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篇小说 不会飞的海燕:害怕打雷的女孩
姚鄂梅
作者简介:姚鄂梅,女,1968年生,湖北宜都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等,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等,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等。
很多人都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小圆脸,大眼睛,毛发浓重,睫毛尤其发达,睁眼看人,双瞳如立伞下,大太阳底下也不必眯眼。
没有人接得住她持久的凝视。他们说,这孩子,怕不是青光眼吧?当然不是,在同龄孩子纷纷戴上近视眼镜时,她仍然拥有一双黑森森的大裸眼。
因为哥叫林海鹰,她就叫了林海燕,小名燕子,其实他们这一代并不是海字辈。一般人家都更疼爱女孩,他们家相反,哥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镇家之宝,哥长得俊,会读书,人缘也好,走到哪里都有几个好兄弟屁颠屁颠跟着、捧着,小头领一样。父母都跟着沾光,路上遇到学校老师,居然是老师笑眯眯先打招呼:看起来您也就是一般人嘛,怎么就养出了林海鹰那样的孩子?这话成了爸的勋章,一喝酒就拿出来反复念诵。跟哥相比,她相差甚远,不说别的,哥什么都不怕,她却连下雨和打雷都怕。夏天傍晚,晚饭桌边,冷不防一道闪电劈来,银色极光唰地刺过瓦片,照瞎人的眼睛,不等人反应过来,跟着又是一声炸雷,震得人头顶几乎裂开,回头一看,只见她双目圆瞪,声息全无,饭菜从嘴里接二连三滚落,要等雷声恨恨远去,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哥很得意:怕打雷的人,肯定是上辈子做了坏事、做了恶人。
她瞬间低矮下去,难怪什么都不如哥,原来她跟哥从上辈子开始就不是一样的人。
三年级开始写作文,第一篇《我的妈妈》。老师拿着她的作文本走上讲台。
给你们念一篇作文:《我的妈妈》。我的妈妈长着两只眼睛……
全班哄堂大笑,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同学们一见到她就说:哎,你的妈妈真的长了两只眼睛吗?隔了两个星期,又要写《我的家庭》,她牢记上次教训,尽量减少肖像描写,她写道:我的哥哥是个男孩……再一次遭来无尽嘲笑。
消息传到家里,妈骂她丢人,爸也说她聪明面孔笨肚肠,当即在饭桌上形成决议,当哥哥的必须接下辅导妹妹作文的任务。哥答应得好好的,却什么都没做,就扔给她一本翻破了的《文笔精华》,她逐页逐页看了,发现书中所写的跟她从生活中认识的完全不一样,根本没有“滴溜溜的大眼睛,像荷叶上的露珠”,她所见过的眼睛都不大,也不太黑,更不像露珠,因为露珠通常都是不一样大小的,而人的两粒眼珠绝对大小相同。她把书还给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哥鼻子里冒冷气:你搞清楚,是作文,不是照相。算了,看来你不是这块料,将来不学文科就是了。
小学四年级时,哥去了寄宿中学,她长舒一口气,头顶乌云总算划开了一道口子。
但父母宁可把攒了一星期的笑容统统释放给哥,也不肯每天给她匀一点。她总是犯错,擦桌子会打翻水杯,扫地会漏掉一两个角落,让她洗鞋,鞋尖里刷子碰不到,总是藏着一团污泥,就连睡觉也出错,每天早上都要去地上捡被子。说到底这都是小事,最大的毛病是不会看脸色,有人来借钱,妈羞愧得要命:你真是找对地方了,昨天买煤,我还在找别人借。她在旁边来了一句:昨天没有买煤呀。
妈发脾气有个特点,第一句话,眉毛会竖起来,第二句话,头发会遭到电击一样奓开,连夹在耳后的头发,也会蛇一样蹿出来,嗖地指向空中。她一见到那样的头发,就吓得不敢说话。
