费仍然要用家务劳动抵交。嗯,他也许会说他没有时间,但是,他自己不也需要复习预习的吗?他们可以一起啊,这样就方便她遇到问题时向他请教。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第二天清早,刚一睁眼,又想起昨晚的计划,但人在坐起来后,似乎没有躺下来时勇敢,她感到那个想法有点难以启口。不过,不说的话,会不会后悔?老师说过,高中三年,弹指之间,这是一场激战,你们每个人都会因为这场战役而受益无穷,或是遗憾终生。我可不想收获遗憾。她轻轻地顿了一下脚,下定了决心。
仍然像平时一样,下课铃一响,吴为霍地站起,似乎那电铃不是安装在教学楼上,而是长在他椅子下面。难道他急着上厕所?上课铃响,他进来了,和几个男生一起,他走在最后面,笑呵呵的,两手不停地绕来绕去,在玩个什么游戏。她很想问他刚才去哪里了,正要开口,瞥见他已恢复严肃面容,摊开了书本。时机已经过去了。
磨蹭到第三天,她终于瞅准了一个机会,那天下大雨,体育课暂停,老师让大家自习。她鼓起勇气问他: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他似乎有点吃惊:你说。
晚自习结束后,你回到家里还学习吗?
看情况。
你有先修课吗?
那是什么东西?
看来计划已经破产了一半。她咬咬牙:如果我请你当我的家教,你愿意吗?
他一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我又不是老师。
她急中生智: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复习预习,这样我有问题就可以向你请教了。
她从侧面看到他在转动眼珠。你还是问老师吧。
学生讲,跟老师讲,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学生讲的更好懂。
他耸了一下肩,没反应了。
得给他一个适应过程,对他来说,也许太突然了,他可能需要想一想。
又一次月考临近,那天吴为没来上课,班主任进来说:你们谁愿意把吴为的书送到他家里去?他生病了,不能来上课。她想也没想,揽下了这桩差事。班主任也说:很好,你们是同桌,就请你跑一趟吧。她顺利得到吴为家地址,飞一般赶过去。如果他有先修课,或者是家教,这次一定能发现,那就要抓住机会说出那个分担学费的计划。
跟她想象的很不一样,吴为穿着拖鞋来开门,接过她手上的书,就扶着门望着她,等她离开。她正不知道怎么办,吴妈过来了,热情地把她迎进去,为她递上水果,她拿着,却不吃,也不说话,只顾打量吴为的小书桌,那上面立着一些课外书,似乎有一两本参考书,她用力分辨,仍然看不清书名。吴妈说:你在我们家吃了饭再回去吧?她马上意识到,也许可以先跟他妈提出来,就小声说:我想请教吴为几个学习上的问题。吴妈笑了:吴为你行不行啊?快来快来,你们一起讨论。吴为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卧室。
她以为他去卧室拿书本去了,结果他一进去就不再出来,她想进去,又不敢,毕竟那里是“男生寝室”。
她站得腿都软了,吴为还是没有出来。她尴尬得要死,但是,就这样走掉不是更加尴尬吗?还是再等等吧,这里是他的家,她是客人,主人不出来见客人是不礼貌的,她为自己找到继续站下去的理由。
吴妈出来了,对她说:海燕你坐呀!坐!她不坐,执拗地盯着吴为的卧室门。吴妈朝房里喊了两声:吴为你倒是出来呀。吴为嗯了一声,却不动身。吴妈突然一笑:我想起来了,他今天身体不舒服,估计脑子也不好使了,他总是这样,身体一出毛病,脑子就不工作,要不你改天再来吧。
她真的“改天再来”了。又一个周末,她放弃回家,背着书包,突然敲开吴为家大门时,母子俩正在吃晚饭,吴妈拉她上桌,她坚称已经吃过了,浅浅地坐在沙发一角,听母子二人小声咀嚼。
饭桌撤了,吴为闪身进卧室,吴妈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洗碗。
中间,吴为出来了一次,似乎去了卫生间,过了很久才出来,又去了阳台。吴妈洗好碗出来,跟她聊天,得知她哥在北大,惊喜不已:那你的成绩肯定也很好。
比吴为差远了,所以想拜他为师。
吴妈凑近她说:你这样太刻意了,他肯定有点不好意思,他是个很羞涩的人。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可以在学校里跟他讨论,等你们讨论得顺畅了,再到我们家来,他就不会放不开了。
她再迟钝,也听出了言外之意,起身告辞。
周一,老师调整座位,吴为换走了,她的同桌换成了另一个女同学。这不是正常的座位调换,正常的座位调换是整组交换,这次只有吴为一个人。她隐约意识到了其中的奥妙,顿时满脸通红,心跳加快,为了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她强迫自己死死地盯着讲台一角。
林海燕!
