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哲学家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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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快感 幸福和快乐

自然会通过明确的信号告诉我们:

我们的目标已经达到,这个信号就是快乐。[1]

——柏格森(Bergson)

所谓满足,最普通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快感。当我们的日常需求或愿望得到满足,就能体会到快感。当一个人口渴,喝水会感到愉悦;饿了吃饭,会觉得快乐,如是美味佳肴,幸福感会更甚;当一个人身体疲惫,休息会使其愉快;早间品味咖啡或香茗,亦不失为一段惬意时光。这些感官上的快感最为普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为内在的快感,属于心灵和精神范畴,比如与朋友聚会,欣赏美景,沉浸在一本赏心悦目的好书之中,倾听一曲悦耳动听的音乐,完成一项有趣的工作,这些都会令人感到愉快,或者说得到一种满足。总之,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快感,否则生命将成为一场无休止的苦役。

然而,快感也有其固有的缺陷,即无法持久,这一点从古至今一直是哲学家们反复讨论的话题。酒足饭饱不过几个小时,又会感到饥饿口渴;曲终人散,读罢掩卷,快感也会随之消散。这表明,快感只有在持续不断地受到外部刺激的情况下才能维持。此外,快感也会经常受到干扰:我们都有过愿望和需要无法得到满足的经历,有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让快感消失殆尽,比如一杯温吞水、一份味同嚼蜡的食物、一个令人厌恶的朋友或是一幅遭到破坏的美景。事实上,如果我们只注重寻求快感的过程,那么快感将很难持久。

第二个缺陷,我们每个人也都有切身体会,就是快感在短时间内令人愉悦,然而从长远看却于人有害。比如过腻或过甜的食物当然美味,但如果摄入过量,必然对健康不利;美丽的少女、英俊的少年固然能让我们体会性的快感,却会将夫妻关系置于危险境地;节日期间在朋友家中聚餐畅饮,结果就是第二天头痛舌燥。从中长期结果看,或是以生活方式的眼光整体审视,贪欢一晌有时反而得不偿失。

快感的两大缺憾让东西方的哲人们对一个问题产生了兴趣,[2]即快感如此短暂且充满矛盾,那么是否存在一种持久的满足,不受时间限制,也不取决于外部环境,亦不会最终成为食之无味的鸡肋,也就是说是否存在一种更加广义而持久的快感呢?为了描述这种状态,人们创造出一个概念——幸福感。于是,大约从公元前1世纪中期开始,印度、中国乃至地中海沿岸的先贤和思想家们开始对这个哲学问题进行探究,并得出不同的答案,试图以此来克服快感的缺陷和局限。

哲学家们的讨论虽然五花八门,但大多数答案在三个关键点上趋向一致:首先,没有快感就没有幸福,只有学会分辨和节制快感,才能获得幸福。伊壁鸠鲁告诉我们:“没有一种快感是罪恶的,但一些产生快感的缘由却会给人带来困扰,其困扰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快感本身。”[3]我们也许会认为伊壁鸠鲁是一个鼓吹享乐主义的哲学家,事实上,他却是一位深谙节制之道的大哲学家。他不反对追求快感,也不鼓吹禁欲苦行,但认为纵欲过度会让快感荡然无存。如果我们懂得控制数量、重视质量,就能更好地从事物中享受乐趣。比如在一个高朋满座、美酒佳肴的宴会上,我们既无暇品尝美味,也不能与宾客交流,与之相比,三四位好友共享一顿简单而精致的午餐显然会更加幸福。从这个角度来讲,伊壁鸠鲁可谓“less is more”潮流的先驱。这种潮流在当今物欲横流、追求享乐的社会里日渐风行,我们既可以将其译为“少即多”,也可用农民哲学家皮埃尔·拉比(Pierre Rabhi)的至理名言“幸福的节制”加以解释。一直以来,拉比都是“节制的力量”的积极倡导者。