后来爸遭遇工伤,断了一条腿,拖去医院,无能为力,只有截肢。工厂迅速算出赔偿金额,但妈不满意,她借来一辆小三轮,驮着爸一天去一趟工厂,开始还有人接待,后来人家远远地就躲,再后来干脆找不到人,找了一年多,厂长换了,新厂长客气又体贴,今天指点她去找这个,明天暗示她去找那个,一找又是一年多,总算有了结果,他们带爸去定做了一条假腿。试戴那天,妈妈再三叮嘱,不要被一条假腿打瞎眼睛,假腿可以拿,字不要签,但爸一眼相中那条假腿,对着镜子脱口而出:做得真好,站着不动完全看不出来。妈顶着一头奓开的头发,一脚踢翻三轮车:跟你的假腿去过吧。
爸没受伤时嗓门就比她低得多,那以后更是像说悄悄话。晚上吃粥还是面条?妈不吭声,爸瘸着腿转身:那我下面条吧。这时妈突然一声吼:我说了要吃面条吗?爸停顿两秒:那我煮粥。
直到爸找到另一份适合他的工作,她的声音才恢复正常,但仍然特别容易激动。因为家在城乡接合部,农田早已被征用建了工厂,菜园子只剩屋旁窄窄一条“裙边”,种点青菜萝卜,原本爸可以继续在机械厂做,但他出了工伤后,根本不敢再看齿轮和切刀之类,只好退出。一瘸一拐在街上转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新方向:在长途汽车站附近卖卤菜。两只大锅,一只空油桶改装的燃得通红的煤炉子,外加装调料用的小柜子,一起装上特制小拖车。从家里到汽车站,有近三里路,鉴于他的步态,为保持拖车平衡,让汤锅里的汤不要洒出来,浇灭烧得通红的蜂窝煤,只得把拖车套在脖子上,车把手压到跟地面平行,并尽量用好腿走路,假腿仅作瞬间换步支点,远远看去,仿佛在用一条腿行走。他的卤品有莲藕、海带、土豆、豆腐、百叶、香菇、鸡蛋、火腿肠,如果他七点出摊,四点多就得起来洗洗切切,一扦三到五片,用竹扦穿好。他会在路上把炉门微微打开,行走搅动起气流,稳稳灌进炉膛,煤球燃出绯红色,正好边走边煮。
中午,妈从她工作的地方跑出来,去爸的摊边吃几串卤品,权当午饭。爸夹给她鸡蛋和火腿肠,她愤怒地拣出来,扔回汤锅里。要靠这东西赚钱的!她意思是这两样东西差价大,自己吃太浪费。爸让她中午不要出来了,就在妇幼保健院吃食堂,吃完还可找个地方休息。她抬起脸,怒视远方:我一个清洁工,我的工资连她们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我不配跟她们吃一样的饭!
下午四点多,燕子背着书包从学校跑过来,她喜欢帮爸卖卤品,喜欢把东西递给别人,再从别人手上拿回钱的动作。有天爸突然说:燕子啊,你站在摊头的样子,不像个新手,像是卖了两三年的老手。她不知道这是表扬,还是批评。哥也来帮过忙,爸对他则是另一番评价:你还是走吧,你戴个眼镜,站在这里不像那么回事。哥一听,扭身就走,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摊位,也不喜欢爸卖卤品这个点子。一串赚五分!搞到地老天荒也赚不到几块钱。
哥初中毕业,顺利考入当地一中。学校一共只有三个人进了一中。妈妈高兴得走进走出,坐立不安。我们医院今年也有两个中考的,都只考了个二中。余光瞥见燕子,过去狠拍一下她的脑袋:跟你哥学着点,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二名都没考过,从来都是稳拿第一,不像你,考个第十名还恨不得要个表扬。
她小声为自己辩解:小潘还考过倒数第五呢。
跟小潘比有什么意思?我们家的人,永远只能跟比你强的人比。
小潘从没进过林家的门,尽管他们家与林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有一次,他差一点就进去了。
他去林家送一块加工好的窗帘,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燕子妈从侧面冲过来,拦住了他:给我给我!就那一眼,他瞥见了林家屋里的陈设,并没什么特别,只是特别干净整洁,像刚刚打扫完毕,迎接卫生大检查,茶杯亮晶晶地倒扣在茶盘里,茶盘下面垫着好看的布垫,沙发上搭着钩织的白色方巾。把家里弄得那么整齐干净多不容易,所以燕子妈才生怕别人到她家去了。他是这么想的。