她机械地站起来,却不知老师在说些什么。老师走到她面前来,不耐烦地将她从走道左侧一把扯到走道右侧,问她:你到底在想什么?喊你几遍都没反应。
她从老师的瞳孔里看到一个叫林海燕的女生正头朝下从四楼往地上飞去。
当然,那只是她的幻觉,事实上,她不过是乖乖地掏空桌肚子里的东西,把她的桌子腾给她的新来的同桌。
吴为的座位在她的右后方,只要稍稍往右转三十度,就能看见他的脸,比之前跟她同桌时看得更清楚,但她就是转不动,不仅脑壳转不动,眼珠也没法转,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在用目光寻找他,必须让他知道,她对这个调整座位根本不在乎。
时间长了,她感到右边脖子有点僵硬,像长出一个硬块,用手一摸,并没有。
最新考试排名又出来了,第二十八名,前进了三名,稍微有点进步,但她不满意。如果能来个突飞猛进,赶上他,至少离他近一点,让他体会到一点威胁,也会是一件快意而幸福的事。
最大的障碍在于她几乎没法延长学习时间,手电筒渐渐失去效力,躺在床上的人跟坐在桌前的人是不一样的,再清醒的人躺到床上,用不了多久也会迷糊起来,好几次,她连手电筒都来不及关,就睡了过去,白白浪费了两节电池。
如果能像吴为一样,晚自习以后回家该多好,那样她就可以像在学校一样,至少可以多学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可以做多少事啊。
课间操结束后,学生一窝蜂往教学楼拥,嘤嘤嗡嗡中,她突然听到吴为的声音,他在跟一个男生说话。
男生说:妈的!我物理完蛋了,最后一道实验题基本傻眼。
实验题我觉得很简单啊。
你他妈当然觉得简单啊,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神,我现在一到下午两点就睁不开眼睛,再一看你,像只正在捕食的老虎,你都不会困的吗?你几点睡的呀?
我真不困,其实我差不多十二点才睡。
海燕一听就开始盘算,十点她就睡了,而吴为要十二点才睡,他的一天比她要多出两个小时,黄金一样的两个小时啊,每天比她多出两个小时,一年下来是多少时间?可以干多少事?单从时间上来说,他的有效生命就比她长,也注定比她更有质量。
必须延长学习时间!接下来两天,她默默观察,想在校园里寻找一个晚自习后还有灯的地方,很快就得到了结果,除了昏暗的路灯,全校没有一盏灯的开关是可供学生支配的。
有一天,她去交作业,突然望着老师办公室桌上装电池的小台灯发起呆来,如果她有一盏这种小台灯,那就可以实现她的计划了。
她没找妈要钱,也没找爸,她很聪明地给哥写了一封信,讲了她为什么需要这种灯,她记得哥跟她说过,从生物学上讲,我能上北大,你也能上北大。她相信哥会支持她的。
过了很久,她收到一个包裹,果然是台灯,但没有信,装台灯的盒子她翻来覆去找了三遍,没找到哥的只言片语。好吧,也许哥太忙了,大学虽然比高中自由得多,比如不会统一熄灯,但也比高中难得多,上次回家,爸告诉她,哥正在一把一把地掉头发,北大不是那么容易读的。
她想她才不怕掉头发,只要能读北大,头发掉光也无所谓。
收到台灯的第一个晚上,寝室熄灯后,她抱着台灯来到教室,她没想到,当整栋大楼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每走一步,都有如此巨大的回声,吓得她差点走不下去。最终壮着胆子走进教室,关上前后门,努力让自己沉浸到书本里,拿笔演算,小声背诵,但整个状态就是不对,再小的声音也能响起回声,回声追着她,干扰着她,令她无法专注,只好闭嘴。
一道亮光蓦地直刺过来,她吓得僵在座位上,紧接着,窗户被砰砰敲响。听了一会儿,她明白过来,是门房的值班师傅,看到灯光,觉得不对,过来察看。
确信她是本校学生之后,值班师傅火冒三丈:晚自习都结束了,你不去睡觉,跑到教室来干什么?无视学校纪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你的班主任叫来,把校长叫来?她想抱着台灯快点逃离,却被值班师傅一把抢在手里:你不能拿走,我明天要带着它去找校长。她只好沿着昏暗路灯的指引,跑回寝室。
大家都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自己的床位走去,她已经把脚步放到最轻了,没想到还是惊动了一个睡眠较浅的女生,女生猛地惊叫起来,这一叫不打紧,整个寝室立刻炸了锅,每个人都在尖叫着往被子里钻,紧接着,隔壁寝室也莫名其妙叫起来,还在一路蔓延下去。她抱头坐在地上,不知怎么办才好。
宿管老师过来了,很快就查到了声源所在地。
海燕只好承认是她吵醒了同学:我想制止她们,但她们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
为什么熄灯铃响了那么久之后你还会从外面回来?你去了哪里?在干什么?
她不想说她在教室温习,人家都在睡觉,你却跑去下暗功夫,这是大家都很鄙视的事情,他们只欣赏那些玩得很多成绩却很好的人。
第二天,早操开始前,班主任程老师找到了她。程老师五十多岁,花白的齐耳短发,对女同学有着母亲般的眼神和声音。大约门房值班员已经跟她取得联系了,所以程老师第一句话就是:你好大的胆子!晚自习以后还一个人跑到教室。她能听出来,这个好大的胆子仅指对抗恐惧的能力,与违纪无关。程老师接着说:悠着点,才高一呢,还有两年多,留点力气到后面再冲刺。说着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那个动作告诉她,这不算多大个事。
她和程老师一起来到教务室,宿管老师已经等在那里。事情的处理结果比她想象中的简单得多,她原本以为会有处分什么的,结果只是宿管老师当着程老师的面重申了一遍校规校纪,程老师说:都听到了吧?小台灯先放我这,我会帮你保管好的。这才是釜底抽薪的一招,她绝望地想,以后下了晚自习,什么也干不了了,只能死猪一样睡觉了。
但事情的结束远比处理过程要长。先是接受全班同学的注目礼,然后有人小心翼翼地过来问她:那么晚,你一个人不怕吗?过了几天又发现,小台灯已成为某种现象的指代,她亲耳听到有人在说到跟她不相干的事情时,冷不丁来一句:成绩不好也不能全怪我,我又没有小台灯。偶尔看到某个昏暗的地方亮起一只灯,也会有人说:看!那里也有一只小台灯。甚至,在一次全校训话中,教导主任还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不要你们抓紧分分秒秒,我只要你们充分利用课堂四十五分钟,不要你们起早贪黑,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点亮一盏小台灯,我只要你们把课堂效益最大化。
唰的一声,所有人朝她扭过头来,她身体晃了晃,勉强站稳,脑子里出现一道小斜坡,一颗石子从坡顶上咕噜咕噜滚下来,一直滚到坡底,而其他的小石子全都牢牢镶嵌在坡顶。
秋季运动会她没报任何项目,唯一可做的就是在运动员入场仪式过后,迅速撤回到观众席上,为同学们喊加油。
她注意到吴为有两个项目,一个五十米短跑,一个四百米接力,都没拿到名次,他很快也回到观众席,回到男生堆里,他们就坐在她的左前方,打闹、斗嘴。
吴为就你那龟爬速度,还报什么短跑!