伊壁鸠鲁还说过:“当我们将快乐视为生活的目标,我们所说的就不再是一味追求感官刺激或是穷奢极欲的快乐。日复一日吃喝度日,红男绿女纵情声色,流连盛宴尽享美味,这些都无法带来幸福的生活,只有理性审慎地思考,我们才能做出正确的取舍,摒弃那些会对灵魂造成最大困扰的无益选择。而做到这一切的前提和最好方式就是‘谨慎’。”[4]“谨慎”一词在希腊语中为phronesis,但如今它的含义已与古代有所不同。对古代的哲学家们而言,谨慎是一种智慧的美德,能够帮助我们准确地分辨、判断和做出选择。早于伊壁鸠鲁数十年的亚里士多德也持有相同观点,他认为这一智力上的优点对分辨事物十分重要,能够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在他看来,我们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并过上幸福的生活,主要归功于这种理性判断的磨炼。亚里士多德将德行视为通往幸福的必经之路,他在著作《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对其做出的定义是:两个极端之间的平衡,能够通过快乐和善行带来幸福。“我认为适度就是无过度无不及……所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人,都能避免过度和不及两个极端,力争找到合适的平衡点并以此作为行为准则,这个平衡点并非建立在与客体比较的基础上,而是相对于我们自身而言。”[5]比如说,勇气是恐惧与鲁莽的最佳平衡点,如果我们好走极端,就会因此身陷窘境;同样,无论禁欲(放弃追求快乐)还是纵欲,都与幸福背道而驰。作为介乎两者之间的道路,节制也被亚里士多德视为弥足珍贵的优点。

将亚里士多德时代再往前推两个世纪,印度的佛陀(佛祖释迦牟尼)也是在经历了极端情况后,才悟出了四大皆空的道理。佛陀本名悉达多,曾是一位过着纸醉金迷生活的王子,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幸福。随后他放弃王位、家庭和财富,来到印度北部的森林里与一群苦行者一同修习。十年过去了,他发觉自己并没有比以前更加幸福。这两段经历促使他最终走向“中庸”,即节制与平衡,而这正是幸福的源泉。中国传统文化亦把中庸称为“和谐”,这是一种平衡状态,能够确保自然界能量的顺畅循环。此外,中国人也试图把“和谐”的理念应用在人的生产活动中,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可以说,没有快乐,幸福也无从谈起,但这种快乐必须是适度且有所选择的,否则快乐就会转瞬即逝,并且始终为外力所控。由此,我们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如何获得持久的幸福?或者说,当一个人遭遇失去工作、伴侣离去、身患疾病等种种不如意时,该怎样保持幸福的状态?古代的哲学家们告诉我们:应该让幸福摆脱对外部因素的依赖,找到新的动力,即从自身寻求幸福。这种幸福的更高境界,我们称为智慧,其实质就是与生活达成和解,热爱生活的本来面貌,而不是出于一己私欲或其他原因,不惜代价地改造整个世界。圣·奥古斯丁的箴言道出了其中真谛:“幸福,就是继续追寻已经拥有的东西。”这一观点与斯多葛派的学说遥相呼应,后者一直主张人们要分清什么东西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什么东西不在个人的掌控范围。能够掌控的就要试着去改变,比如酗酒成瘾或沉迷游戏,就要戒除恶习;一些交际活动于己有害,就要适当控制。但是面对我们无法控制的情况,又该如何应对呢?斯多葛派认为:所谓的智慧,就是接受无力改变的事实。他们通过小车拖狗的例子来阐释这一观点。如果狗使劲挣扎,不愿跟着车走,就会被车强行拖拽,直至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地到达终点。如果狗不再挣扎,顺从地跟着车走,那么同样走一段路,它受的罪就要少许多。因此,面对不可抗力,与其拒绝接受、与命运对抗,不如接受现实、顺应生活的安排。当然,做到这一点不会像挥舞一下魔法棒那样立竿见影,即便对斯多葛派来说,这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对芸芸众生而言,更是难如登天。

古人用autarkeia一词来定义智慧的理想状态,意思就是自足,通过获得内心的自由,不再将自身的幸与不幸建立在外部环境上。这种自由的状态让我们学会欣然接受一切生命中突如其来的状况,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并且让我们意识到:在多数情况下,愉快与忧愁一样,不过是内心的真实感受。智慧能够包容一切,它追求的幸福正是一种尽可能全面和持久的状态,而非短暂的欢愉。拥有了智慧,就找到了幸福真正的源泉。下面这个摘自苏菲派教义的故事就是例证。

一位老人坐在一座城市的城门口。远道而来的异乡人上前打听:“我还不太了解这座城市,这里的人们品行如何?”老人反问道:“你所来之地的居民品行如何?”异乡人回答:“自私又恶毒,正因如此我才选择离开。”“你会发现这里也是一样。”老人说道。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异乡人上前询问老人:“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可否告诉我,这里的居民品行如何?”老人反问:“你所来之地的居民品行如何?”“善良又热情,我结交了许多朋友,我都舍不得离开他们。”听到这个回答,老人微笑着对他说:“你会发现这里也是一样。”一位骆驼商贩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幕,他走过来问道:“同样是陌生人,为什么你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老人答道:“对每个人来说,此心即宇宙,我们看到的并非是真实的世界,而是我们感知到的世界。一处安乐则处处安乐,一处不幸则处处不幸。”