我看看,哎呀!你妈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完全可以去开店了。因为要借用外面的光线,燕子妈一步一步把他逼到了门外。
妈有一台缝纫机,有时会帮别人做一点简单的来料加工,他猜她只是暂时不收钱,等她的手艺得到大家认可后,她还是要收钱的。他见过她在家里苦练,把一幅破床单裁来裁去,缝来缝去。
小潘等下。刚走到院子里,燕子妈从后面追了过来,递给他一包萨其马。带回去跟你妈一起吃。他没客气,大家都这样,人家帮了你忙,总得给人家一点回报,哪怕只是从菜园子里摘两条黄瓜。
他学名叫潘祖云,这里人却只爱叫他“小潘”,不是社会上对年轻人的叫法,仅指个头,跟他同龄的林海燕,还是个女生,都比他高半头。这不能怪他,他爸妈也都不高,附近那些人背地里叫他们“一窝麻雀子”。还不能生气,生气人家会说你小气,那就只剩下不回应的自由,所以他从不回应“小潘”这个称呼,无奈他们照喊不误,根本觉察不到他的反抗。
只有燕子从没当面叫过他“小潘”,他们是同学,她本可以把“小潘”这个名字传播到学校去,但她没有,学校至今无一人知道他还有个别名叫“小潘”。好人是天生的,换作她哥做他同学,学校里肯定全都知道了。
燕子家门口那条小路是他上学的必经之路。他通常会在她家门口停下来,跟她家的狗和猫玩玩,这是他们家没有的,以前有过一条狗,后来不知怎么死了,现在唯一的宠物是他逮到的一只老鼠,锁在抽屉里,有空就从锁眼往里塞吃的,但老鼠还是一天比一天瘦。
他总觉得燕子家的狗也在心里叫他“小潘”,看到他,那狗不叫,也不摇尾,满不在乎地躺到地上喘气。猫也一样,见他过来,毫不避讳地举起一条后腿,细细舔它的腿根。
捋狗捋到一半,燕子背着书包,擦着嘴角的饭粒走出来,既不朝他看,也不朝狗看,就像院子里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小潘天生知道如何读懂她,她不爱说废话,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其实她人比谁都好。有个周末,小潘又被爸揍了。老规矩是,一旦被揍,接下来的这顿饭他就休想吃了,除非爸已经外出,不会在饭桌上见到他。但那天爸一直不肯出门,他只好躲到枇杷树的阴影里。那棵树在两家中间,可惜枇杷刚刚长出来,还没有蚕豆大,否则他就摘枇杷充饥了。越是这么想,肚子就越是饿,挨打的地方就越疼,心里就越委屈,就在这时,他看见燕子手里拿了个东西,朝他这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燕子并不看他,身子微微一蹲,放下手里的报纸包,起身就走,整个过程流畅、快捷,没有半个多余的动作,连眼睛都没朝他瞟一下。等她走了,他展开报纸一看,是一个大大的煮玉米棒子,足有小臂那么长,一口咬下去时,他的眼泪像刺破的水袋一样飙射出来。他挨打不止那一次,燕子送饭也不止那一次,除了玉米棒子,她还送过煮红薯,夹着腌萝卜干的手掌大的锅巴,带着一层毛的桃子。他们有个默契,从来不提那些食物,也不提他挨打的事,她对他仍然不理不睬,他对她也没有格外的热情。
她不紧不慢沿着马路往学校走,等她走出十来米远,他才依依不舍从狗子身边站起,望着燕子的背影往学校走。一路上他走得吊儿郎当,先是撮起嘴,用手捧着,有节奏地吹,一会儿是布谷鸟的声音,一会儿是杜鹃的声音。然后就踢石子,路面上大大小小的石子土块踢光了,就踢团成一个小球的废纸,一根掉在路上的枯树枝,有时候,他什么也没踢着,只踢了一脚空气。他知道她听到了他所做的一切,但她就是不回头,他也没指望她回头看他一眼,两人就这样,不远不近地陪着,从家门口到学校,不论天晴还是下雨。
在学校里他们更不说话,学校里男女阵营分明,课桌上都画着“楚河汉界”,谁要是过了界,就会遭到“对岸”的严厉打击。