不报短跑报什么,短跑耗能少,傻瓜才报三千米。
她竟然被吴为孩子般的小算计逗笑了,恰在这时,吴为笑嘻嘻地转过头来,正好跟她来不及收住的笑脸相遇,他一愣,笑容倏地消失,飞快地转过头去。
她立刻僵了,再三回忆刚才他们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他为什么突然变了脸?他厌恶自己吗?他恨她吗?她一动不动坐在原地,余光却死死地锁定左前方。她看到他站起来了,他们说:别走啊,后面又没有你的项目。
他迈开长腿往外走:太无聊了,懒得跟你们浪费时间。
啊,明白,你赶紧回去吧,回到教室里点亮你的小台灯吧。
去你妈的!
一直坐到田径比赛结束,所有人都撤离了操场,她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扎着低马尾的保洁员拖着垃圾车过来了:人都走光了你怎么还在这?
她马上起身,刚刚得到的教训是,这个学校里的后勤人员,比如门房值班员,比如宿管老师,虽然都与教学无关,却比老师更严厉,个个都是铁面无私的执法者,都是会给她带来灾难的人。
正要上楼,她碰上了刚从教室出来的程老师。
林海燕,刚才正在找你呢,你跑哪儿去了?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沉闷了,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老气横秋暮气沉沉的?跑起来呀,跳起来呀,跟我说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
比较而言,她觉得程老师似乎是个可以托付心事的人,试了又试,终于开口了:程老师,你觉得……我能考上北大吗?
她看见老师的眼珠在两睫之间抖动了几下:老师不会算命,也不会预测,但老师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只要你下定决心,并付诸行动,没有实现不了的目标。最怕的就是,根本没有目标,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这样的人,注定一事无成。放心吧,以后老师会一直监督你,协助你,绝不许你松劲。
她赶紧追着问:那,我可以拿回我的小台灯吗?
你不会因为没有这个台灯,就放弃你的目标吧?
进入高三的时候,她已跃升为年级前一百名,每月一次的一对一师生对谈中,程老师一副卸下职责会见老朋友的表情:干得好!离你的目标越来越近了。但她一点都不开心,她不是那么好哄的,从往届情况看,收获最好的一年,也只有两三个学生能达到北大分数线,因为志愿没填好,最终只录取了一个。
因为总是单独行动,她又一次在课外活动时间,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碰到了那个保洁员,保洁员也认出她来了,说:总是看到你一个人在学习。
我笨嘛。
一中没有哪个是笨的。
打扫到她脚边的时候,保洁员问她家是哪里的,她刚一说,保洁员就惊呼起来:我们是老乡啊。
她望着保洁员,不知道老乡有什么好激动的。保洁员又说:你眼睛好大,睫毛好浓好长啊,你将来会很漂亮很漂亮。
她对这种话题毫无兴趣,目光又回到书上。保洁员弯下身子,继续扭头看她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长的睫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保洁员问她住几号寝室,她说了,保洁员说:那离我很近,我就在你们旁边,食堂附近。
她马上想起来,食堂大门左边似乎有一扇门,常年关着,有时会透出灯光。灯光!她脑子里亮了一下。
得知保洁员一个人住在里面,她赶紧问,她能不能晚自习以后到她那里去学习一会儿。
可以啊。保洁员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下来。保洁员姓赵,她叫她赵老师,学校里什么人都称老师。去赵老师那里学习有条件,第一,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借用了她的房间,万一被发现,就说是老乡,临时过来串个门。第二,需要交少量租金,毕竟她给她提供了学习场地,桌椅,还要帮她保密。
两天后开始实施,因为赵老师说她要稍稍做点准备工作,为她创造学习条件。
房间小而简陋,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有一盏旧旧的台灯,上面蒙着一条花丝巾,不影响她看书,外面看起来也不刺眼。这大概就是赵老师所说的准备工作。除此之外活动空间相当有限,海燕学习的时候,赵老师就到床上坐着。
寝室里那么多人,就你一个人想到这种办法,这么自觉的人,肯定能考上北大。
她不作回应,没过多久,赵老师就在后面打起了鼾。
十一点四十,她轻轻起身,带上房门,回到寝室。现在她已经掌握了不惊动同学的窍门,只需要脱掉鞋子,踮着脚尖走就可以。她先在门口站一会儿,待眼睛适应黑暗,再伸直胳膊边探路边前行。万一有谁惊醒,她就说拉肚子,刚从厕所回来。几次下来,她连伸手探路都省了,黑暗中大大方方无声来去。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找到她,皱着眉头问她怎么又在开夜车,她才明白,原来寝室里的人不但掌握了她的行踪,而且越过交涉直接告状了。但她下定决心不出卖赵老师,只说自己是在路灯下看书。
不是跟你说了吗?有晚自习就足够了。
她想,那为什么还有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说法呢?