这样的幸福观与当今西方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可谓格格不入。人们无休止地炫耀虚假、自恋的幸福,而这种幸福不过是表面现象,并以成功与否作为评判标准。商家通过长时间的广告轰炸向人们兜售幸福,而事实上仅仅是为了短暂满足我们最自私的需求。我们常说“幸福的瞬间”,但在哲人和智者看来,真正的幸福不会转瞬即逝,而是一种持久的状态,是辛勤工作、意志坚定、奋发图强才能获得的结果。实际上,我们混淆了快感与幸福的概念,我们总是在花样翻新地找乐子,浑然忘记了追寻内心深处持久的幸福。

除了快感和幸福,还存在着第三种状态,即快乐。虽然我们很少提及,但它却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满足。快乐是一种情绪,或一种感觉,精神病学专家弗朗索瓦·勒洛尔(François Lelord)和克里斯托夫·安德烈(Christophe André)在《我们与生俱来的七情》一书里将之描述为“在有限的时间里,对一件事情产生强烈的身心感受”[6],其特别之处在于强度大,而且能够触及人的全部感官,如身体、精神、心灵、想象力等。可以说,快乐是快感的加强版,更强烈、更全面、更深厚。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它就像快感一样,是对外界刺激的一种反应。我们常说“喜从天降”,比如通过考试,我们乐不可支;在竞赛中获得优胜,我们大喜过望;找到破解复杂问题的方法,我们充满喜悦;与好友久别重逢,我们被快乐冲昏头脑。相比而言,快感的表现形式通常比较含蓄、迟缓。比如说满意地微笑,自在地呼吸,像饱食的猫咪那样在温暖的壁炉旁伸个懒腰,等等。快乐则更有爆发力,剧烈且充满激情,它让我们为之战栗,心荡神驰,身不由己,或展臂向天,或纵情歌舞,或欢欣雀跃。以我自己为例,作为一名足球爱好者,我既是球员,也是球迷。当我支持的球队在终场前几分钟攻入制胜一球,我再也无法坐住,而是兴奋得跳了起来!虽然不过是赢了一场足球比赛,但我需要通过身体的动作宣泄这种汹涌的激情。我怎能忘记1998年世界杯决战之夜法国队加冕的一刻?当时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欢乐的海洋!我至今记得人们直接把车停在马路中间,然后纷纷走下车来,不过不像以往那样寻衅找茬,而是兴奋地拥抱、亲吻。这也是快乐的一个特别之处,即具有感染力。它不是个人的“小确幸”,一旦我们沉浸在快乐之中,我们就需要与他人分享,将这种心情传递给他人,即便这个人素不相识!

但是,就如同快感一样,快乐通常是短暂的(后面我们会讲到凡事皆有例外)。即使我们心中充满快乐,也会预感到好景不长。“愿快乐常驻”是人们的普遍愿望,巴赫最动听的康塔塔之一亦从其中汲取灵感,可以说这绝非巧合。此外,作为一种美好的情感,快乐还有助于增强生命力,让我们活力四射。一旦快乐不再,难免产生严重的精神压力,比如有人因无法承受至爱之人逝去的事实,就会变得郁郁寡欢,了无生趣。

快乐的感受如此丰富,我们能否分析、理解并解释清楚这种情感呢?或者更进一步说,培养这种情感呢?虽然鲜有哲学家对这一美好而纯粹的感情产生兴趣,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为数不多的几位研究者那里探寻答案。无论是最普遍的表现形式还是最高级别的追求,快乐都是全人类共通的情感。

注释

[1]柏格森,《精神能量》(L'Énergie spirituelle),Petite b.Payot出版社,第52页。

[2]我在上一部作品《幸福,一次哲学之旅》(Du bonheur,un voyage philosophique,Fayard出版社,2013年,Le Livre de Poche出版社,2015年)中对这个问题有更深入的阐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

[3]伊壁鸠鲁(Épicure),《准则学》(Maximes capitales),第八卷。

[4]伊壁鸠鲁,《致梅内苏斯的信》(Le re à Ménécée),131-132。

[5]亚里士多德(Aristote),《尼各马可伦理学》(Éthique à Nicomaque),第二卷第6章,5-8。

[6]弗朗索瓦·勒洛尔、克里斯托夫·安德烈,《我们与生俱来的七情》(La Force des émotions),Odile Jacob poches出版社,中文简体版由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5年出版。