有天放学回家,遇到下雨,有伞的人自然是得意地撑伞回家,没伞的人就只能眯着眼睛冒雨狂奔。小潘有伞,但他没有撑开,望着前面一脸紧张地走,直到燕子抱着脑袋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里,他才飞跑起来,经过她身边时,假装不经意地用伞碰了她一下,她也不客气,一把接过去,撑在头顶。他退到路边屋檐下躲了一会儿,直到燕子快要看不见了,才跳出来猛冲一阵。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看见燕子快要到家了,才一鼓作气直追过去。
他的伞,燕子给他撑在屋檐下干燥处,手抦向着他路过的方向。他跑过去,没怎么看清他的动作,伞就像随风起舞一样飘到了他头上。
当他大一些时,周围的人们开始谈到“默契”这个词,他立刻想到燕子,他想你们那叫什么默契,我和燕子的默契才叫真的默契,不需要一个字,不需要半个眼神。但他不能说出来,说自己跟一个女生有默契,他会被人笑死的。
就算是自己家的大人,也不理解他们的默契。他听到过妈和燕子妈在菜园子里偶遇时发生的对谈,事情的起因是她们再一次回忆起那团著名的艾蒿汁。
那事发生在他们四五岁的时候。那天,附近几个孩子一起去河里抓螃蟹,燕子兄妹俩去了,他也去了。螃蟹在浅水里游走,动作并不快,按说应该很好抓,其实不然,看到有人来,它们躲到了石头底下,与其说孩子们在抓螃蟹,不如说他们在搞搬石头比赛。也不知是谁搬开的一块石头,端端正正砸在燕子的赤脚上,燕子大哭。哥走在最前面,听到妹在哭,回头望了两眼,大声喊:你先回去!赶紧回去!几个小一点的围过去看她的脚,血线呈菊花状顺着石头往下流。他说:艾蒿是止血的。左右看了看,岸边真的有一簇簇艾蒿,粗厚的叶片上覆盖着一层白绒状的东西。他冲过去,撸下两大把叶子,使劲往嘴里塞,边塞边嚼,嘴角流下浓绿色的液体,又腥又苦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把嚼成绿饼的艾蒿吐出来,敷在燕子的脚背上,靠近趾根的部分还特地按了按,敷得严严实实。
还疼不疼?
不疼了。这以后她就从抓螃蟹大军里退出来,抱着一只伤脚老老实实坐在河边。当晚回家,她跟妈说了脚上的伤,又说了嚼艾蒿的小潘,妈扒开艾蒿检查伤情,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小潘敷错地方了,伤口在脚板,他却敷在脚背。
燕子妈激动地出来找小潘妈,正好小潘妈就在菜园子里,两人就站在蔬菜中间咋呼起来。
可怜的小潘,是艾蒿啊,多苦啊,他是怎么嚼得下去的。吃了这么大的苦,还敷错了地方,关键是,我们家那个还觉得马上就不疼了,这两人可真是……
我的天哪!他从哪得来的这个偏方,我都从来没听到他说过。
你将来要享他的福的,从小就懂得照顾人。
哪来的福哦,这么莽撞,别给我惹祸就是万福。
但林家对他的好感终究还是脆弱的。进入五年级以后,学校有了家长会。那一次,学校刚刚结束期末考试,密密麻麻两张海报上写满了学生的名字,第一张是红榜,燕子的名字挤在红榜前面,潘祖云的名字写在白榜尾巴上。
第二天,爸去林家借斧子,很快就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你们给我记好,再不要跟这家人来往了!那女的说:早就锈死了,不能用了。没想到她家姑娘出来打了个补丁:你昨天还用它砍了一根牛尾巴的。就一把斧子,又不会给她用坏,至于吗?
爸的斧子是他藏起来的,在床底下,靠近墙角的最黑暗的地方,因为他听见爸说:下次只要我听到一丝丝动静,就砍下你一条胯子来,你别以为我不敢。
他们因为“那个人”吵过好几架了,爸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不知道,也不敢问。妈对所有的指责一概不予承认:随便冤枉人,烂嘴烂舌头,不得好死。
有时候,战火会涉及他。
你看他那个鼻子,我的儿子不会有那种鼻子。
我要是你,才不会抓起鸡屎往自己脸上抹。
有个星期天早上,他一睁眼,爸的脸悬在他头顶上方,吓得他一声惨叫。叫什么叫?老子又没打你。
他把这事告诉了妈,他俩又吵了一架。妈说:你敢动他,你就是死路一条。
他悄悄问过妈:爸为什么要讨厌我?