班主任并不深究,只提醒她要爱护眼睛,保证充足的睡眠。她就这样捍卫了那个小小的非公开学习基地。
周五下午,他和钟武结伴去一中,双胞胎早就约好了,这个周末,钟文不回家,在学校等钟武。他提醒钟武,我们没有学生证,人家可能不会让我们进大门。
这点钟文早就告诉我了,我们从后门进,后门虽然上了锁,但它旁边的院墙很好爬,他们寝室就经常有人爬进爬出,因为他们想要出来搞点东西吃。
他们在校外逛了一会儿,等到天渐渐黑下来,才开始翻墙。院墙看着不高,但翻起来并不容易。他蹲着马步在下面当人梯,让钟武先上去,然后站在院墙上拉他,没想到院墙很窄,钟武站在上面无法使力,试了好久,最后只好下来,两人一起跑出好远,捡来几块石头,然后再用刚才的办法,总算翻了进去。
很容易就找对了寝室,但寝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不用说,都在教室。因为他们的样子看上去跟学生差不多,所以一路都很顺利,并没有人朝他们多看一眼。他们直奔四楼。想起燕子告诉他的楼层,他决定先见了钟文再说。
钟文笑嘻嘻地出来了,一见面就没轻没重地捶钟武。你怎么混进来的?小心保安把你抓起来。
我又没干坏事,凭什么抓我?
你都翻墙进来了,还说没干坏事,你看你的衣服,你的手,到处都是证据。
吃过没?肚子好饿。
肯定吃过了呀,我还指望你带点吃的进来呢,结果你两手空空就进来了。
这对双胞胎,长相截然不同,钟文是白净的方脸,微胖,钟武是长方形黑脸,精壮的瘦肉型。他终于找了个机会插进这对亲亲热热的兄弟之间:我敢打赌,没有人相信你们是双胞胎。这提醒了钟武,他向哥哥介绍:这我同学,陪我一起过来的,如果没有他,我今天翻不过那个墙。
他撇下兄弟俩,一个人往燕子的教室走,教室里好多人,人人都在专心学习。他蹲下来,哈着腰,试图隔着窗玻璃往里看。
教室后门突然拉开了,老师低喝一声:你在干什么?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跑,被老师一把揪住:你是什么人?在干什么?
我找人,找我同学。
谁是你同学?
林海燕。
找她干什么?你从哪里来的?
听到“技校”两个字,老师把他揪得更紧了。你一个技校的,跑这里来干什么?谁允许你随随便便窜到这里来的?
钟文跑了过来,老师认识钟文,但仍然不准备放下手中的他。这么晚了,他找人家女生干吗?
他真的是陪我弟弟来找我的,找他同学只是顺便,而且他这个同学很特殊,他们是邻居,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所以,老师你看,他跟他同学,跟我和我弟弟,其实是差不多的关系。
老师的目标迅速转向钟文:你说他是你双胞胎弟弟?骗人的吧?钟文笑了:我以我的生命担保,我们是异卵双生的双胞胎,我父母挺高兴的,觉得我们是货真价实的两个儿子,而不是一个复制了另一个。
老师终于笑起来:绝对是两个儿子,从没见过差异这么大的双胞胎。又转向他:你呢?需要我把林海燕给你叫出来吗?
不不,老师,不麻烦了。她并不知道我今天要来。
你的意思是,你今天只想过来偷偷看她一眼?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反正顺路呗。
那你刚才看到她没有?
没有,没来得及……
第三组,讲台下面。老师说完,就进了教室。
三个人猫着身子,轻手轻脚走近窗边,再缓缓起身,朝老师刚才说的地方看去。老师在黑板上写着什么,突然停下,回过身来,叫上一个同学,把手里的粉笔递给她。
他咧嘴笑了起来,这老师真够意思,专门把燕子给他叫上了讲台,让他看清楚点。
燕子接过粉笔,在黑板上写起来,他们看不清她在写什么。写完,老师故意把她留在讲台上,自己站在讲台下面,讨论了一会儿,才放她回到座位上去。
他内心感动得一塌糊涂,这老师,真是太好了。不过,燕子怎么还是以前那副模样,走路就走路,眼睛只看脚尖,其实她只要稍微抬一下头,就能看见窗边的半个黑脑袋。
从一中撤出,他在路边上了一辆招手停,车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老头,抱着胳膊,垂着眼皮,似乎在打瞌睡。老头有些秃顶,头顶心那一小块像婴儿肌肤一样光亮饱满。他正在想,到了冬天这个地方会不会很冷,平时是不是很容易受伤,老头猛一抬头,他来不及躲避,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老头很不友好地看了他两三秒,叭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抱紧胳膊,继续打瞌睡。一种古怪的、略带不祥的气氛顿时笼罩在整个车厢。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们在同一个地方下车,他自幼莫名害怕有人走在他后面,便故意放慢脚步,让老头先走。老头匀速向前,走了一阵,蓦地消失了,他脑子里啪的一声炸响,明明眼前只有一条直路,并无岔开的路口,老头是从哪里消失不见的呢?
好歹壮着胆子从马路上拐下来,走上回家的小路。虽然光线不太好,路已经模糊成一条灰白的带子,但熟悉的气息还是让他慢慢自在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故意走出很重的脚步声。
门关着,屋里有灯,他叫了好几声,妈才过来开门。她的表情很怪,头发披散,脸上好像还有伤。真是奇怪,从上中巴开始,他看到的每个人都很古怪。
他关好门,回身一看爸的样子就明白了,爸板着脸,气鼓鼓地坐在桌边,身上还有股酒味。他们刚才肯定正在干仗。
简单的问询过后,妈丢下他,扑向裁剪台上的一堆单据,一边看一边做着加法。
这是什么?他走过去问。
爸猛地蹿起,向她走去:你行了,明天再说。
怎么?你怕我说?你做都做了我还说不得?
真是倒霉,好不容易周末回家,偏偏遇上他们俩干架。他下意识地往自己房间走。
老子千针万线辛辛苦苦挣点小钱,都被你拿去填了那个骚X的无底洞。
谁用你的钱?我自己又不是没钱,是你把我工资全都收走,我一个男人出门在外,身无分文。
每天都往你衣服口袋里放了饭钱的,没有漏过一天。
只吃饭就够了?老子又不是牛不是马。
你实在喜欢吃野食,我也拦不住你,但你不该花我的血汗钱,更不该搞出一身脏病来传给我。
灯光晃悠了一下,妈被扑倒在地,爸骑上去,挥起拳头,左右开弓,落到妈身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叫你瞎说!叫你瞎说!
他本来已经走到了卧室门口,妈说过不要管大人的事,但打架也在那个范围内吗?小时候他也见他们打过,但那都是站着打的,一个打,一个跑来跑去躲,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爸骑坐在妈身上,她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不管为什么事,不能用这种手法打女人。他冲过去,拼命想要捉住爸的手,把爸从妈身上拉下来,没想到他根本不是爸的对手,那双常年在建筑工地讨生活的手,此时比钢铁还要硬,加上他喝了酒,轻轻一挥,他就趔趔趄趄退出好远。
妈还在愤怒地喊:你做得,我还说不得?工地上的女人,你都搞遍了。
爸爸集中火力攻打她的脸,试图让她闭嘴。她的脸不断地侧向左边,侧向右边。她的嘴在流血,鼻孔也在流血,她渐渐发不出声音来了。
你要把她打死啦!他喊道。
打的就是她,打死了我抵命。
他看到墙边有绳子,想把绳子甩过去,套住他的脖子往后拉,但又怕失误,导致窒息。厨房里有刀,刀更不行,刀下有鬼,不要轻易动刀。最后,他看到墙边有个长脖子老南瓜,心想南瓜应该不错,不会太硬,又不锋利,就一把薅在手里,这时爸已换了一个动作,他两手抓住妈的头发,像打夯一样,提着她的脑袋往地上砸,他的脚底明显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好你个家伙,真往死里打呀!他高高举起手里的南瓜,的一声,本想砸肩的,没想到爸动作过大,脑袋正好撞上他的南瓜。
一切戛然而止,只有南瓜咕噜咕噜滚向一边,他看到南瓜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痕。
妈挣扎着爬起来,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爸,踢了他一脚,抬起手臂,用袖子擦脸上的血。
妈处理完脸上的血,又过来瞄了一眼,爸还躺在原地。
他想去把爸拉起来,不知为什么又不敢,只远远地看着。过了一会儿,爸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以为爸要反扑,做好逃跑的准备,没想到爸只是扶着墙,往卧室走。
总有一天要搞出人命来的。我今天把家底交给你,我们仅有的一点存款,在工商银行,存折上是我的名字,密码是你生日。妈流着泪对他说:哪天我被他打死了,你不要把钱留给他,你都取出来,存自己名下。
那只南瓜,妈捡它的时候,摸了一下那道裂缝。
妈去了趟卧室,出来对他说:他上床了,你去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他壮着胆子来到床边,把妈的话重复了一遍。
爸说:你们等着,等老子睡一下再来收拾你们。
他出来,对妈重复了爸的话。
妈想了想,又进去了:要不要去医院?要去一起去,我身上到处是伤,我们都去住院,住到倾家荡产为止。
嗯,睡一下。爸的声音很柔软,像叹息,又像和解的暗号。
肯定是酒劲上来了,在外面灌些黄汤,回来就耍酒疯。
妈带上门出来的时候,脸上已跟刚才大不相同,又青又紫,肿胀不堪,有些地方在冒血水。她一边拿冷毛巾敷脸,一边给他讲来龙去脉。
一直都不想告诉你。知道我们家为什么穷?为什么总是不如别人家?都是因为出了这个家贼。有一点点钱,就想着拿去找那些女的。昨天我出门拿货,就半天,他就把人带到家里来了。我是有底线的,再怎么样,你不能在家里搞这种事,腌臜我的房子,我的家。
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闻所未闻的炸弹,他给炸得魂飞魄散,支离破碎。我现在在哪里,这是我的家吗?这是我的父母吗?父母怎么能做那种事?他哭了起来,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打了自己的父亲,哪有儿子打老子的?
你没做错。妈安慰他:儿子保护妈,天经地义。你是个好孩子。
妈又去了趟卧室,回来说,他好像吐了,不过,现在睡着了。
他去卧室门口看了下,床前地上果然有一摊吐出来的东西,浓烈的酒臭味,令人作呕。
直到第二天他返校,爸还在沉睡。他想晚点走,妈说:你走吧,没事的,他这是酒劲上来了,他喝醉了就是先闹再睡,醒来后就说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那只南瓜,整整一个星期他都很不安,他专门去医务室开了点跌打损伤的药,想着周末带回家给爸,没想到才周四,学校就下达了一个通知,他们将去化工厂实习一周,周末出发。
等他离家两周后回来时,爸不在家。妈说爸去南方了,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封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爸的笔迹,像小学生的字,短短的篇幅里,错别字连篇。
儿子:我承认我错了,但我不想当面向你认错,我毕竟是父亲。我去南方一段时间吧,我也想改变,我不是坏人,我想奴(努)力管住我自己,把一切化为挣钱的动力,等我挣到钱回来,我们向(像)别人一样盖楼房,日子越过越红火。
你同意他走的?