妈说:他不是讨厌你,他只是在找碴儿。妈放下手边的东西,摸摸他的脑袋。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谁都不怕了,长大了就该别人怕你了。
他为什么要找碴儿?
他自己活得不顺心。
爸原先是泥瓦匠,后来进了集体所有制的建筑公司,仍然干着泥瓦匠的活,而有些跟他一起进公司的人,后来都不上工地了。妈有时候有工作,有时候没工作,因为她是从山区嫁过来的,她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好看的脸,又白又细的皮肤,穿什么都好看的身材,以及还没来得及出师的裁缝技能。她本来可以做一名真正的裁缝师傅,当她学到第三个月的时候,媒人领着她跟爸见了面,见第二次面的时候,谈的就是彩礼、结婚日期之类,听说同一时间跟爸竞争的人大有人在,所以爸不得不加快进程。妈的裁缝事业因为结婚半途而废,因为爸说,我们这里不比你们山里,我们这里早就没人学裁缝了,买一件衣服比做一件衣服便宜得多,样式还更好看,谁还要做衣服呢?不管怎样,她的缝纫机没有作废,对缝纫的爱好以及学艺三个月的功夫也没有作废,她只是把缝纫机罩上罩子,挪到了墙角。
刚开始,她也想跟着爸去建筑公司干,但人家说,一家只有一个工作指标。后来也不知是谁介绍的,她进了一家餐馆,有工作制服的那种餐馆,金黄色立领小上衣,红色阔腿长裤,妈节省惯了,锁起自己的衣箱,从早到晚穿着不花钱的工作服,骑着自行车来来去去,为免过于宽大的裤腿绞到自行车链条里去,她在裤脚上套了一个扎头发的皮筋。
有一天,妈回来说:老板给我涨工资了,他说我每天穿着制服穿街过巷,等于给他的餐馆做了活体广告。
爸似乎对这个消息很在意。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肯定还有别人也是穿着制服上下班的,我就见到过,为什么就给你一个人涨工资?
你是疯了吗?给我涨工资还不好?你跟钱有仇?
因为离家不远就是菜农的大棚,餐馆委托妈送餐馆的订单,有时妈也带着餐馆的人亲自过来挑选,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梳着大背头穿着中式服装的中年男人过来,他有一辆又黑又亮的大摩托,妈穿着金黄与红色搭配的制服,坐在黑亮如舰艇的摩托车上,坐在戴墨镜的大背头的后面,沿途十分引人注目。
爸问她:骑摩托车的就是给你涨工资的家伙,是不是?
人家是老板,不是这个家伙那个家伙。
餐馆那么多人,没看到哪个要老板用摩托车送她上下班。
人家来看菜,我搭个便车。还摩托车送我上下班!亏你想得出来。
你知道个屁,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以为都像你!
有一天,家里的狗吃错了东西,中毒死了。这事让他们又一次吵翻了天。肯定是你们把它搞死的,因为它会坏你们的好事。爸死死咬住这个观点。
有一年你把拌了老鼠药的饭撒给鸡吃,把我十几只鸡全都药死了,那也是怕鸡坏你的好事?妈一点都不示弱。
妈每次吵架都能小赢,但这次她使出全身力气,还是看不到赢的希望。不仅如此,爸还剥夺了她工作的权利。你敢再去那个餐馆,我就敢去搞得你待不下去!
一个阴雨天的早上,爸要出去上工了,突然发现没衣服可穿,因为连日下雨,所有洗过的衣服都没有干,沉重地挂在墙边的晾衣杆上,散发着一股沤出来的馊味。爸砰砰打开柜门,重重扯开所有抽屉,又狠狠地合上。
老子天天做牛做马,到头来衣服都没得穿。
天气不好,洗了没干,这也赖我?
一定要晒干?就不能烤干?