他根本不会征求我的意见,他对我只有一句话:老子走了!连去哪里都没跟我细说,我跟你一样,看到这张纸条,才知道他去了南方。妈嘴唇灰白,两眼无光,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表面上,他是出去挣钱去了,实际上,他就是明目张胆地离家出走了,他抛妻弃子离家出走了。她的眼神突然凶狠起来。
会不会是因为那天晚上我用南瓜砸了他?
原因很多,他想出走不是一天两天了。妈脸上的青紫痕迹还没消净,皮下透出一些黄来:这么一来,我们还没理由责怪他,他没说不回来,也没说要抛弃这个家,恰恰相反,他说的是挣钱回来盖房子。他打的是这个幌子。
妈做好了晚饭来叫他,他躺在床上,说不想吃。
年纪轻轻,哪有不想吃饭的,快起来,我做了排骨火锅。
他拉过被子蒙住头。
妈过来要揭开他的被子,他把她的手打开了。你还吃火锅,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不担心吗?
等你将来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快起来!
又是一个圆满的夜晚,她从赵老师那里出来,心情格外愉悦,她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里,弄懂了白天没有懂得很透彻的问题。她抬头看了下天空,意外地发现天上竟然闪着几颗星。
回寝室的时候,她出了点状况,原本已经很熟悉的黑暗空间,今天居然被狠狠地绊倒在地,似乎空中有一根绳子,因为她听到有什么东西被她带翻了,她忍住疼痛,慢慢起身,爬回床上。
躺在床上,她揉着痛处想,绳子肯定是有人事先设计好的,这么说,她们知道她在某处开小灶,她们不喜欢她一个人偷偷出去开小灶。她继续想,她们设计这根绳子的时候,该有多么开心啊,她们肯定围着它又笑又跳,说不定还预演了她被绊倒在地的情景。只可惜,她们所追求的效果达到了,但她们却没法欣赏这一幕,因为她们都睡着了。
她决定不予追究,追究只会让她们更兴奋,说不定还会暴露她的秘密加油站。
离大考只剩下最后两个星期了。早在三个月前,学校就取消了考试排名,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进步了多少,但她相信自己在进步,有了赵老师的小房间,她心里笃定了很多,看到吴为没等放学就往外冲时,她也不再焦虑,你有你的小灶,我也有我的绝密加油站。
这天很奇怪,还在上楼,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异常,是太安静了吗?好像也不是。这么想着,走向座位,伸手一摸,空的,桌肚子里的东西呢?她蹲下来,往桌肚子里看去,里面只有一只笔盒,几张刚刚做过的试卷,笔记本哪里去了?她习惯把书本码在桌面上,把各科的笔记本放进桌肚子里。
她扫视一遍教室,大家都安安稳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人搞错位置,这么说,这个空荡荡的课桌的确是她的,那她的东西呢?她呕心沥血整理的笔记呢?她的宝藏,她个人的高考秘籍,都去哪里了?
她红着脸问她的同桌,同桌摇头,她问了每一个人,每个人都说不知道。她去找班主任程老师,程老师很惊讶:怎么可能?你确定你没有放到别处去?赶紧到所有可能的地方去找找。
她去的第一个地方,当然是赵老师的小房间,里面除了她带去的草稿纸,什么都没有,又去了寝室,掀开被子和枕头,什么都没有,垃圾桶也翻了,教学楼外的垃圾桶也翻了,到处都没有。
她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天晚上被她们布下的绳子绊了一跤后,她应该哭的,哭着向她们示弱,求她们放过她,但她没有,她什么都没做,就像她根本没遇到过那根绳子一样。她的沉默惹恼了她们,她们把阵地转移到教室去了。
程老师也很着急:笔记可是复习指南,复习指南弄丢了,还怎么复习怎么考试?程老师刚刚说完,她突然两腿一软,倒了下去。
她说出她的怀疑,程老师也无能为力,毕竟没有证据,加上备考时间已经不多了,不宜“立案”侦查,只能尽量去找各科老师补充,但大部分她自己记下来的有针对性的部分还是永久性地丢失了。程老师安慰她:应该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你现在要做的是冷静下来,不要被这事影响情绪,努力回忆,回忆也是很不错的复习。
她试着按照程老师说的去回忆,稍要阻滞,就心慌意乱,泣不成声。
高考结束,大家回到教室,跟程老师话别,交心谈心。
她没出声,静静地坐着,内心想要大吼,大骂,大哭,但她什么都没做。她知道自己考得不好,还没进考场,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因为连日痛哭,她两眼浮肿,头昏眼花,连考场都差点走错。她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如果落榜,她就去跳江,去死,死了就不难受了。
但她没有落榜,她竟然没有落榜。她考上了中专,据说是中专里面最好的财政学校,这下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了,这个通知是一中最低档的录取,她离落榜只有一步之遥,再低十分,就有资格去死了。
与此同时,吴为考上了北大,得知这一消息时,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感到椅子突然在她屁股下面垮塌了,还不是平行垮塌,是一边先塌下去,因为失去平衡,另一边被带翻在地,她在破成几块的椅子上狼狈挣扎。她想大声哭出来,她已经做好了大哭一场的准备,却流不出眼泪。她起身往城外走,走了很久,腿都疼了,才意识到已经走到城外,来到村里,不远处有一个砖厂,一些戴着草帽的人正在用独轮车搬砖。
通知是爸最先拿到的,他满脸喜悦:都说这个学校是最好的,离家近,工作出路又好,学费又便宜,真的是最理想的。不像你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只会越走越远。两个孩子,一个远走高飞,一个在我们身边,谢天谢地,这是最好的安排。
哥也回来了,他在向父母汇报,说他已经找好了工作,就在大举开发的海南,所以他不准备考研了。父母摆出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实际上他们无从考虑,他们对哥的世界已经失去了把握的能力,一切都是哥自己说了算,但他们喜欢做出认真考虑的样子来。
他们终于说到她身上来了,对于财校,哥觉得没什么可遗憾的:可以啦,女孩子做财会很不错。
原来他对她根本没有过高的期望,原来他认为她就只配读个财校。
妈最不甘心:早知道就不花那两万块冤枉钱了,读个普通高中也能进财校。
说吧,再不说就没机会了,高考一结束,她就有了那个想法,她知道他们不会支持她,但她一定要亲耳听见他们回绝她的请求,万一她的决心打动了呢?