我来烤我来烤。你挣钱你最大。
现在才烤还来得及?马上要迟到了。
到底要不要烤?妈妈从晾衣杆上扯下一件,扔给他:这件差不多了,穿出去风一吹就干了。
爸接过来,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突然把衣服团成一团,朝妈狠狠扔过去。
你他妈个臭婆娘,老子这么辛苦,你就让老子穿这种臭衣服上班?
反正穿上身一会儿也变臭了。妈刚刚咕哝了一句,爸就脱下一只鞋朝她扔过去,鞋砸在妈身上,意外地弹起,碰翻了茶几上爸准备带出去的水杯,满满一杯茶水全部泼洒出来。爸索性脱下另一只鞋,再次朝妈扔过去,这下妈也恼了,随手取下挂在墙上的雨伞扔过去,直接命中爸的面门,没等妈反应过来,爸一步冲过去,将她撞倒在地。大战瞬间爆发。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能干吗,他已经收拾好书包,正准备出发去学校。到底是该留下来劝架,还是假装没看见,径直去上学呢?他想起妈以前说过,爸妈吵架,那都大人的事情,跟你不相干,你不要管,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既然妈说过这话,那他就不要留在家里了。他从两个缠斗者身边走开,在门口撑开雨伞,一步一步往外走。
这天是个转折点,以前吵过打过之后总能和好,这天之后,他们似乎同时决定破罐子破摔,进进出出,不是目中无人,就是仿若仇人相见,而他只要看到他们俩同时在家,就忍不住想要躲起来。
妈再也没去过餐馆,因为餐馆老板带话来,叫她别去了,不然他的餐馆将没法开门。妈只好骂骂咧咧从墙角拖出缝纫机,准备重操旧业。她怪这个家耽误了她的缝纫事业,如果她一开始就不听他的,坚持做她的缝纫,如今早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裁缝师傅了。
哥出发去县城上学,燕子鼓起勇气问他:你觉得我到时候会考上一中吗?哥头都没回:难说。
但是哥心里终究还是有她这个妹的,周末回家,至少给她带回两本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的小说。书有点旧,估计是借阅的人太多了。哥说:看得多了,自然就会写了。这事得到了大人的支持,所有不花钱的事情大人们都支持。
她看得很认真,碰到有写人物的地方,忍不住把它摘抄下来,因为哥说,书上不可以画线,不可以有污损和折痕,更不可能有缺页,否则他要赔钱的。涉及钱的事情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于是她开始了疯狂摘抄的阅读:
年轻的小芹长得漂亮,青年小伙子们有事没事总想跟小芹说句话。小芹去洗衣服,马上青年们也都去洗;小芹上树采野果,马上青年们也都去采。
——《小二黑结婚》
一个陌生女孩站在那里,手扶着柳枝,身子低低地俯在水面上。她穿着领子上有蓝条纹的白色水兵服和浅灰色短裙子,一双绣花短袜紧裹着晒黑的匀称小腿。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皮鞋。拿钓竿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鹅毛浮子在平静的水面上动了动,荡出一圈圈波纹。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已经病了很久。但是把他拖垮的,不是可怕的苦役生活,不是干活,不是饮食,不是剃光的头,也不是用碎布缝制的囚衣,这些艰难困苦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相反,他甚至还喜欢干活,干活干到筋疲力尽之后,他至少可以得到几个小时的安眠。漂着蟑螂的素白菜汤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过去当大学生的时候,他往往连这种菜汤也没有。他的囚衣很暖和,适于他目前的生活方式,他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戴着脚镣……他引以为耻的并不是那剃光了的头和他的脚镣,他的自尊心深深地受了伤害,是他受了伤害的自尊心使他生了病。
——《罪与罚》
天真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开始了他孤独狩猎者的秘密生涯。从早上七点起,他就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一条不易被发现的长椅上,在杏树的树荫下假装读一本诗集,直到看到那位可望不可即的姑娘走过。她身着蓝色条纹校服,带吊袜带的长袜一直拉到膝头,脚下一双系着交叉鞋带的男士短靴,一条粗粗的辫子从后背垂至腰间,辫梢上系着一个蝴蝶结。她走起路来有一种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步履轻快,鼻翼微收,交叉的手臂紧抱着胸前的书包。她走路的样子就像一头小母鹿,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缚似的。