她放下正在搓洗的衣服,走到他们身边说:我想复读,这次发生了一些意外,没有考好,复读一年的话,我想我至少可以考上大学。
全体沉默。她继续说:复读的人很多,我们这一届,光我们班就有四个复读生。我一定会比今年考得好的。
爸最先表态:燕子,财校每年分配情况都好得很,无论什么年代,财会工作都是好工作。妈也跟着说:大学也好中专也好,最终都要出来工作的,早工作早安心,你哥说得对,女孩子搞财会是最好的,老师、医生都没有财会好,我又不是没见过,医生多累呀,老师也累,只有财会最好,你不用去求别人,都是别人来求你。
但我的理想是上大学,像哥那样上大学。她用力忍住才没有说出“北大”两个字。
两个大人一起看向哥,哥一笑:考试也是有运气的,我不是打击你,但真的有这种可能:你明年不一定有今年考得好,你说你今年发生了一些意外,导致你没考好,那你分析过没有,为什么会发生那些意外,明年会不会再次发生什么意外,如果明年再考,还是中专,甚至中专都危险,你想想你会是什么心情。
妈听到这里就站起来拍了板:听我的,不要复读了,复读又要一大笔钱,我不想再为你的高中花钱了,有些人就是光有读书的运,没有考试的运,好歹我们也考了个财校,先抓住再说。
哥又说:真想上大学,工作以后还有机会,可以带薪读书,还可以上自修大学、电大,途径多得很。
无须再说了,她重新回到洗衣盆边。他们已不再关注她的事了,他们在讨论哥的事情。哥说,从此以后,他将不会再有寒暑假,更不会在寒暑假回家,什么时候能回家一趟,他也不知道,也许一年以后,也许几年以后。妈在掉泪,爸在轻声安慰: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好事,喜事,有什么好哭的?
翅膀一硬就飞走了,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来一场空。
这不是还有一个在身边吗?
她是飞不起来,飞得起来也走了。
她放下正在搓洗的领口,两手湿淋淋地坐着不动。原来妈早就知道自己飞不起来,所以才不让她复读,所以才不想在这个无用的女儿身上再浪费钱。语言的打击强过武器,她胳膊发软,根本搓不动那些下水后变得梆硬的衣服。
中专只有两年,比高中还少一年。对她来说,中专,只是对高中的悼亡,她在沉痛悼念的心情中度过了乏善可陈的两年。透过两段毕业纪念册上的同学留言可窥一斑:
林海燕同学:
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太神秘太深邃,同学两年,你用行动证明了你的神秘,因为我们通常找不到你藏在哪里,也看不懂你常年捧在手上的书本。祝福你,志存高远的同学,祝你早日实现鸿鹄之志。
林海燕同学:
分别之际,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听到你的声音,你总是那么沉静、冷静、平静,我总在想,你有过生气的时候吗?有过激动的时候吗?有时你也出现在篮球场边看我们比赛,为年级舞会布置拉花和气球,你什么都参与了,但又总是感觉你什么都没参与。同学两年,马上就要挥手作别,但我却带不走你的一缕声音。
除了这两段,其他都平平无奇,无非是适合每一个人的祝愿之词。
还有几张集体照,似乎是春游之类的合照,大家依着台阶,或是江堤,拍一些造型感强的照片,每张照片上,她的样子都很突兀,如果大家搂坐在一起,她一定是最高的那一个,因为她是临时加入,还没蹲好,表情也不同步。如果大家都笑着看镜头,她要么紧紧抿着嘴唇,要么刚好侧过头去。对她而言,笑,是一个浅薄的表情,一个并不由衷的表情,就连最后的班级大合影,她也被什么东西分了心,头倏地扭向一边,一缕头发被风吹起,飘向空中,阳光下,她的眼睛黑黝黝的,像两个深邃的黑洞。
二年级下学期,L城财政局领导去财校讲课,他本人也是从财校毕业的,他向他们传达了一个信息,因为县改市,L城财政、银行有人员缺口,希望他们早日完成学业,回去效力。
T镇化工厂这几年很红火,它的主要产品是化肥,厂区味道不太好闻,不过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他表现很好,进厂半年之后就晋升为小组长,待遇上没有区别,倒是每天要多做一件事,在工作日志上填写工作进度,记录当日考勤。他跟家里交流过一个想法,先在化工厂干两年,积累点经验后,就去南方,正好爸也在那边,妈还没听完就打断了他,南方有什么好,房租贵,挣点钱都给房东了。
他想想也是,生活成本的确是个问题。
妈还在强调困难:饮食也不习惯,开始去工资肯定不高,工资不高肯定谈不到女朋友,干几年混不下去再回来,那就迟了,人家都谈上了,没人给你留着了。
当年一起夜访一中的小伙伴钟武也在同一个厂,他从钟武口里得知了林海燕的一些事情,什么晚上开夜车被保安抓住赶回寝室啦、高考前丢了复习资料啦,包括后来考上了财校被人耻笑(太勤奋成绩却不太好)等等,这些情报显然是从钟文那里得来的,既然不在一个班的钟文都知道,想必这些事情当时闹得有点大。我的老天!她怎么这么倒霉,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搁到他身上,都是无法承受的大事件,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当然,就算他当时就知道,也帮不上忙。唉!可怜的蠢丫头。
好在她现在结局不错,银行这种地方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站在他工厂的角度看,银行可是大小领导们一直都在动脑筋想办法的地方。