——《霍乱时期的爱情》
哥带回来的书让她的初中时光幸福无比,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哥更好的人了,跟爸妈相比,哥的付出才是最最值得珍贵的,父母养育的是她的身体,只有哥才触及了她的灵魂。
等她上初三的时候,一中成了更加出类拔萃的学校,很多外地人都开始报考这所学校。她不再去爸的卤品摊,成天埋头学习,她想改变哥的“难说”二字。但她运气不够好,中考成绩离一中录取线差了两分,妈跺脚大吼: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干脆差得多一点,差个几十分上百分,我心里也舒服些。幸亏一个好消息降临,冲淡了她的愤怒,哥收到了北大录取通知书,小镇顿时沸腾,一中专程给他们家送来了大红喜报。
晚上,妈在卧室里跟爸争论,声音越来越大。当年为什么要超生?只生他一个多好。爸说:你小点声!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
哥也听到了,破天荒跟她说了好几句话:离高考还有三年,只要还没考,你就还有机会,北大并非高不可攀,从生物学上讲,我能考上,你也能考上。
她哭了,不是为妈的话,也不是为自己错失一中,而是哥终于肯跟她讲话了。
哥提前两个星期去了北京,他在那里有个学前活动,哥一走,就像把太阳也带走了,家里阴暗昏沉,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又热又闷。她又开始在爸身边做卤菜,心想,也许我这辈子就只能跟爸一样,做个卖卤菜的小生意。这么一想,她做得更专心了。
就在她以为她只能上二中的时候,妈回来说:给你搞定了,花了我两万块,看你多会花钱啊!坐着不动就捶了我两万块,你给我记好了,这两万块你长大了一定要还我,加倍还我。爸却说:知足吧,想想小潘,差了几百分,一万块一分,那得多少钱?把我们全家卖了都不够。
她要是小潘那样的,我直接给她退学,不读了。
他才不会花钱读高中,他早就想好了,初中读完直接去技校,两年就毕业,毕了业就进工厂,进了工厂就有集体宿舍,就可以离开这个家。
还没进工厂,他身上已经有了一点点工厂的味道了,头发长到肩膀,穿一件没有袖子的旧T恤,裤子肥得不像话,夹趾拖鞋里,光脚上落满灰尘。最大的变化是突然之间长高了,他成了“一窝麻雀子”里的异类,眼神也犀利了不少。
周五傍晚,他在路上碰到了从一中回来的燕子。他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他们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羞于说话了。
一中怎样?
还行。她忍着没问他技校怎样,一个富翁,是不会去问一个穷人野菜好不好吃的。她又说:你长高了,长好高了!她其实还想说,你比以前帅了,但她有点说不出口。
嗯!他对她的肯定表示肯定。我要是你,我就不进一中,我读二中。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我喜欢一中。她硬硬地回了一句。
化工厂跟技校有个协议,学生毕业了全部直接去化工厂,但我不太想去,我想去南边。
我只知道很多人是大学毕业了才去南边的。她把后面一句话咽了回去:没想到技校生也可以去南边。
大学毕业是去当白领的,南边同样需要蓝领。想想觉得不够劲,又加了一句:一中也有很多落榜的。
但也有些人考上了北大这样的学校。
我们老师说,如果你想当厨师,那就不要去学理发的手艺,学了也是浪费。
人生还有厨师和理发以外的事。
对话暂时中断,但都没走。
我有个同学叫钟武,他有个双胞胎哥哥叫钟文,钟文在一中,都说双胞胎的弟弟比哥哥聪明,他们俩却是反的,不过也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差距呀,实在太诡异了。
她刚刚学过一点生物,也觉得双胞胎如此悬殊似乎不太可能,也许他们中有谁出生的时候受过伤。
我们说好了,哪天一起去一中看他哥,也许到时候顺便来找你,让你看看这对奇异的双胞胎。你是几班?
她说了她的班级,还有楼层。
他们都不是善于聊天的人,他的话说完了,再也找不到新话题,她则一脸消极,他问她就答,他不问她就彻底没了声音。
我回去了。他突然说。
这一次,他走在前面,她慢吞吞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