钟武鼓励他去追林海燕,他哈哈一笑:可见你没看透这个社会的本质,在学校里相差几分,拿到社会上就差几层。
也有例外。钟武说。
但他的确想去看看她,反正他又不想追她,看看老同学理所当然。
找到她所在的营业部时,她正在柜台后面紧张地清点钞票,手指仿佛上了发条,明明只是四根手指在一沓绷紧的钞票上飞舞,他看着看着就看成了六根、八根,像车轮的辐条一样唰唰地旋转。
他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前面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空调开得太大,他居然有点紧张,下意识地躲了出去。她在上班,应该不会被允许闲聊,所以他要事先想好话题,可惜他没什么钱,不然他可以在她手上办一笔存款业务,要么就换点零钱吧,他摸摸口袋,只有几十块钱,想了想,他来到一家商店,让人家把他的几十块钱换成分币。一家商店换不完,他就沿路找了好几家商店,总算把手里的纸币全都换成了分币。
再次回来排队,一边排队一边偷偷探出头来,打量她工作时的样子。
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浓眉大眼,睫毛一开一合,像两把黑色的小刷子。他后来再也没见到过那样的眼睛,只有一次,他跟几个同学去农村玩,看到路边一头正在吃草的牛,突然走不动路了,那牛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她,虽然这么想有点不敬,但他真的觉得它们有点像,都是大而温顺,都是刷子一样的长睫毛。那时他就想,总有一天,他会告诉她这一刻的发现。
终于轮到他了,他将布袋子沉沉地放在柜台上,她很意外,冲他笑了一下,看来工作真的改变了她。她以前从来不笑,虽然她家只有两个孩子,她是小的,且是女孩,不知为什么,最得宠的其实是她哥。现在他知道这种情况叫压抑,但在当时,他像其他人一样,对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她是个受气包。他不明白为什么本该最受宠的女孩,却活成了受气包。她比以前瘦了很多,两道眉毛几乎连在一起,也许是浓密的毛发消耗了过多的皮下脂肪,要不就是瘦削缩紧了脸庞,使两道眉毛大幅度靠近。总之她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不过她脸颊上生出的几颗青春痘让他陡生亲切感,因为他也有相同的烦恼。
请帮我换成纸币。他说。
她垂下眼皮,专心处理,不再看他。没想到她的两只手竟练出了这等功夫,飞快,准确,像武侠小说里的暗器高手,三下两下,包里的全部硬币就以十个为单位区分开来,再一扒拉,十个硬币啪的一声立起,变成了一筒小饼干,不一会儿,她面前竖起一大片包成筒状的硬币。她把换好的纸币递给他,眼里恢复了笑意。有朝一日,如果他告诉她,他是如何处心积虑换来这些硬币的,他怀疑她会打他一个耳光。
你还好吗?他问。
还好。
她的目光看向他的身后,很明显,该是结束他们谈话的时候了。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语言金贵,不肯多说一个字。
他就像站在一根传送带上,不得不离开柜台,离开营业大厅。他来到街边,现在就回去吗?从T镇到这里,有三十多里路,班车一个小时一趟。
总觉得还有事没办完,不想马上就去车站。
他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最迟十二点,她总要下班吧,值得等一等。他开始为十二点的见面积累话题。首先可以聊聊钟文、钟武,对,话题就从那次夜访一中开始,她应该至今都不知道他去过一中,躲在窗外偷看过她,而且还是在她老师的配合之下。真是个好老师。讲到这个,也许还可以讲一点双胞胎的后续,钟武说他想去一趟省城,试试看能不能在那边找个工作,他知道那是因为钟文在省城上大学,双胞胎总是比一般的兄弟更想要在一起。除此之外,也许可以聊聊她的父亲,他在车站见过他几次,他的卤菜已经小有名气,但他看上去有点疲倦,也难怪,毕竟他只有一条腿。
十一点三十五,她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串钥匙。他迎上去,她似乎有点吃惊:你还没走?
他说他想请她吃午饭,她犹豫了一下:我们这里有食堂。他说既然他都来了,还是一起到外面去吃吧。她摇头:我只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
那,我可以进去跟你一起吃食堂吗?
不行,得是家属。
她说了声再见,像个孩子似的甩着钥匙,穿过侧门进去了。
去车站的路上,他懊恼地拍着脑门。你要干吗?你就像个傻瓜,像个花痴,你看不出来吗?她对你完全没兴趣。隔了一会儿又说,跟兴趣没有关系,她从小就是这么个人,不会闲扯,不会聊天,他在她后面吹口哨,她在前面都不会回头,只会一个人偷着乐。
坐到车上,凉风一吹,他的心情莫名又好了,他知道他为什么要特地跑一趟来看她,除了她,他再没看到过哪个女孩子有她那种毛茸茸的大眼睛,她望着他笑的时候,依然又黑又大,她是怎样做到笑的时候眼睛都不会变得细长的?
还有,她跟你在一起时的快乐,并不刻意想让你知道,但你就是知道她的快乐。他望着一掠而过的田野,对自己说:这就是真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